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妃就是寵妃, 哪怕是曾經的寵妃,早過了年輕嬌媚,張揚跋扈的年紀, 盛怒起,氣勢一放,就有了當年的氣派,好似當年盛景再至, 沒見識過的人尚被唬住, 不大敢動, 何況當年經曆過這一階段的臣子?
尤太貴妃還拿先帝說事,責他們大不敬,這誰敢說話?
顯然還是有的。
葉白汀一步未退,神情也無半點驚懼:“太貴妃何必動怒?錦衣衛隻是例行詢問,並未指認凶手是你, 緣何如此激動?難道……”
尤太貴妃盯著他, 往日欣賞儘去,帶著微凜的寒意:“葉白汀, 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葉白汀姿態大大方方, 眸底清澈有光:“問案。”
尤太貴妃冷笑:“枉本宮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 你今日此舉, 把先帝放在了何處?”
“正是因為太過於尊重先帝,”葉白汀朝東方天空的方向拱了拱手, “才更要查清事實——皇室血脈何等重要,豈容混淆!”
眾人一反應,對啊,就是因為太尊重先帝,才更要查清楚事實, 看是不是被綠了,是不是有人把彆人的種栽到了他頭上,皇家身份何等尊貴,怎能允許被羞辱!
是真是假,三皇子是誰的種,查清楚問清楚,才是最大的尊重,不然先帝顏麵何在,當今天子顏麵何在!
葉白汀滿麵端凝,一身正氣:“太貴妃和先帝感情甚篤,先帝駕崩之前,尚要記得給太貴妃留下一道遺旨,保證太貴妃日後生活無虞,太貴妃想必也不願意看到,在天之靈無法說話的先帝,被人如此羞辱汙蔑吧?”
尤太貴妃一噎。
她到底沒看錯,這少年果真是個聰明人,心思縝密,話術也會,知道怎樣攻擊彆人最弱的點。對先帝尊重什麼的算了,一個死人,要什麼尊重?可她已經用這個理由攻擊,彆人用這個理由還回來,她再囂張,就有些站不住腳了。
她冷哼一聲:“那就彆扯一堆沒用的廢話,錦衣衛不是能乾著呢麼,上證據啊。”
葉白汀:“錦衣衛的證據裡,太貴妃認識刑明達刑大人。”
尤太貴妃柳眉微挑:“本宮既隨先帝下江南,自然認識常在行宮走動來往的刑明達。”
“太貴妃可對他印象深刻?”
“你們不是都查到了?當時江南行宮準備倉促,底下辦事的人也不多,本宮不否認和刑大人見過麵。說過話。”
“那太貴妃因何說對他不熟?”葉白汀提醒,“宮中命案發現之際,指揮使立刻進行調查,太貴妃言,與死者不熟。”
靜了片刻,太貴妃才笑了:“你也說,那是二十四年前的過往了,這人生漫長,每天都有新鮮的事,有趣的人,本宮為何要記得一個淹沒在歲月裡的人?而且——”
她視線往旁邊看了眼:“說與他不熟的,不隻是本宮吧?”
葉白汀知道她在影射誰,當日刑明達遇害,除了他的發妻佟氏,幾乎所有人話音一致,都是認識,但不熟。
“可此人對太貴妃來說尤其不一樣,他是同你的宮女尹夢秋,私通有染之人。”
“下人們的事,本宮如何知曉?”尤太貴妃仍然很淡定,“你們不能奢望本宮好好伺候天子,還能對所有事知無巨細,關懷備至。”
“刑明達,難道不是太貴妃給尹夢秋選的人?”
尤太貴妃視線突然犀利。
葉白汀眉尾揚鋒:“尹夢秋死的那夜,是不是去找你了?她當年與刑明達私通,珠胎暗結,真的是她自己願意的麼?”
尤太貴妃:“錦衣衛此話何意?”
“‘有孕’這個局,你前前後後準備了那麼多事,殺了那麼多人,明裡暗裡的危機都想到了,兩個宮女也都準備好了,可怎麼讓人懷孕——是個問題。”
葉白汀聲音清亮,讓現場所有人都聽得到:“宮女蘭露不用,她本就是明麵上的幌子,愚蠢好控製,你最初選中她時,已經為她準備好了結局,她是必死的,但你需要一個孩子,一個真正懷孕的人,為你擋住聰明人的窺探,這人最好自己也得有點腦子,能謹慎的幫你觀察,替你抵擋危機……”
尤太貴妃:“本宮提醒你,錦衣衛查案,說話是要負責任的——”
葉白汀伸手,申薑直接把文書卷宗放到了他手上。
“婦人有喜,胃口增加正常,但當年尤太貴妃宮中飲食,一日三餐,每一餐飯菜分量,三個軍中彪形壯漢都吃不完——太貴妃該不會說,都是你自己懷孕,胃口太大,自己全吃了吧?”
