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案子可太巧了。
案子發生, 現場牆上的血跡解釋不清楚,大概率有個女人在現場出現過,可有無掙紮廝打, 血痕如何留下的,怎麼想邏輯都拚不上, 他們剛覺得有些可疑,還沒來得及鋪開排查尋找, 嫌疑人自己就找上門了。
額頭有傷,身上有血,手裡還拿著匕首,一看就脫不了關係。
可她說自己失憶了, 什麼都不記得。
偏偏這個女人, 是應溥心的未亡人,是原本他們今天過來的目的。
葉白汀看了仇疑青一眼,有些話根本不用說出口,對方會懂——
這裡的人,知道你會過來?
仇疑青點了點頭。
身為指揮使,也不能不講理,過往之事有求於人,緣由有些敏感,可以不說, 但總得知道現在應恭侯府是怎樣狀況,他們要找的人生活如何,狀態如何,品性如何,他們的確有求於人,為了這份結果, 交換些利益也不是不可以,可他必須得確定,有無風險,對方會不會配合說實話。
昨晚他就派了人收集評估侯府信息,綜合考慮認為可行,今日忙完,從皇宮出來後,就順便讓人送了拜帖,說稍後過來。
他當然不會點名說要見一個女眷,隻是說會來拜訪,準備進來後再找機會提起,遂要過來的消息,家主門房,肯定都知道,蔡氏知不知道,他不清楚,可蔡氏一定不知道他們過來的目的是為了她。
葉白汀便明白了,除非有什麼意外的,他們不知道的信息或變量,否則這個案件,還真不是衝著他們來的。
他再一次仔細觀察蔡氏。
顯而易見,這是一個容貌相當出色的女人,花信年華,最好的年紀,哪怕身著素衣,也掩不住自身芳華,過鬢長眉顯得有些英氣,一雙杏眼黑白分明,透著一點點迷茫,這種懵懂感在成年人身上出現很特殊,的確很像失憶,不過也為她身上添了幾分無辜,氣質非常獨特。
她衣服上的褶皺很明顯,肩膀前側到胸前有血跡,不多,看起來像是滴落後經過擦拭,麵積才有點大,再加衣裙色淺,看著嚇人。臉上沒有水漬,鬢角發間卻有濕,很明顯,她洗過臉。
所以她應該是額頭受傷,血往下流,滴到了衣服身上,可能她還用手擦了,緊張之下沒注意,衣服上血跡便也多了,模糊了,之後洗了臉,紗布包紮傷口,這才看起來乾淨了些,沒那麼狼狽。
“你說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可是因為撞到了頭?”
“我……不知道。”蔡氏迷茫的搖了搖頭。
葉白汀便問:“那你現在頭可疼?”
蔡氏答話就很肯定了,手指輕輕按了按額角:“疼的。”
“可知道自己怎麼受的傷?”
“不知道,”蔡氏微微蹙眉,“也不知之前是暈倒還是睡著了,我醒來時在房間地上,不知道身處何地,自己又是誰,看到身上的血和手裡的匕首,就嚇了一跳,喊出的聲音有些大,一個丫鬟很快推門進來,看到我的樣子也嚇了一跳,管我叫二夫人,說家裡出了事,外頭死了人……”
她說話的時候,跟在她身後不遠的丫鬟跪了下來,朝仇疑青和葉白汀行禮。
這是個很懂規矩的丫鬟,知道主子提起她了,立刻行禮讓彆人知道說的是她,但自己又不說話,因為主子在前,沒叫沒喚,就不能隨便插話。
蔡氏:“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丫鬟也不知道,但看看我身上的血,還有手上的匕首,總覺得這事跟我脫不了關係……丫鬟看我慌的不對勁,就問我到底怎麼了,我說不知道,什麼都不記得了,丫鬟嚇了一跳,說自己叫小杏,伺候了我八年,是身邊最親近的人,說府裡人口簡單,也有彆人不知道的難處,讓我不要輕信他人,事事小心……可我覺得,我要是真殺了人,總是不對的,便過來了。”
“婢子剛才看到的就是二夫人!”
蔡氏自己說完經過,死者院子裡,之前發出尖叫,說‘殺人了’的粗使丫鬟也就敢說了:“二夫人就是穿著這身衣服,從書房裡跑出去的,渾身是血,婢子猛一轉頭,嚇的不輕,這才喊出了聲。”
可見丫鬟和丫鬟也是不同的,死者院裡的粗使丫鬟和蔡氏身後的貼身丫鬟,規矩行止並不儘相同。
“就這?”申薑指著蔡氏的衣服,“就這點血跡,也叫渾身是血?”
粗使丫鬟縮了縮:“婢子,婢子是真的膽小,冷不丁嚇了一跳,這才……婢子萬萬不敢撒謊的!剛剛不敢言說,也是擔心主子會怪罪,婢子看到的隻是這些,再沒有了!”
申薑便沒有再逼問,因這件事完全可以查證,三老爺和二夫人,明顯是兩家人,兩個院子,距離不可能近,蔡氏若真一路跑出去,不可能沒有人見到,沒有任何痕跡,稍後他會排查問詢。
葉白汀看著蔡氏:“你說你醒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蔡氏:“是。”
“那時頭上就包著紗布?”
“沒有,”蔡氏搖了頭,“我醒來看到衣服和手上的血,嚇了一跳,是小杏幫我包紮的。”
“你說她見你慌的不對勁,問你出了什麼事,你說不記得了,她便跟你做自我介紹,講說府裡的情況……”
“是。”
“在這個時候,她幫你包紮的?”
