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陰沉,烏雲漫卷,遠處似有風起,帶著水氣的腥,一點點推過來,將僅有的白雲推走,一點一點,全部染成了黑色。
好像要下雨了。
陰沉的天氣讓人心頭壓抑,好似現在麵對案子的感覺。
每樁命案最初,都是很艱難的,因為摸不清楚方向,看不透來龍去脈,一旦走錯,除了浪費人力物力,沒有任何收獲,所以公職人員才要更細心,更精準。
葉白汀坐在窗前,並未察覺到外麵樹葉沙沙作響,狂烈夏風卷攜著花瓣枯葉吹過,越過窗前,越過牆角,專心致誌看著手上的消息卷宗,頭都沒抬。
沒有方向就找,沒有細節就挖,沒有什麼困難是攻克不了的,一個個解決就是。
這天和以往一樣,仇疑青和申薑繼續在外麵忙碌,葉白汀則沒有動,就在北鎮撫司,一邊翻看桌上最新到的消息,一邊整理分析,所有可能的新方向,適時給出反饋。
這一坐就是很久,不知什麼時候,外麵下起了雨,雨隨風來,沒有雷鳴電閃,起初淅淅瀝瀝,後來漸大,敲擊著屋簷青瓦,在地上落下一個個水窪,天色暗的,七尺之外看不清人的臉,屋子裡幾乎要掌燈了。
葉白汀翻看卷宗的動作停住,眉尖微蹙,下雨了,仇疑青和申薑的工作豈不是更難進行……
他起身走往門外,想看看廳堂空間大,會不會更亮一點,實在是不想白日掌燈。
雖這幾個月住到了仇疑青家裡,天天癱在涼水亭,遇到案子才回來北鎮撫司,但其實這裡才是他呆的最久最習慣的地方,斷斷不會說路不熟,走岔了,可不知怎的,他今日就是走偏了,腳尖踢到廡廊柱子時才發現,竟然沒看廳堂,直接走出了門。
不但踢疼了腳,雨還飄了進來,澆了他一手。
他頓了下,馬上折回房間,皺著眉,拿巾帕擦手。
“轟隆隆——”
天邊劃過閃電白光,遲了很久的雷終於來了。
“少爺——少爺——”
門口一陣如鼓點般,越來越快的腳步聲,有小兵衝了過來,額頭濕著,不知是出的汗還是澆的雨,見到他拱手行了個禮,話說的又急又快:“申千戶讓人傳話,說是找到了屍體——那個單氏死了!指揮使仍然在宮中,走不開,他已走完現場流程,把屍體帶了回來,即刻就到!”
“人死了?”葉白汀豁的轉身。
小兵:“申千戶那邊傳的話是這樣,說請少爺儘快準備。”
葉白汀已經越過他,走出房門,去了仵作房。
很快,所有驗屍準備工作就緒,沒多久,申薑就回來了。
這一路的趕得急,申薑沒帶傘,隻草草披了件蓑衣,這種大風大雨的天氣裡,根本擋不住多少,渾身濕的跟水裡撈出來的似的,鞋子踩一腳出一腳水。
“草!屍體在水裡發現的,就是小宴現場的亭子,不就建在湖邊?少爺和指揮使進宮的時候應該看到了,老大一個湖,單氏屍體淋著雨,飄在上頭,我和指揮使還在乾彆的活兒,突然發現嚇了一跳,趕緊給撈起來,這又是水泡又是淋雨,身上有什麼痕跡都洗的乾乾淨淨,衣...服上一點臟汙都沒有,這線索怎麼找,案子怎麼查!”
他氣的很,這樁命案辦的,真他女良倒黴!
葉白汀倒很淡定,指揮著人把屍體移到停屍台上,還不忘吩咐申薑:“你先去換件衣服,再回來看我驗屍。”
“行!”
申薑生怕錯過了什麼,速度非常快,去到班房,也不挑什麼樣式,火速換了身乾爽衣裳,踢了鞋,襪子也沒穿,趿拉了一雙,隨便擦了把頭發就過來了——
“來吧少爺,可有什麼發現了?”
葉白汀垂眸看著停屍台上女屍。
韓寧侯夫人單氏,年近五十,屍體完整,周身上下沒有任何傷痕,沒有血跡,甚至沒有磕碰傷,身穿一身黛藍色,暗繡蘭草的衣裙,質地和樣式都很莊重,梳圓髻,簪金釵,未見發絲散落,隻鬢邊少許粘在臉上,妝容因水覆麵,已模糊淡去,不見太多顏色。
“首先,她雖是在水裡找到,卻並非溺死。”
葉白汀伸手,指給申薑看:“結膜下無散在出血點,口鼻無蕈狀泡沫,不見泥沙,手指沒有抓握湖中水草或樹枝等物的動作,指甲完好,沒有損傷……她非入水窒息而亡。”
“那就是被人拋屍了?”申薑眯眼,“一定不是自殺!”