葉白汀翻開卷宗:“菜色一時辣,一時酸,中午瘋狂要吃肉,晚上看見肉就想吐,這一頓吃麵配兩小碗酸黃瓜,下一頓連春餅都得蘸辣油,孕婦懷胎辛苦,偏好會變,胃口也是,在場大人們大半都見過,都知道,可變這麼快,朝夕不一,持續整個孕期的……不是在撒謊,就是不隻有一個孕婦。”
他晃了晃手中卷宗:“可還需要我再多言?”
尤太貴妃眸底冒火,這個證據其實並不算那麼直接,但感覺更像一個坑,對方並沒有把所有都拿出來,她要是跳下去,效果可能反而更糟。
她沒說話,葉白汀表情似乎有些可惜,將卷宗遞回給申薑,繼續往下——
“你本來可以分些先帝恩澤給尹夢秋,此事你完全能做到,這也是很多得寵宮妃培養自己勢力羽翼的常見方法,但你沒有。你未必真心喜歡先帝,可你嘗夠了獨寵的滋味,居高臨下的倨傲,怎麼可能讓給彆人?尹夢秋是你選出來的人,你很清楚,你知她容貌姣好,心思細膩,聰慧能乾,足以助你成事,可這樣的人,若有朝一日有了自己的心思,將來起勢同你打對台……你為什麼要給自己培養一個這樣的對手,豈不是得不償失?”
“遂你得讓尹夢秋懷孕,但不能是先帝的種,需得往外頭找。外麵找誰呢?你身在後宮,手往外伸並不方便,可靠的人選不多,刑明達就是那個時候,出現在你眼前的。”
“此人長袖善舞,為人圓滑,能力不能說特彆出色,卻很有些心眼,可以辦很多事,正是你心中容易籠絡,又容易操控之人,偏他在女色上,又極容易被引誘,下手布局簡直易如反掌。”
葉白汀看著尤太貴妃:“尹夢秋和刑明達的相好,她們的第一次魚水之歡,是你設計的吧?你用了什麼?特殊香料,還是下在飯菜裡的引情藥?”
“你——”
“太貴妃慎言,”葉白汀揚聲阻了他的話,同時往側邊行了一步,讓開背後人群,讓她看看現在是個什麼場合,什麼時機,“你覺得現在,你還能推得乾淨?什麼話鋒都不漏,未必是好選擇。”
尤太貴妃視線滑過場上黑壓壓,看不到頭的百姓,燭盞下百官肅穆的臉,往裡一水的飛魚服,繡春刀上泛著的寒光,仇疑青萬年不變的冰塊臉,還有座上看似微笑溫和,實則有風雷手段的天子。
她頓了頓,微微一笑:“你在這裡逼本宮也沒用,本宮沒做過的事,就是沒做過,宮女誤食了東西,和外男有私,事後不敢說出來,隻能偷偷藏著,關本宮什麼事?你將所有事都安到本宮頭上,又是何道理?你有本事查清,有證據確定,還來問本宮作甚?”
錦衣衛太聰明,也太懂得辦案路數,有點東西有點證據是肯定的,但更多的,恐怕隻是猜測,過去那麼多年,事情有多難查,證據有多難找,她比誰都清楚,這個聰明仵作,是在套她話呢。
葉白汀也笑:“所以太貴妃承認了,尹夢秋當時懷有身孕,並且你知道,還利用了,對麼?”
過往的確難查,但他並不需要太多證據,這件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信息點。
尤太貴妃目光一凜,還是被套進去了。
但這有什麼關係,全當她送的好了,正如葉白汀所言,今夜這個形勢,她要是什麼都不說,反而才更不利。
“送上門的把柄,本宮為何不用”她轉了轉腕間玉鐲,低眉微歎,“不過她也是個沒福氣的,受不起驚嚇,孩子沒保住,死了。”
“死了?什麼時候死的?生下來之後養了多久,還是生時就死了?同你小產是一日麼?孩子死後屍身藏在了哪裡?”
“這本宮怎麼知道,你得問好,小產安養,不問外事的。”
葉白汀立刻抓住‘小產’二字:“也就是說,你們出事在同一天?”
尤太貴妃眯眼:“本宮可沒這麼說,此事需得你們錦衣衛自己查。”
“遂佟氏方才所言,你小產後的那個清晨,刑明達衣襟上的血跡,你也不知道怎麼來的了?”葉白汀眉目肅淨,“他去了哪裡,沾到的是誰的血,你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