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安帝沒容她走,握住了這隻手,藏在了袖下。
好在帝後坐在一處,距離很近,夜裡燭光再亮,也有光暈,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這段離奇過往上,並沒有專注看這些細節。
宇安帝眉鋒微斂:“朕記得,那個冬夜很冷,雪下了兩天,夜裡又飄起了雪花,背後追來的黑衣人速度很快,長刀映著寒光,很鋒利……”
“姑母嫁至仇家,仇家已無往日榮光,身家亦不豐,沒什麼財產,家傳武丁卻是有一些的,有幾個老師父跟在山上,教我們習武,可朕幼時身體不好,也不喜歡這些,阿青日日晨起練功,得師父們誇獎,朕光是騎馬射箭,就不知學了多久,老師父一見到就搖頭,說朕不適合武路,將來還是適合以文□□……朕想著擅文也好,姑母就喜歡讀書好的,阿青做功課不及朕,總是挨姑母訓。”
“憊懶於武,朕從未後悔,可那一夜,朕悔了。文可治天下,卻不能護己身,敵人在側,殺過來的刀鋒是真的,朕很快受了傷,若不是阿青將朕護在身後,那麼難那麼險,也沒放棄……朕早死在那夜了。”
“阿青當年武藝不錯,卻不如今日這般遊刃有餘,對敵經驗也不豐富,對方追來的人越來越多,除了拿長刀的黑衣人,還有打扮奇怪,手拿彎刀,說著朕聽不懂話的人,阿青身上也很快見了血,獨木難撐……眼看我二人將要命喪,姑母兩個老師父下山來尋。”
宇安帝閉了眼,輕輕吐了口氣:“朕當年並不知是被三皇子算計的,從始至終,朕都沒看到三皇子本人,也不知追來的是何人,是之後分析,才覺得是瓦剌人,可個中因由,怎麼都想不通,隻恍惚記得,好似拚命奔逃時,隻有一個方向可以跑,而那個方向,我們好像看到了瓦剌人的隊伍,他們應該本欲行密事,不想被我二人看到,便欲斬草除根……”
“對方的人太多,姑母帶來的兩個老師父幫我們引走了一小半,但還是不行,阿青草草包紮了身上傷口,將朕交給姑母,自己腳一轉,頭都不回的去往另一個方向,將剩下的大部分人都引走了……”
“朕那時身量已長,不是個小孩子了,姑母卻仍像小時候那樣,背起朕,速速離開。可她一個女人,又不會武功,風雪那麼大,能走多遠,能走多久呢?”
宇安帝聲音更慢,好似不說慢些,就會哽咽出聲:“萬幸,我們遇到了一個押運官銀,歸京途中的人,當時朕傷處出血過多,意識模糊,似醒非醒,並不知此人姓葉,名葉君昂。”
話說到這個地步,大家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隨便想一想,就能理順其間邏輯。
一切都是這個夭壽的三皇子乾的!他本來自己就在乾壞事,乾就乾了,早晚得報應,他還不甘寂寞,順便搞了點彆的花活兒,隻因嫉妒皇上和指揮使,就起了殺心,不但催動局勢,逼得他們不得離開,還動用了身邊力量追殺,甚至故意引導方向,讓他們‘偶遇’身份敏感的瓦剌人,瓦剌人又不知道他們是誰,隻知當夜會麵計劃不容有失,被看到了臉,發現了存在,第一個想法當然是解決這個危機……人死了,不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小時候就殺人放火,長大後視人命如草芥,什麼局都想玩,什麼事都敢做,這樣的人再縱容下去還得了!
葉白汀和申薑一起,將所有北鎮撫司查到的證據,一一列在案前:“諸位請看——這是錦衣衛多方走訪排查,尋到的口供,十三年前,看似過去太久,可有些人在鬨市自身經曆,記憶深刻,斷斷忘不了。”
眾人一看,當時街上怎麼亂,田家什麼反應,城門守衛和五城兵馬司怎麼處理的,田家那紈絝子弟在臭罵誰,叫囂什麼,那兩個讓人眼前一亮,恣意瀟灑的少年郎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因何匆忙離開,甚至離開前還順手救下了一個百姓……包括瓦剌人的動靜,當年不好查,但現在指揮使就是安將軍本人,邊關有路子有人手,竟把當年的瓦剌人,印有官印的官銀下落,都查出來了!
所有一切,清清楚楚。
宇安帝看向葉白汀,眸有愧疚:“朕對不住你家。當夜昏沉不醒,全靠姑母和你父親籌謀一切,舍了官銀對付瓦剌賊子,才保下這條性命,卻連你父模樣都未看清,多年以後,又讓他因此事被三皇子坑害。”
葉白汀已知過往,父親的心境和選擇,天子的無奈和錯過,長公主事後沒撐下去,仇疑青也因傷失憶,一切隻不過是命運使然,太多太多巧合,怪不得受害人,所有一切的罪魁禍首,做錯了事的人,是三皇子和瓦剌人!
他斂袖行禮:“為君分憂,是我父之幸,他當日心中的抉擇和堅守,並非為了皇上的感恩和歉意,所行一切,不過是想為大昭留一二火種,期盼大昭能有個光明未來。”
葉白汀微笑:“其實那夜,我就睡在父親的馬車上,那夜的事,父親從未和任何人講過,但我猜,他最初的感動決定,是因為長公主的一句話,長公主說——平生無憾,亦再無求,隻盼兒子健康平安。”
這話百姓們不懂,宇安帝卻不會不懂,仇疑青也不會不懂。
當時長公主無故下山,算是抗旨,不可能說出自己名姓,求葉君昂幫忙,嘴裡的兒子也不可能是當時離開,引敵它處的仇疑青,她背上背著的,隻有宇安帝。
她當時一片慈母之心,葉君昂也是才哄著小兒子玩了大半天雪,慈父之心柔軟,怎會沒共鳴?
