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太貴妃微笑:“對,本宮不知。”
葉白汀停了下,又道:“先帝中風,癱倒於床,好像就是長公主去世的那一年?”
尤太貴妃挑眉:“不是問案子?怎麼又說到彆的不相乾的事?”
“隻是偶然想起,又不確定,便順口問一問最熟悉的人。”
“是又如何?”
“我很好奇,”葉白汀看著尤太貴妃,“先帝十來年前算不得年輕,卻也正值壯年,怎會輕易中風?哪怕一時不注意,飲多了酒,也不該如此。”
尤太貴妃嫵媚笑意之下,眸底微暗:“錦衣衛不是查了很多當年往事,既然好奇,就沒問問禦醫?”
“我們還真查了當年脈案,”葉白汀抬手,申薑再次拿出了證據,“這些均為當年脈案記載,看起來沒什麼奇怪之處,唯一奇怪的點是,幾位看病的禦醫或突然疾病,或壽終正寢,皆已離世。”
尤太貴妃:“那是你錦衣衛做事不力,真要想查,能查不到?”
葉白汀神色誠懇:“太貴妃說的是,遂我們不僅查了脈案,還仔細查了當年先帝中風前後的飲食,發現了一樣東西——沙鬆草。”
尤太貴妃眼梢眯了起來。
“沙鬆草本身沒什麼錯,無毒無害,但它與先帝三餐中食材相克,若使用不當,時間長了,極易引起中風,”葉白汀看著尤太貴妃,“觀太貴妃表情,應該是知道這沙鬆草?”
尤太貴妃:“你都在暗指本宮給先帝下毒了,本宮再無反應,豈不是蠢?”
葉白汀微微搖頭:“太貴妃太敏感了,錦衣衛沒這個意思,隻是有些好奇,太貴妃對先帝那般愛重,尊敬,先帝去後仍日日把他掛在嘴邊,回憶往昔,這般珍視,這般懷念,想必用情至深,隻要平日付出一點點關心,稍稍細心一些,就能發現這個草的存在,為什麼沒有?”
尤太貴妃發現這個問題也有點難答,左右都不是,這還是一個陷阱,對方真正想說的是——
是你並不愛先帝,之前所有行為都是在撒謊,還是下藥這件事,本身就是你做的?
葉白汀沒等到回答,便又繼續:“先帝中風,是因為發現了你的秘密,對麼?是三皇子的存在,還是你和瓦剌人勾結?”
尤太貴妃仍然沒慌,指聲音透出幾分威脅:“沒有證據的事,本宮勸錦衣衛慎言。”
“此事的確證據不足,錦衣衛也未在此指證你毒殺先帝,相關調查工作正在進行,相信過不多久,就能真相大白,今夜提起此事,隻因在這個調查過程中,我們發現了另外一點驚喜——”
葉白汀道:“這個鬆沙草,和一種毒植產自同一區域,水生芹葉鉤吻,太貴妃應該熟悉?”
尤太貴妃冷目:“本宮為何要熟悉?”
“水生芹葉鉤吻,長於早春,形似防風草,根莖有劇毒,炮製出來的毒物不溶於水,隻溶於酒,用後一刻鐘發作,死者瞳孔放大,嘴角有白色細沫,死者因死亡過程痛苦,大概率伴有劇烈痙攣——本案死者刑明達,尹夢秋,皆死於此毒。”
“不止他們,從二十四前的宮內大清洗,持續到去年不明不白死去的宮人,但凡同你長樂宮明裡暗裡有關係的,每年都能挑出幾個,死於此毒。有些事越做越熟練,到後來越來越能遮掩,前期卻是不少漏洞的——太貴妃現在還要說,同你沒關係?”
