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 吏部廳堂卻很舒適,滾滾暑氣攔在了外麵,房間背陰, 還用了冰,想來這官署, 大抵是不缺錢的。
葉白汀一直都很安靜,並沒有催促魏士禮, 靜靜等著。
樊陌玉此人,你怎麼看……
這個問題之於魏士禮,似乎有些難答。在場的都是聰明人,敷衍糊弄可不是聰明的選擇, 但這個問題帶著一定的陷阱, 真實誠的答了,恐也不是什麼好選擇。
若說不熟,你的升遷宴,為什麼要請人家來?若說很熟,那勢必要被追根究底,詢問更多的來往細節,以及私下接觸。
他隻思索了片刻,就微微笑著答了話:“樊大人能力……應當不錯?不瞞錦衣衛,下官這次擢升, 端的是不容易,努力了很久,家中親人也為我懸著心,一刻都未放鬆,正好這次有了結果,又逢家中老母即將壽辰, 下官便想著,好不容易能為她爭回光,不如錦上添花,再送上一份上佳壽禮,跟人打聽了打聽,就尋到了樊大人這裡,樊大人是個熱心腸,應的很乾脆,也很快幫下官尋到了要找的東西,下官既然要辦宴,自也要請過來感謝一番,喏,這東西昨天晚上樊大人過來時,就順手帶了,您二位上上眼?”
他說著話,從袖子裡掏出一方帕子,打開,裡麵是一枚玉鐲,色澤翠綠,水頭極好,似乎是某種稀少的老坑翡翠,光是這瑩瑩水光,看起來就應該價值不菲。
葉白汀很難不歎對方聰明。
魏士禮並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到底是熟,還是不熟,選擇的話語方向卻給出了微妙解釋,暗示著才認識,不太熟,隻是請托幫忙找一件東西的關係。
此人明顯聽出了他剛剛到底想問什麼,也很厲害,三言兩語就解了圍,你還不能說他錯。
人家還拿出了證據,的確是難尋的好東西,敢這麼說,定然也是不怕錦衣衛查,這件事還真就是真事,大的方方,誠懇坦率,灑脫的很。
再究根追底,不但落了下乘,彆人仍然可以什麼都不說,苦著臉用剛剛的話術‘解釋’,同樣什麼信息都得不到。
不過葉白汀辦案多年,也有小心眼,不會被彆人帶偏重點,比如魏士禮隻說因為要尋一樣禮物,‘打聽’到了樊陌玉有門路,人要找東西時,的確會問詢周邊人,他敢這麼說,大約也是能尋到人證的,但此前認不認識,熟不熟悉,就不一定了,魏士禮是截取了生活中一個片段,引導他聯想到‘二人並不熟’的方向,真正事實卻未必如此,彆人可能藏著沒說。
遂這話再誠懇,也有挑釁的意味——
你的問題,我看著答,反正不會讓自己出錯,至於你怎麼想,那是你的事。
太滑溜的人,這麼直白的問,是得不到想要的東西的。
葉白汀眼簾微垂,假裝沒品出個中深意,仗著臉嫩,向來扮乖扮單純都極唬人,除了熟人彆人看不出來,乾脆彎唇一笑,像是就著對方剛剛的回答,想到了這一點,有點好奇,順嘴就問了:“既然是找寶貝,為何不尋商人,卻找了樊大人?不會更麻煩麼?我聽人說,巨賈富商生意門路更多,很多寶貝都私藏在深庫,隻要價錢給的足,不怕買不到呢。”
他想順便試一試,那個至今失蹤的皇商。
魏士禮笑容更深:“若是其它東西,下官許就去尋這些人了,京城有個皇商叫湯貴,這一年很有些名氣,下官想為老娘買壽禮時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他,但後來想想不行,小公子且仔細看這玉鐲做工——”
待玉鐲拿近,葉白汀才看清楚,這不隻是光滑圓潤的老坑翡翠,它還有工藝,像是在原石切下來拋光之時就做足了工夫,顏色在深淺漸變時,形成了一種類似佛光的光芒紋理,不過需要特殊角度才能看到。
但最重要的是,這個人認識湯貴,還主動提起了……
魏士禮話音未停:“家母信佛,喜玉,下官為她尋禮物時並非要求玉鐲,隻是一定要有‘佛光佛像’,類似這樣的特殊性,玉佛家母有很多,但這種帶著佛光的玉鐲卻沒有,大昭隻有過了南荒的一些地界有,皇商都未必會囤這些東西,找樊大人卻方便的多,也省得下官頭疼了。”
“原來是這樣……”葉白汀認真誇讚了這枚玉鐲,才斟酌著轉移了話題,“昨夜魏大人飲醉了?”
說起這個,魏士禮臉色就變了:“倒不知同誰結了仇,大好的升遷宴,非在這個時候攪局,叫所有人不痛快,下官若是知道誰這麼故意下我臉麵,必會叫他不好過!”
竟是怒從心頭起,有點忍不了,小爆發了。
長得好看的人在交際上都吃香,魏士禮縱是有點火氣,似乎也很能讓人理解共情,並不會挑剔他失禮,且他自己很快發現有些不妥,立刻將氣氛往回拉——
“昨夜不隻下官,尚書大人也在,你說什麼仇什麼怨,何至於此?下官看這凶手不是跟樊大人不恨,反倒像衝著下官來的,沒的讓尚書大人受了連累,也讓錦衣衛如此奔波。”
既然他話語提到了上官,葉白汀當然不會錯過,轉向江汲洪:“江大人對死者可熟悉?”