宇安帝閉了閉眼:“若你父隻記得官銀,隻記得任務,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事事避嫌,外事不沾身,那今日,恐也沒什麼安將軍,指揮使,朕和大昭了。”
在場眾人心中無不震顫,那絕對不可以啊!外有強敵環伺,內有殺千萬的‘三皇子’作亂,百姓哪還有太平日子可過!大昭能有今日,全靠當夜危機安然度過,當真來之不易!
“那一夜大雪,血光無數,朕的臣子葉君昂,不惜身背罪名,罵名,舍棄押運銀,以此為誘,殫精竭慮,無數次調整方向,幫朕和姑母避開追殺;朕的姑母,身為長公主之尊,以瘦弱身軀擋在朕麵前,替朕承了敵人的毒,沒活過兩個月;朕的安將軍,指揮使,因要為朕引開賊子,歸來時渾身上下沒一處好肉,後腦受到的重傷,記憶受了影響,忘了很多事……甚至因為這件事的後續影響,朕和阿青屢屢遭到來自朝堂後宮的威脅陷害,危局叢生,不得不分開,置之死地而後生,他假死去往邊關,以一條命博安平未來,朕回宮如履薄冰,看能不能走出一道生機……”
縱使在那個時候,在那麼危險的時候,他們不但沒有放棄自己性命,也沒有放棄心中的堅持和信仰,他們所行所為,做的,仍然是保家護國的大義之事。
眾人光是想想他們走過的路,做出過的選擇,就沒有辦法不震撼,不拜服!
“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宇安帝聲音有些輕,似是想起了什麼過往,眸底很有些懷念:“姑母其實並不擅長繡活,她給自己做衣服都很隨意,阿青也好養,衣服結實就可以,她們的衣裳上都是沒有繡花的,可朕幼時不知怎的,明明沒那個條件,就是愛美,喜歡漂亮的東西,姑母便學著繡花,我們三人站在一處,朕身上的衣裳總是最鮮亮,最好看的。”
“姑母也不善廚,阿青一天有頓肉吃就夠,朕卻不行,那時身子不好,不肯吃飯,沒有胃口,又不喜歡吃苦苦的藥,姑母便跟人學著做藥膳,直到她去世……她最拿手的,都不是什麼湯什麼菜,而是給朕做的藥膳。”
“朕那時嫉妒阿青是姑母的兒子,為什麼朕不是,總是看阿青不順眼,總同他尋釁打架,兩個人一塊受罰時,姑母總是先帶朕回來,用她的手給朕暖腳,因朕身子不好,她擔心罰狠了出事,阿青反正皮厚,不怕。”
“朕和阿青偷偷下山玩,姑母嘴上說不允許我們下山,可我們每次偷溜下山都很順利,沒有一次被逮住,回來時,姑母永遠都站在山腰那塊大石邊等候,一次不落。”
“朕發脾氣,夜裡會偷偷拉開被角,因為知道,姑母一定會過來幫朕蓋;姑母從不會為自己哭,連去世都沒落淚,可有回朕丟了貴重東西,自己還沒哭,姑母就掉了眼淚,說朕心裡一定很難過,說東西再貴重也談不上可惜,她隻心疼朕……”
“她說她不悔。嫁給仇叔,她不悔,養阿青和朕,也不悔,隻是遺憾陪伴我們的日子太少,日後朕和阿青闖禍,再沒有人給我們靠了。”
“姑母從沒命令朕和阿青,要怎麼做,但我們懂那些那她從未說出口的話——生為男兒,該當如何立世,該當有何信仰,該當有怎樣的堅守,該當選擇怎樣的路。”
宇安帝揚聲:“你問當年葉君昂‘丟失’的銀子去了哪裡,的確給了瓦剌,但那是瓦剌搶去的,奪去的,是不得已,絕非貪汙!他心中有忠義,有堅持,哪怕押到公堂,為了朕的安全,為了長公主清白,為了大昭未來,他還是一個字都沒說!他認為當年銀子丟失,他有過錯,該當受罰,可他真的該罰麼!此行此舉,試問諸公誰能做到!”
“朕寧願他沒有那麼多氣節,不必那般堅守,寧願他殿前質問於朕,也不願失去這樣的臣子!他的寬容和罪己,換來了什麼?換來的是彆人的攻訐,故意陷害,換來的是罪名加甚,本隻幾年牢獄,變成身殞牢中,株連家人,上告通道被阻,無處申冤,無處訴苦,被屍位素餐之人活活逼死了!”
“他和朕的姑母一樣,有疼愛的家人,願意付諸一切守護的人,他為大昭奉獻如此,大昭卻不能保護他的家人,他的孩子,你們同朕說說,這是何道理!”
宇安帝說到最後,氣的站起來了:“這是何道理!這就是你們想看到的大昭麼!這樣的人,如我姑母,葉君昂這樣的人,為什麼要被人這般詆毀,難道你我不該永遠銘記於心麼!”
人群中,雙胞胎晃了晃葉白芍的手。
“娘……皇上說是外公麼?”
“外公叫葉君昂。”
他們在開蒙的時候,曾一筆一劃,學過家裡所有人的名字,外公的名字,他們記的很清楚。
葉白芍早已淚流滿麵:“是,那是你們的外公,娘的爹爹。”
“外公好了不起。”
“外公好聰明!”
“外公是個好人!”
“我也想像外公一樣!”
“嗯……你們的外公,是很好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