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晚一如既往安靜,白晝亦如期來臨。
隨著天邊出現魚肚白,整座城仿佛被喚醒,百姓房舍升了炊煙,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開始多起來,包子豆腐腦攤點是人氣最高的地方,大家腳步匆匆,或上工,或采辦,或進行各種計劃中的事。
百姓們開始一天的忙碌,大臣們已然恭候在大殿前,來的早的淡定佇立,來的晚的趕緊理理領口襟角,等待殿前鞭響,天子傳召上朝。
時辰催的緊,宇安帝連和皇後溫存的時間都沒有,差點連腰扣都來不及係好,龍行虎步過來,身後高公公好懸追不上。
“聖上駕到,諸臣進殿——”
朝陽東起,霞光大綻。
外麵動聽漸小,再無雜亂慌張,一切漸漸恢複往常秩序。
有的地方則不同。
長樂宮外,大宮女急出了汗:“尹女官呢!現在何處,因何這個點了還不到,再晚可就遲了,主子娘娘都要起床了!”
“在催了在催了……”
有機靈的小宮女出主意:“若實在來不及,姐姐,咱們要不要學一學西邊,自己來?咱們長樂宮不比彆人差什麼,短什麼,生著火的小廚房,熏衣的香籠,還有那麼多香料,東西也算齊,姐姐你多年曆練下來,本事也夠……”
“這怎麼能行!”大宮女麵色微怒,“咱們主子娘娘是講究人,要的花樣多,能和那邊一樣麼?那邊年紀大了,早不好這些,唯愛佛香果香,咱們主子娘娘鼻子靈,香品雅致但凡減一分,她都能聞出來,除了尹女官,沒人能摸準她的脈,你說這話,是想害我進去頂罪麼!”
小宮女嚇的臉一白:“奴婢沒有,奴婢不敢……”
“那還不快去給我找人!”
大宮女不但催小宮女,還點了幾個小太監:“你,你,你,還有你,都給我出去找人!”
一時間,長樂宮的宮人全都調動了起來,一個跟一個的往外跑,東南西北哪個方向都有,又不敢發出大動醒吵醒了主子娘娘,碎著步,擦著汗,尋找至今不露麵的尹夢秋。
前者是主子娘娘,得罪不起,明明改朝換代,她都已經日薄西山了,還攢著先帝聖旨不肯退,就不怕將來皇上不給她留體麵,坤寧宮那位主都沒這麼大脾氣,見天要這要那!
後者是女官,年紀也不小了,一步步走到這個地位,按說規矩禮儀都記到骨子裡了,怎麼敢來遲!她是想憑一己之力,帶累所有宮人遭殃麼!
到底距離寢殿略遠,外麵動靜吵不醒尤太貴妃,富力行卻不能不出來看看。
一出來見殿前乾乾淨淨,連個聽用的人都沒有,瞬間就皺了眉:“出什麼事了?”
“回公公話,”大宮女白著臉,把事情說了一遍,“……娘娘今日要穿的衣裳還沒熏好,尹女官一直未至。”
富力行挑了眉:“那就去找啊,你在這戳著,就能解決問題了?”
“是,奴婢馬上也去!”
一通兵荒馬亂,人是找到了,但也的確事出有因,人沒法去長樂宮——
尹夢秋死了。
找到她的小太監嚇白了臉,屁滾尿流的往回跑,看到禁衛軍就嚎,說死人了,有人命,出大事了!
不是他不謹慎,錦衣衛指揮使近來在宮中查案,所有人都知道,這不是能蓋得下去的事,他發現了卻不說,豈不是有嫌疑?當然得喊出來!
仇疑青一行很快就到了。
禁衛軍早早就將現場隔離,保護的很好。
尹夢秋穿著製式女官宮裙,俯趴在地,胳膊前伸,臉側向外,有幾隻蒼蠅圍著在轉,身上沒有明顯血跡,地上也沒有,看起來就像是急步走動,或者跑動時,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同時死亡……才會是這樣的姿勢和狀態。
申薑目光滑過現場,挑了眉:“還真是會選地方。”
葉白汀對現場環境很陌生,不過多看幾眼,也能知道申薑在想什麼了。
宮中出了命案,近來錦衣衛查的很嚴,指揮使三令五申,禁衛軍個個繃緊了精神,宮中巡查都是加強了的,但凡是在宮牆之內,哪怕偏僻一點的地方,也斷不可能發生命案,太容易被發現,這個地方,還真是萬萬料不到。
此處已經不能算皇宮了,屍體死亡地點在宮牆之外,可要說完全與皇宮無關,也不合適,因她緊挨著宮牆,不知道從哪個門,怎麼偷溜出來的,但明顯並沒有走很遠,就出了事。
這裡還緊鄰一個幽巷,距離皇宮太近,尋常百姓不會來,不是官員馬車靠近的地方,十分偏僻,若無人特意來走來尋,基本上是不會被發現的。
這就有些微妙了。如果是自殺,何必著急忙慌的跑到這種地方,在自己房間,從容些不好麼?如果是他殺,凶手又是怎麼讓她跑到這裡來的?
