廳堂安靜,鴉雀無聲。
兩個女人的感情委實讓人動容,她們給予彼此的擁抱和支撐,一路患難與共,相濡以沫,不管外人看來是什麼樣子,她們都是最懂彼此的人。
李瑤早已忍不住,悄悄哭濕了帕子,盛瓏眸底也一片水光,馬香蘭年紀大些,一路經曆過來,性格也剛強,隻是微微紅了眼睛。
彆說她們,申薑這個大男人心裡滋味都有些不好受。都不用往更早數,就今天,叫嫌疑人上堂問話的時候,他都還很暴躁,怪這些女人心思深,想的多,要不是故意搞這麼多事,各種你扯我我扯你掩護攪渾水,案子早就能破了,哪能拖到臘月二十八還結不了案?都耽誤他過年了!
現在看著這場景,竟還覺得,這案子破不了其實也挺好……
所以這個連環殺人案的真相是,十多年前,容凝雨殺了鄭弘方,燕柔蔓知道,她不但知道,還時時放在心頭,一個多月前,發現北鎮撫司把屍體找回來了,要是以往,她可能隻是會提防,注意著點消息,可現在的北鎮撫司不是以前的北鎮撫司,指揮使很厲害,能力和威嚴都不容置疑,司裡又有個可以剖屍檢驗的厲害仵作……
燕柔蔓和一般的女人不同,她的消息渠道會讓她知道的更多,更為警惕,錦衣衛這幾個月連破大案,從未失手,這一次,恐怕亦如是。指揮使和少爺都是正派人,不可能進去那種場所,玩那種花活兒,她沒法用她擅長的技能打進來,怎麼保護容凝雨呢?
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計劃並實施了這個連環殺人案,反正這三個死者也都不是好人,反正她膽子大不怕,若真事發,她把鄭弘方這事一起頂了不就完事了?
誰知少爺這麼厲害,根本糊弄不過去,還沒等到她說到這事,已經還原了部分事實,這幾樁人命案,還是得真相大白!
申薑想著,怪不得古往今來的大人們都愛說‘難得糊塗’,有時候可能,太聰明也不好。可辦案就是和彆的事不一樣,不不問情理,隻問真相,《大昭律》寫的清清楚楚,辦案就得黑白分明,容不得半點沙子……
他偷眼瞧了下少爺表情,那眼皮垂的,唇角抿的,明明破案了,一點笑模樣都沒有,好像哭的不隻是房間裡的女人,他心裡也在哭似的。
容凝雨拍了拍燕柔蔓的肩,輕輕替她拭去眼角的淚痕:“阿蔓莫怕,囹圄紅塵,黃泉碧落,我都陪著你。”
燕柔蔓乖乖點頭,眼睛乾乾淨淨,像曾經流年歲月裡的小妹妹一樣,乖巧聽話。
容凝雨拉著她跪下,她便安安靜靜的跪在正堂,什麼都沒說。
“大人所言不錯,鄭弘方,是我殺的。”
講起經年往事,容凝雨麵無波瀾,似早就想到了會有這一天,似這些事哪怕過去多年,仍然在她腦海裡無儘徘徊,她已經沒了更多的情緒:“鄭弘方當年做的那些事,我很不認同。儘管他提防著我,怕我知道太多壞他的事,讓我幫的都是打探消息,籠絡彆人的事,我仍然覺得惡心。我那時也年輕,衝動,女兒又那麼小,我沒辦法不為她考慮,逼急了也會想豁出命去,那日西山的溫泉莊子,他又讓我去陪一個男人,用我女兒的命要脅。我知道這種事他做得出來,他本就不覺得女兒是個人,對他有什麼用,可那個男人我知道,我隻要去了,怕就不能再活著回來……”
“我要殺了鄭弘方。殺了他,很多秘密就能掩埋在地底,殺了他,就再不會有人用這件事來威脅我,日複一日日複一日……”
容凝雨閉了閉眼:“鄭弘方個子很高,體格非常壯,我不可能打的過他,就用手頭上僅有的毒葉泡了茶,給他喝了。但他久久沒什麼反應,我便知是毒的量不夠,可當時是在西山參加堂會,能帶的東西不多,手上毒葉僅有兩片,多的也沒有了,我就尋了個機會,同他說了件他另外非常關注的事,說我剛剛得到了新消息,人多的地方不好說,約在那個非常偏僻,尋常不會有人去的沼澤邊。”