江汲洪搖了搖頭:“昨夜席間大都是魏士禮的客人,有些本官認識,有些則臉生,若問樊陌玉這個名字,本官定是見過的,吏部掌理官員調動升遷,所有的文書都需本官最後批複,不過也僅止如此,本官隻對名字有印象,人的臉卻對不上,也從未有過相處。”
葉白汀便問:“如此的話,‘潘祿’這個名字,江大人可有印象?”
“誰?”
江汲洪和魏士禮俱都有些意外,前者想了想:“有幾分眼熟,人不認識。”
後者皺了皺眉:“下官應當是見過?好像聽人在耳邊提起這個名字,就在最近……”
葉白汀:“昨夜酒宴,他曾為魏大人擋過酒,也同江大人飲過幾杯。”
魏士禮這才恍然大悟:“哦——你說的是那個胖子啊,好像是姓潘,為人熱情開朗,非是下官客人,但他自告奮勇幫忙,做的也像模像樣,還算懂事,下官就留在席間了……可是他有問題?”
葉白汀:“你們之前沒見過他,也不知他同死者是否有關係?”
“不知道,”魏士禮搖了搖頭,“要說京城官場這麼大,一回沒見過也不一定,興許哪個場合打過招呼,隻是下官沒有印象,見過也早忘了,並不知其人脈關係,江大人這,大概也如此?”
江汲洪頜首:“本官說這名字熟悉,應當也是在官員調動文書上見過,考績尚可,倒不知私下品性,也未有來往。”
仇疑青視線移過來:“僅在昨夜,他和死者樊陌玉,看起來關係如何?”
魏士禮唇角弧度就有些異味深長了:“應該是不怎麼好的,這潘祿眼裡有活兒,什麼都搶著乾,樊陌玉雖有些矜持,不願做這些事,可兩人坐的位置很近,這麼一對比,多少有點明顯,他心中應該是有些不滿的……”
仇疑青沉吟片刻:“你們可常光顧花船生意?平時喜歡玩什麼?”
房間陡然一靜。
這個問題……好像不是那麼好答。
葉白汀便笑了,替自家指揮使解釋:“聽聞船上很熱鬨,姑娘們莫說跳舞奏樂,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客人們過去也常有比試,船上還三五不時舉行一些競技活動,添了彩頭,給予最強者,我們隻是好奇,吏部人才濟濟,應該不會輸給給普通人?”
魏士禮就笑了:“小公子這話不錯,我等光顧船上生意,也是因其趣味性,不是彆的什麼,要說這個中玩法,舞樂技藝類的偏多,比如音律,我們尚書大人就很擅長,古中樂曲都有涉獵,隨便姑娘們彈奏什麼,凡有錯處,我們大人一定聽得出來,不知多少姑娘盼著有機會,能得我們大人指點,來一個‘周郎顧曲’呢。”
“至於下官自己,這方麵是差了些,對音律幾乎一竅不通,吟詩作賦倒還算不錯,這麼些日子過來……應該沒給大人丟臉?”
他說最後一句時轉了頭,對誰說的,可想而知。
江汲洪端坐上方,微微側首:“你詩文俱佳,的確不錯。”
“葉小公子,小心燙。”
葉白汀低聲道謝,接過對方添的茶,才發現,一直站在江汲洪和魏士禮中間的方之助,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片刻,繞到了他這裡的方向,還給他添了茶。
細想也沒什麼不妥。
這裡是吏部官署,吏部的人是主人,當要招待好來客,錦衣衛問話,門口關的很嚴,彆人進不來,在場三個人之中,方之助官階最小,幫忙照顧下客人,沒什麼不對,這個動作很尋常,這位小方大人也見之可親,姿勢微笑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可葉白汀感覺還是很微妙,這個添茶,以及茶盞送到他手裡的過程,是不是稍微慢了些?
還有這管聲音,不知對方是不是故意,但聽到耳朵裡無比舒服,韻律音調都恰到好處,甚至頗為引人注意,想要看一看這個人。
看一眼,就會發現,小方大人隻是站在魏士禮身邊時,顯得沒那麼俊,實則他五官相當清雋,氣質溫潤如玉,遠遠不止‘見之可親’四個字這麼簡單,他整個人身上,都有一種讓人信任的可靠感。
尤其這一笑……
葉白汀偏頭時,剛好看到了方之助的微笑,笑容不大,不耀眼,不張揚,但就是耐看。
不過一個遞茶一個接茶,時間其實很快,他這一眼看過去,走神也隻有一瞬。
仇疑青卻冷了臉,劍眉微揚,儘顯鋒銳:“本使的茶呢?”
“方才給指揮使續上了,”方之助微笑,端起上首那盞茶,端給仇疑青,“指揮使請。”
葉白汀頓了下。這個場麵……有些顯眼啊。
添茶有規矩,沒有先給下麵人添,再給上位者添的道理,這盞茶,方之助是先給仇疑青續的,因仇疑青注意力都在對麵兩個案件相關人上,沒看到他添茶,也沒注意,更沒有口渴想拿的意思,方之助便沒遞上前,添了便退下了,現在仇疑青故意挑刺,他倒也大大方方認了,重新將茶盞舉起,敬上。
哪知仇疑青根本不給他臉,下巴微抬了抬:“放這吧。”
葉白汀感覺有些微妙,倒不是心疼這位小方大人,他沒那麼多泛濫的同情心,他隻是覺得仇疑青這個行為很有意思,有點任性啊,邊關的安將軍,北鎮撫司的指揮使,從來行事作為都理智至極,什麼時候耍過小脾氣?
真的往狠了欺負不至於,但仇疑青明顯看這位小方大人不順眼,方之助哪裡惹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