尤太貴妃瞳孔驟然收縮,一時沒有說話,可能也是不知道怎麼說,再迅速思考話術。
葉白汀沒再逼問。
因為沒必要,他已經看清楚了,也讓底下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他轉向百姓方向:“三皇子來曆神秘,行蹤成迷,專門有人為他開路,專門有人為他清掃痕跡,可雁過留聲,水過留痕,錦衣衛想查,必能有蹤。”
“自他十歲之後,被人尋到,秘密培養的這段時間,不太好尋,可他幼時存在痕跡,想要完全消除,不可能做得到。各地衛所錦衣衛接令,循著他的來曆,一個細微線索都不放過,最後追溯到了他最初出現的地方,是江南行宮外不遠的路邊。因天氣寒冷,他又是新生,身體已經被凍青,哭都不會哭了,一路過婦人心軟,將他撿回了家。婦人本想好好養著他,但撿回來沒幾個月,自己就懷了孩子,家裡條件不夠養兩個小孩,就把他拋棄了。”
“他那時還不記事,不能自己獨立生活,運氣說好,也好,他又被彆人撿回家養了,說不好,所有把他撿回家養的人,最後都因種種原由拋棄了他,到了記事能跑能跳的年紀,彆人連撿回家養的興趣都沒有了,他被乞丐看中,教了一些偷搶拐騙的技巧,從此跟著混日子。”
“這些日子也沒能長久,可能是脾氣不好,可能是不聽話,他被擠出小集團,甚至趕出城,在外麵自生自滅……所有這些軌跡,有些難查,用了很久時間,但線索拿到,一一順下來,就會發現事實清楚,邏輯明確。找到三皇子,並帶三皇子離開的人,的確做了很多清除痕跡的動作,但那都隱在暗地裡,不敢大張旗鼓,當年收養過,見過三皇子的人,有些被清洗了,有些早搬走了,改名換姓去到了彆的地方,錦衣衛傾其所有努力,才能查到這些。”
申薑直接將證據擺在案前,供所有人看。
離得近的迅速查看,發現果然所有細節都對得上,包括最重要的證據——第一個從路上撿到三皇子的婦人口供,以及從家中櫃底翻出的包被。
皇子用的東西和普通人不同,都是有特殊記號的,這個包被一看就知道是皇家之物,而那家人之所以留著,最初是因為東西一看就很貴,不如留下來等手緊時賣掉,至於沒賣,壓了箱底,差點忘記了,一是因為這些年下來日子沒窮的過不下去,二是他們貪財是貪財,卻也覺得稍微有些不對勁,怕被事纏上……
葉白汀道:“二十四前的江南行宮,尤太貴妃聲稱有孕小產,錦衣衛查出事實如下,宮女蘭露未有生育,棺木中有小兒屍骨,女官尹夢秋曾有孕,小產後孩子屍體未找到,又有‘三皇子’棄於路邊,針對事實做出整理,錦衣衛有以下判斷——”
“宮女蘭露棺木裡的孩子,是尹夢秋所生,因私通外男見不得光,她的孩子也不能見於天日,便被棄於他人棺木,她小產時正是和尤太貴妃同一日,孩子並未足月,甚至連七個月都沒有,存活幾率極小,這樣也要生,概因尤太貴妃意外臨產,需要她的孩子擾亂視線——”
“尤太貴妃以有孕做局,前後諸多準備,看似爭寵,實則也是沒有辦法的選擇,因在後宮之中,一直有人在盯著她,她想保全自己,想走的更高,就得傾其一切算計,她想要自己的孩子活下來,就需要多條準備,暗度陳倉,拿彆人的孩子去試險。”
“那日發生意外,尤太貴妃臨產,先帝被‘適時’調開不在,外麵突然多了一堆牛鬼蛇神,有人幫倒忙,有人虎視眈眈,孩子在爭搶中,難免會發生意外……我說的對不對,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淺淺歎了口氣:“哀家早說過,哀家沒彆的意思,隻是想看看剛出世的孫兒,保皇家子嗣安全,誰知尤氏反應過度,以為哀家要害孩子,搶孩子,竟用了這麼多手段。”
“你說的不錯,尹夢秋懷孕是被逼的,小產也是被逼的,不管對彆人什麼想法,恨不恨,對自己的孩子,怎麼可能不心疼?她來求助哀家,說想給孩子一條生路,哀家上了年紀,最見不得殺生之事,雖她不貞,事後放出宮也就是了,該怎麼罰怎麼罰,孩子卻是無辜的,便想搭把手,誰知到底年紀大了,抵不過尤氏的狠心和套路……”
話說的再好聽,做過的事卻不能抹殺,尹夢秋的孩子對尤太貴妃來說是工具,對太皇太後何嘗不是?太皇太後想要的結果隻有一條,尤太貴妃不可以順利產子,因這件事對她來說,會造成莫大的威脅。
葉白汀問:“您和太貴妃因孩子發生爭執,‘商量不下’,最後開始了爭搶,是麼?”