“……我趁著他坐下來,背對我的時候,搬起早就注意到的大石頭,砸了他後腦,血一下子就流了出來,但他沒有死,隻是非常憤怒的看著我,一邊咒罵一邊撲過來,說要把我殺了,我當時沒一點害怕,直接摘下頭上長簪,紮入了他的胸口。”
“鄭弘方是人渣,他所行所為皆是罪,拉到官府判多少回死刑都不夠,可我殺人這件事,不對。我曾試圖說服自己,我沒錯,我隻是在報仇,我隻是在反抗,可我的心似乎不同意,我開始夜裡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午夜夢回,常有另一個自己問我,為什麼要變成和人渣一樣的人,為什麼要做和他一樣的事。”
“殺人……從來不是痛快的事,它是枷鎖,是心牢,是窮儘一生,都無法擺脫的桎梏。”
燕柔蔓又落了淚:“姐姐……”
容凝雨長長歎了口氣:“我知阿蔓是個好孩子,如若一時想不開,也做了這樣的事……我會很心疼。我不想她難過,不想她和我一樣,終日不得安寧,睡不好覺。”
她看向燕柔蔓,唇角噙起淺笑:“還好,現在都過去了,錯了,就認罰,生前有官府,地獄有鬼門,所有罪孽,都會被清算。”
事情到此,本案事實全部清晰,可以直接結案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又有人說話了。
馬香蘭站了出來,一出來就放了大招:“你說你殺了鄭弘方?□□,指揮使座前,說什麼胡話呢?”
眾人視線陡轉,聚於馬香蘭身上,這話……什麼意思?
馬香蘭直直盯著容凝雨,眼神有點凶:“你說你下了毒,毒死他了麼?沒有,因為你的毒量不夠!你說你砸了他的頭,他死了麼?沒有,因為他身高體壯,砸那麼兩下死不了,流點血而已!你說你拿長簪紮入了他胸口,你把人殺死了麼?你可曾親眼看著他斷氣?可曾摸過他的鼻息!”
“這個……”
容凝雨表情怔忡,似並不確定,或者根本就沒做過這樣的事。
葉白汀和仇疑青對視一眼,這個發展和預想中不同……
仇疑青指節叩了叩桌麵:“容氏,回答馬氏的問題。”
容凝雨細細回想片刻,才道:“沒有。我確曾下了毒,確曾砸了人,也確曾將長簪紮入鄭弘方左胸,他當時就流了很多血,氣力不繼,我感覺他一定會死,根本沒想著要去試他的鼻息……”
“死者屍體在沼澤裡發現,”葉白汀問容凝雨,“是你放進去的麼?”
容凝雨點了頭:“是。”
葉白汀又問:“何時放進去的?你用長簪紮完人,立刻把人推進去了?”
他雖這麼問,卻不覺得是這個答案,死者致命傷明顯是左胸心臟受刺,並非窒息而亡,如果人還沒死透就進了沼澤,屍體身上一定會有表現。
他當時並不覺得有異,死者心臟的刺傷真的很深,不需要很久就會致死,並不存在很特殊的時間差,這中間,真發生了什麼意外嗎?
容凝雨視線滑過馬香蘭,緩緩垂了眸:“不是,我雖計劃的很好,當時也是第一次殺人,有點慌,中途其實也是浪費了些時間的,有另外一件事得必須去做,那也是我為了脫罪想好的‘不在場證明’,時間卡的急,我便迅速跑開,先去把這件事做了,才又重新返回來,對著鄭弘方屍體發了半日呆,才將人推進了沼澤。”
“這不就結了?”馬香蘭振振有聲,“明明不是你乾的事,為什麼那麼肯定?這件事,分明隻有我最清楚。”
房間裡所有人都看向馬香蘭,不同的人,臉上表情不一樣,心裡想的不一樣,驚訝卻都是實打實的。
申薑感覺自己腦子都打結了:“怎麼就你最清楚?難道是你殺了人?還是你看到了?”
