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恂想起了當年, 那場賞花宴,也是他人生轉折的開始。
時光太過久遠,但記憶卻仍日久彌新,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時候, 他原來將那日的細節記得那般清楚。
他記得他穿著一件絳紅色長袍, 坐在上首, 和其他世家公子如往常般談論著詩詞歌賦,計劃著哪日騎馬去城外狩獵, 輸了的人又該如何如何。
說到興起處, 肆意的開懷大笑,毫不顧忌旁人眼光,以及對岸女眷們似有似無的打量。
這樣的場合, 對從小就是天之驕子的豐恂而言,早已習以為常, 甚至每次他都比主人家還精貴。
無論是王侯將相, 還是皇宮內院, 隻要他在, 他就是眾人矚目的焦點。
因為當時的皇上、他的親外祖父, 沒有兒子,隻有他娘長公主一個女兒。
而他的父親還是軍功赫赫、掌管十五萬大軍的聞遠侯。
豐恂自五歲起就長在外祖父膝下, 受他精心教導,宮中有專門留給他的院子,起居用度、侍候的人數一應按照皇子規格而辦。
他們都說,他很可能就是未來的太子、乃至天子。
他曾一度也那麼認為,直到後來一樁又一樁的事情發生,徹底將他從內定的儲君位置上生生拉了下來。
豐恂垂眸,掩住眸底驟然升騰起的戾氣。
第一樁, 便是毀了他的名聲,讓他背上驕奢淫逸、恣情縱欲、搶奪表兄心上人的惡名。
當時京中關於瑞王心儀國公府三小姐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他也的確是進宮求了先帝請旨賜婚。
先帝應允了,隻是還沒正式下詔,隨後不久,就出了他和三小姐被當眾撞破“奸情”的事。
婚事自然不了了之,先帝狠狠訓斥了他一頓,為了補償瑞王,又將一心腹重臣之女指婚給他,也就是當今的皇後。
當時事情發生時,豐恂其實有些迷糊,他隻知道自己在喝了幾杯酒後就有點頭暈,暫且回了廂房休息,而後身體忽然變得異常燥熱,□□難以自控,正強自忍受之際,有人輕輕喚他:“世子?”
聲音怯怯的,帶著顫音,不知是緊張還是激動。
豐恂掙紮著睜開一隻眼,欲望燒得他意識一片模糊,隻能隱約瞧見前方正站著一個身穿粉裙的女子。
那是當天宴會主人家丫鬟的統一服飾。
那時候他是怎麼想的?他以為是哪個心大的丫鬟想要爬床,又氣又惱,簡直恨不能直接拔劍殺了那人。
然而,藥性實在太過強烈了,彆說動手,便是腦子也昏昏沉沉。
後麵的記憶就像蒙上了一層陰影,朦朦朧朧看不分明,等他再有意識時,卻聽門外響起了一片嘈雜,有人高聲喊著:
“我剛才見三小姐往這邊來了,估計還在裡麵躲著呢,等我去把她捉出來。”
隨即便是一群女子的嬉笑聲,七嘴八舌,豐恂聽不太清,但他明白今日估計是著了誰的道,無法脫身了。
果不其然,女子們推開了門,緊接著事情一發不可收拾,長公主之子、聞遠侯世子與國公府三小姐在賞花宴上偷情的消息轉眼傳得人儘皆知。
他被禁足在了家中,再出來時,隻聽聞三小姐已經嫁人,且隨著夫婿去了江南上任。
事件當事人走了一個,豐恂也低調了很多,京城風流韻事眾多,人們熱鬨了一陣,很快便談論起了其它。
他也以為事情差不多該到此為止,卻不料還有第二步……
豐恂握緊拳頭,獨坐半晌,直到天色忽然變暗,風也越來越大,眼見著就要下雨,他才抬起手。
石硯連忙上前,扶住了他身後的座椅把手,後退、右轉,木椅的齒輪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豐恂直視前方,沒有看不能動彈的雙腿一眼。
名聲有瑕,並不能對他造成多大的妨礙,頂多讓他有些惡心。
文人士子的嘴是刻薄了點,可隻要先帝不在意,誰都拿他沒辦法。
直到他從馬背上摔下來,摔斷了雙腿,被太醫認定再也站不起來後,他的人生才算是真的被毀了。
那段時間的痛苦、憤怒、迷茫,如今想來,仿佛曆曆在目。
從昏睡中醒來,感受不到下肢的一點知覺,他不可置信、驚慌失措,不顧旁人的阻止,一次次瘋狂的拍打著雙腿,然後一次次摔倒在地。
狼狽、不堪,像是生生被折斷了脊梁,再也找不回過往的一點傲骨。
很長一段時間裡,豐恂最希望的不是腿能治好,而是時光可以倒流,讓他乾脆死在那場意外中。
那樣他就永遠還是那個驕傲肆意的少年郎,是眾人仰望的世子,而不是受他們憐憫惋惜的可憐蟲。
更不會明明知道誰是幕後之人,卻拿他毫無辦法,隻能看著他一步步越走越高。
不過沒關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時的得意不代表能一世得意。
豐恂仰頭遙望某個方向,眸光平靜無波,這是他用一雙腿得到的人生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