皇宮那麼大,守衛那麼多,沒點本事,還真做不成這架勢。
還有這宮牆外的位置,也很曖昧,既然人死在宮外,那有沒有可能是外麵人乾的?尹夢秋聰明能乾,真要想出來,自己就有足夠的本事,凶手隻需要用某個理由,將她約釣出來就好……
葉白汀一邊走向屍體,一邊看了眼高高宮牆,想起自己曾走過的,逼仄宮牆中彎彎繞繞的路。
如果有人熟悉宮中道路,熟悉禁衛軍巡視路徑和時間,借由小道在宮內穿行,想要出宮,靠近最外麵麵宮牆……好像不是做不到,但想出來就難了,這麼高的宮牆,沒有武功,尹夢秋一個女人,估計翻不了,而且禁衛軍巡視設有高哨,對高處異樣尤其敏感,不管牆頭還是屋頂,隻要有人靠近,必會發現,尹夢秋動不了牆的腦筋,很可能是走了門的。
可宮門下鑰,盤查嚴密,她是怎麼走出來的?
葉白汀挽上袖子,蹲下,開始對屍體進行初檢。
“……屍體尚有餘溫,角膜未見明顯渾濁,屍斑少見且少,呈條紋或小塊狀,屍僵尚未出現……死者死亡並不久,兩個時辰內,現在是辰時末刻,往前推算——死者死亡應該在寅時末,或卯時初。”
是啟明星閃耀,天邊現魚肚皮白,將亮未亮之際,黎明前刻,人們最容易放鬆警惕的時候。
至於死因……
葉白汀眼梢微眯:“死者瞳孔放大,嘴角有細微白色泡沫,指甲顏色微藍透紫——她是中毒死的。”
但具體是什麼毒,還不能確定。
本案三個死者,有兩個死者出現共同表征,用毒……是關鍵麼?
遺憾的是,毒物種類太多,沒有特殊表象線索,很難確定,刑明達死於何毒,哪怕有仇疑青專門派的人襄助尋找,至今為止,也仍然沒找到。
“她身上好像有個東西……”
葉白汀手一翻,從死者腰下掏出一塊玉牌,圓形,周邊雕有花紋,下方係著顆淺藍色琉璃珠子,牌身以金漆點繪,用篆體,寫了個‘壽’字。
壽?
“那是寧壽宮的玉牌,玉底為尊,平日這種牌子都由班公公親自把著,輕易不往外放的,”東廠廠公富力行看到這個,差點憋不住,笑出聲來,“真沒想到一切的罪魁禍首竟然是這老貨!竟敢在紫禁城內,天子腳下,行此惡事,簡直其心可誅!指揮使勿惱,咱家這就幫你去叫他,務必清查狠罰,重重的罰——”
“不必。”
仇疑青手指往前一劃,禁衛軍已經動了。
“富廠公緣何在這裡?”他往前一步,看著富力行,“不解釋解釋?”
富力行這才拍著大腿歎了一聲:“嗐!咱家都忘了,咱家既然出現在現場,自也是要被盤查的,但這回真真是巧了,指揮使您抬頭,看看現在的天色,是咱家該歇著的點麼?主子娘娘要起床,要更衣,要完妝,要用膳,哪個不是事?咱家根本走不開,要不是這尹女官……”
他看向不遠處屍體,歎了口氣:“宮中討生活,能混出頭的,大都有一技之長,尹女官極擅調香,熏衣用香技能更是出類拔萃,比調室香還擅長,主子娘娘很喜歡,雖現在尹女官並不在我長樂宮,但主子娘娘有需要,她也得伺候不是?這本也是她責權範圍內的事,若是小宮女過來,沒討得了好,她也是要跟著吃瓜落的,遂每日卯時中,她就會過來,將主子娘娘當日要穿的衣裳熏好,好在我家主子娘娘隨著年長,越發憊懶,起床的晚,倒也不耽誤她什麼事……”
仇疑青:“你是因人沒按時到,方才找出來的?”
富力行又歎:“可不是怎的?主子娘娘的脾氣,說好了的東西得不到,定是要發火的,咱家雖是伺候了很久的老人,這脾氣也是頂不住,才找了出來,誰知道……人竟沒了。”
仇疑青:“來都來了,也彆急著回了,說說吧,從昨晚到現在,你都在哪裡,做了什麼?”
“咱家還能在哪裡?”富力行差點跪了,“指揮使喂,咱家是奴才,整日整夜都要伺候主子的,主子不睡,咱家就得戳她身邊,看她有沒有什麼吩咐,根本做不了什麼彆的,主子睡了,咱家也得守夜,最多瞅著工夫眯一會,不然第二天怎麼伺候主子……”
“所以你一直在長樂宮?”
“是。”
“中間不曾離開?”
“不曾。”
“那你家主子娘娘呢?”仇疑青問,“晚上也沒醒來過,未曾離開過寢宮?”
“不曾。”
這一出問答,申薑都看出來了:“富廠公要不要想一想?你剛剛還說你在守夜的時候眯了一會兒,彆人就不能趁著你睡死的時候,出去逛一趟?”
富力行:“……咱家迷瞪的時候,主子娘娘也在休息,哪有那時間?被人瞧見了不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