仇疑青指尖落在案幾:“馬氏,從實招來。”
馬香蘭垂眼,朝上首仇疑青福身行禮:“是。我的確看到了,鄭弘方,是我丈夫殺的。”
她的丈夫?鄭弘春?這兩個不是兄弟麼?申薑感覺自己頭都大了。
馬香蘭不疾不徐,穩重極了:“彆人家兄弟相親相愛,互相扶持,鄭家兄弟,嗬,大的嫌小的膽子小,畏畏縮縮不敢乾事,小的嫌大的把東西把的太嚴,都不分給他一點,尤其是錢,隻能死死蹭著,做哥哥的哪天心情好,手指頭縫鬆一點,才能喝到點湯,這年鄭弘方抱著貴人大腿,賺了一大筆金子,沒有人知道放在哪裡,鄭弘春饞的眼睛都要滴血了,一點邊都沾不上。”
“西山溫泉莊子那一日,正好是鄭弘春相中了一個粉頭,急著用錢的時候,掙不到,便想偷鄭弘方的,他已經連續跟了鄭弘方很久,就想知道那筆金子在哪裡,鄭弘方這天明明很忙,卻鬼鬼祟祟的,悄悄和容凝雨密謀,又一個人離席,他哪能不跟?”
“容凝雨乾的事,鄭弘春全都看到了,但他沒有阻止,甚至在容凝雨慌亂離開的那段時間,他跑到了鄭弘方麵前,趁機問那筆金子藏在哪裡,如果鄭弘方不說,他就不救他。鄭弘方為了活命,再看不順眼這個弟弟,還是說了金子的藏處,可鄭弘春非但沒有按照約定,立刻扶鄭弘方回去或找人救他,還按住容凝雨紮在鄭弘方胸前的長簪,一個用力,紮的更深——兄長算什麼,跟金子比一文不值,兄長死了,那些金子不就都歸他了?”
馬香蘭冷笑一聲:“鄭弘方‘失蹤’的消息慢慢傳出去,鄭弘春並沒有立刻去拿那筆金子,生怕惹事沾身,硬生生讓自己‘走黴運’了幾年,才悄悄拿到金子,包粉頭,做生意,買個小官身……可垃圾就是垃圾,金山銀山,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後來不還是沒錢了?”
葉白汀看著她:“你之口供,隻是一家之言,你敢如此篤定,可是有證物?”
“不錯,”馬香蘭道,“大人可問一問容凝雨,那支她用來殺人的長簪去了何處?”
容凝雨頓了頓:“我那時趕時間,慌亂之中忘了長簪,離開時並沒有拔下來,再返回時也忘了察看,心神恍惚間,都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站起來時腿還在麻……但我確定人死了,才把他推進了沼澤。”
“你便是那個時候找,也是尋不到的。因那枚長簪,被鄭弘春用完,就拔下來,好好收了起來。平日裡蠢的透頂,那時倒長了些心眼,想著未雨綢繆,如若哪一日事發,查到了他身上,他就可以拿出這枚長簪,指認凶手,擺脫自己的嫌疑。”
馬香蘭看向仇疑青:“凶器如今就藏在我家小佛堂的供桌暗閣,指揮使可差人去拿。”
仇疑青已經打出手勢,有錦衣衛快速奔去。
“可還有一點不對啊,”申薑很快想到了,“鄭弘春可不是什麼好人,手裡握著這樣的把柄,沒錢了,不會勒索容凝雨?”
但看容凝雨現在的樣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的存在?
“他的確是想勒索的,”馬香蘭冷哼了一聲,道,“可不是還有我麼?我不但看到了容凝雨做的事,也看到了他動手,你以為我一個典妻,憑什麼在鄭家活到現在,且讓他以妻位相待,得了金子那麼富都沒踹開,平日裡除了打兩下,什麼事都不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