“哀家以為尤氏要害尹夢秋的孩子,想著這孩子差不多七月了,能活,便出了手,誰知尤氏那裡竟有兩個包被,兩個孩子,一時分不清誰是誰……”
場麵當然更混亂。
“你們雙方人手爭搶,互有博弈,卻誰都沒有得手全勝,最後一個孩子死了,一個孩子丟了,是麼?”
“哀家也很遺憾,立刻著人去找了,但沒找回來。”
葉白汀又看向尤太貴妃:“你知道孩子生下來,就會伴隨這樣的風險,對麼?”
“女人懷孕是喜事,誰不想安安生生的生下來,可彆人不允許,”尤太貴妃目光淬了毒一般,掠過太皇太後,“本宮能怎麼辦,隻有傾其所有,保護我兒。”
葉白汀:“幫你辦這件事的人,是刑明達,對麼?你察覺到對方來勢訩訩,似乎勢在必得,孩子在身邊已經不安全了,便暗中尋了他,讓他悄悄離開,幫你把孩子送出宮,暫時安放在妥善之處——”
尹夢秋的孩子,這時便是明麵上的幌子,吸引太皇太皇視線,讓她以為這才是皇子,但太皇太後年紀大了,眼神卻很好使,發現了兩個孩子的存在,尤太貴妃抵不住,不得不兵行險招。
“不管尹夢秋對刑明達有沒有動過心,照刑明達脾性,對哪個女人都不會長情,也不會有太多心疼,他家中早已有了子嗣,這個私通得來的,死了也就死了,他也不心疼,反而因為此事,他徹底被握在太貴妃手裡,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絕對忠心,他會很認真的去辦這件事。”
事到如今,當年的事已然清晰。
太皇太後和尤太貴妃早就鬥的水火不容,不管尤太貴妃的有孕是意外,還是謀局,她為了安全順利,都得早早備上方案,從淺層障眼法,到深層煙霧彈,到雙子混在一起迷惑局,太皇太後亦深知後宮女人手段,一層層剝開,一層層侵蝕,中間肯定有出手對抗,雙方互有得失,但最終的結果是,誰都沒贏,遭罪的隻有孩子。
不僅當時,此後這麼多年,雙方仍然互相算計背刺,彼此掣肘,誰找到了三皇子,誰背後在狡言引導三皇子,雙方都沒有表露出來,也不敢在明麵上說,想要讓先帝知道這件事,就得將一切圓融過去,要打造自己的不易,順便把對方送進火坑,但雙方博弈了這麼多年,實力不相上下,沒有完全把握,不敢這麼做。
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先帝知道了一些秘密,或者是,有人故意告訴他知道,多一重危機加身,他的存在反而成了負累,弄死了,不太好操作,中風重病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但三皇子羽翼不豐,也沒有很好的條件,不管先帝重病還是身死,都不好推到台前來,敵對方不會允許,這樣突然冒出來,朝臣也不會信,最後繼承大統的,隻能是宇安帝。
葉白汀看著尤太貴妃:“紙裡包不住火,利益結盟再牢固,秘密藏的再深,總有鬆動暴露的時候,三皇子聽不聽話,他勢力已然很龐大,且已現於人前,多年給的承諾未有兌現,如刑明達這類人,便會失望,想反水,遂宮宴那一日,才出了意外,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