“這個還要再看一看,稍等。”
“那她什麼時候死的?”
申薑剛看到時就感覺不對勁了:“刑明達命案發生到現在,算起來得有三天了,我們一直都沒有找到這位單氏,大夏天的,天氣這麼熱,她要是也在那個時候就死了,屍體不可能是這個樣子,不得膨脹發爛,招的到處都是蒼蠅?”
上個案子裡,少爺才說過,這種天氣死亡的屍體,彆說三天,半個時辰不到,就會招來這些東西產卵的!
“記性不錯。”
葉白汀一邊看,一邊道:“正常來說,確該如此。”
可事實是,屍體就是很新鮮,沒半點腐爛的樣子,連屍斑顏色都很淺,是略淡的紅色。
“那就是今天死的了?”申薑摸著下巴,認真思考,“那她這三天藏在哪裡了,怎麼可能一點音信都沒有,指揮使帶著禁衛軍那麼找,都沒找到……”
葉白汀沒有說話,仍然在低頭驗看屍身:“她身上穿的衣服,是案發那日,進宮拜見太皇太後時穿的。”
“啊?”
申薑又看了一眼,這才猛的一拍腦門:“對啊,你我雖未見她的樣子,但指揮使傳回來的消息卷宗裡都有,尤其她一直找不見,特征描述的很清楚,說進宮那日穿黛藍色衣裙,上繡蘭草,梳圓髻,簪金釵……可不就是一模一樣!”
“可這是她三天前穿的衣服,裡外幾層,還很厚重,這三天過來怎麼不換?不怕汗餿了啊……”
說著話,申薑還鼻子湊前聞了聞,卻什麼都沒聞出來,又開始罵街:“草!哪個牲口不乾人事,拋屍入湖,都被水泡成這樣子了,除了水池子裡的魚腥味,什麼都聞不到!”
葉白汀卻目光微微閃動:“這具屍體……很有意思。”
“怎麼個有意思法?”不知是下雨涼的,還是仵作房,申薑起了身雞皮疙瘩,“少爺你彆這麼笑,我有點害怕……”
葉白汀微笑:“你說單氏屍身為何在今時今日,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不,不知道啊。”
“我們得動作...快點了。”
“快點?什麼意思?”
申薑沒懂,驗屍工作很重要,越是能趕早,越是能發現更多東西,比如死亡時間,死亡狀態,可現在屍體已經在麵前了,這會兒的功夫,應該不需要趕了,指揮使又沒催,為什麼要快?
葉白汀看向他:“你摸摸死者屍身,是不是有些涼?”
“那當然涼,”申薑手背貼了下死者胳膊,“現在外麵正在下大雨,縱是夏日,雨水也是冷的,她又在湖裡泡了那麼久,屍體當然不可能熱乎。”
葉白汀頜首:“你記住現在溫度的感覺,等我解剖之後,再摸一摸其內溫度。”
申薑手頓住:“還要……摸裡邊?”
“不敢了?”
“怎麼可能不敢,我可是千戶大人!”
申薑是有點拒絕,但又不想被少爺小看,還想破案,就去旁邊洗了手,早早把袖子撈起,在一邊等著:“來吧!”
葉白汀選了把解剖刀,落點在死者肩頭,和以往一樣,畫出Y字形,進行屍體解剖。
申薑湊過頭來:“我們現在看哪裡?”
“當然是胃,”葉白汀道,“胃容物仍然是對死亡時間判斷最準確的依據,其它可稍後。”
“哦……”
刀剪在人體皮膚上劃開,傳出乾脆利落的哢嚓聲響,再是皮內脂肪,組織層,肌肉,聲音仿佛具有層次感,每一種都不一樣。
房間安靜無聲,更見陰冷,葉白汀出聲問:“你可還記得,那日席間菜式?”
“當然記得!”
申薑不但看過上一次少爺解剖刑明達屍體,還看過卷宗細節,宴上菜單,當場來了個報菜名:“炒肝尖兒,燴三鮮,佛跳牆,貴妃雞,燒鴨子,炸鹿尾,菊花鍋子……還有酒,女眷那邊是果子酒,調的是櫻桃味,皇上和刑明達那邊是桂花酒,應中秋時節,少爺剖屍檢驗刑明達時,我不是還專門聞了味,就是桂花香!”
“那你這回也要看清楚了……”
葉白汀說著話,將胃袋取出,放在旁邊工作台上,順便提醒申薑:“是時候了,你往裡摸一摸,死者的溫度。”
申薑一摸,眼睛就睜圓了:“豁,好涼好涼——這涼的都有點冰了!”
不對勁……
他很快回過味來:“這要是人剛死,身體泡在水裡,澆著雨,迅速變涼,那也該是從外到裡,手肯定比腔子裡的內臟要涼,這個怎麼回事,怎麼腔子裡頭比外部皮膚還涼?”
雨水也不可能先下到她腔子裡,再往外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