蔡氏搖了搖頭:“她推門進來,看到我身上的血嚇了一跳,立刻就準備東西,給我包紮了,是一邊包紮,一邊同我說家裡出了事,見我不對勁,才趕緊叮囑……也是因為要包紮傷處,我來的才稍稍晚了一些。”
細節準確豐富,前後沒有矛盾,這個失憶,看起來可一點都不像自導自演。
也算是解釋了方才粗使丫鬟為什麼受驚害怕,衣服染血尚沒有那麼可怕,臉呢?如果從書房裡衝出來的人滿臉是血,冷不防撞進你的視野,會瞬間受驚,也是很可能發生的事。
葉白汀看著蔡氏:“所以你不知道被看見從這裡衝出去。”
“我醒來的時候就在自己房間,也不知道怎麼受的傷,”蔡氏看向地上跪著的粗使丫鬟,“你看到了麼?”
粗使丫鬟搖了搖頭:“婢子隻是看到二夫人從房間裡衝出來,其它的什麼都沒看到……真的什麼都沒有!”
葉白汀沉吟片刻:“你說你醒來後什麼都不記得,連自己叫什麼都不知道?”
蔡氏:“是。”
“那你可知這是何處?你自己是何身份?”
“小杏同我說了,這裡是應恭侯府,我是這裡的二夫人……”蔡氏道,“我在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妝發樣式,也看到了房間裡的擺設,顏色搭配,不用彆人提醒,我也能看出來自己是寡居。”
她眼神有些怔忡:“我不知亡夫是誰,長什麼模樣,往常一起經曆過什麼,怎麼相處的,感情如何,所有都不知道,可不知為何,我雖什麼都想不起來,也沒有很害怕,那個房間有種很特殊的熟悉感,很讓我安心,我哪裡都不認識,但我就是知道,這裡該有什麼,那裡該放什麼,桌上搭布是什麼顏色,窗台梅瓶裡插的是什麼花,想喝水,知道茶杯在哪裡,想淨手,知道水盆在哪裡……我覺得,小杏沒有騙我,我就是這裡的二夫人。”
葉白汀便又確定,蔡氏不管失沒失憶,腦子是沒問題的,邏輯在線。
仇疑青拿出從書房牆角找到的步搖:“這個,你可認識?”
蔡氏頓了下,緩緩搖頭:“不認識,不過感覺很熟悉,是不是……我的東西?”
她回頭看丫鬟小杏,小杏排抬眼辨認了一下,衝主子點了點頭,束手恭敬:“回指揮使大人的話,這是我家夫人的步搖,今日晨間梳妝後就戴在頭上的。”
“那我豈不是真的殺了……”
蔡氏閉了閉眼,伸出雙手往前:“雖我不知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可殺人償命,我既做了這樣的錯事,萬萬不敢請求寬恕,請抓了我走吧。”
證據確鑿時,仇疑青不會心軟偏袒任何人,證據不足時,他也不會隨便抓人下獄:“案件尚在調查,你之嫌疑,錦衣衛會清查,在此期間,你需得配合錦衣衛問話,接受錦衣衛監視,無故不可離開此處。”
蔡氏福身行禮:“是。”
“先看病吧,”仇疑青點了個小兵,“去尋大夫過來。”
“是!”
蔡氏自覺接受監督,就沒下去,站在一邊,猶豫了片刻,問道:“死者……我能看看麼?”
葉白汀和仇疑青對視一眼,認為可行,便讓開了路:“請。”
屍體就停在門板上,蔡氏提著裙子,稍一往前,就能看到。
葉白汀觀察著她的表情,仍然沒什麼變化,眼神看起來很陌生,也有些茫然:“可想起了什麼?”
“沒有,”蔡氏微微蹙眉,“隻是感覺……我應該不太喜歡這個人。”
葉白汀:“你的丫鬟應該同你說了,死者是府裡三老爺,應玉同,和你丈夫是兄弟,隻不過他是庶出。”
蔡氏眼底一片澄淨,好奇又疑惑:“明明是親人,我為什麼不喜歡,甚至有種很討厭他的感覺?”
這邊正說著話,院子裡又走過來一個女人,不等葉白汀問,西廠廠公班和安再一次悄無聲息的,及時冒出,輕聲道:“這位便是死者的妻子,盧氏了。”
葉白汀和仇疑青帶著蔡氏轉出門前,視線放在了這個盧氏身上。
盧氏看起來二十出頭,相貌明豔,身材纖穠,走路時裙角翻飛,環佩叮咚,她明顯是個美人,不過和蔡氏的美不一樣,要張揚很多。
葉白汀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染的指甲,這個時代可沒有現代品種豐富的指甲油,想染出漂亮均勻的顏色並不容易,可她的指甲染得很完美,發間釵環樣式也很獨特,非尋常婦人會選用的花朵形狀,造型複雜彆致,一眼根本辨彆不出來,隻這兩點,就不難發現,盧氏應該是很愛美,也願意花時間追求美的人。
可她的衣服款式,顏色搭配卻很普通,葉白汀才和申薑一起走過京城的店鋪,了解過時下衣裙顏色流行的方向,盧氏身上的衣服搭配,非常符合她應恭侯府威夫人的身份,裁剪合身,挺闊端莊,足夠穩重,穿在她身上不能說不好看,隻是少了發飾的彆致特殊感,也不如手上養護指甲的精心,稍微有些不協調。
葉白汀大膽猜測,盧氏本人應該是不喜歡這種衣服搭配的,可能為了身份,可能為了其它,小細節上還到罷了,彆人不會關注太多,衣服卻不行,她隻能這麼穿。
明明不喜歡這樣的衣服,聽到丈夫死了,也沒立刻脫下來,換上喪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