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宴十分盛大, 當日保和殿中,擺一金龍大宴桌,所用餐具皆為銅胎掐絲琺琅, 菜品包括冷膳、熱膳、群膳、酒膳、茶膳、小菜、湯、粥、蜜餞等共計一百零八品。
宴桌與皇帝的寶座間設置一長幾, 菜點擺在桌上, 皇帝吃時,卻要由專人取到長幾之上。
皇後單獨一桌,位於皇帝右側稍微往後的位置, 桌上菜品減少至六十四品。
左側本該是太後,然她今年照例缺席。
妃嬪位列東西兩邊, 妃位兩人一桌, 妃位以下三人一桌,膳饌為三十二品。
其下先是宗親, 大長公主和豐恂高坐首位,而後才是勳貴和大臣們以及他們的家眷們。
男女分坐,各一桌,每桌有高頭五品、群膳十五品、銀碟小菜四品、乾濕點心四品。
所謂高頭,也就是將蜜餞杏脯、金絲棗、鬆仁紅果、桂花京糕等各類點心堆高擺設,作為看盤。
屬於隻能看不能吃。
怪不得衛琅會抱怨每次來參加宮宴都吃不飽。
夏沁顏看著麵前的菜品, 眼裡不禁劃過一抹諷刺。
說是君臣同樂、不分彼此,實則尊卑等級無處不在。
從菜品多少到使用的器皿,每一處都彰顯著階級與地位的差異。
皇帝麵前的金龍盤、金龍碗、金箸和金勺是那麼的醒目耀眼,與之相比,連皇後都隻能用裡外全黃暗雲龍盤碗,更彆提其他妃子了。
天與地、陰與陽,便是如此的懸殊。
她輕輕攪動著碗裡的湯,低頭笑了笑, 這便是她為何選擇從身世上下手的原因。
即便攀了再高的高枝,做到皇後又能怎麼樣,哪裡敵得上天地間唯我獨尊的那種暢快自在?
趙焱朝她看去,見她隻攪著,卻遲遲不喝,也未曾見她動箸,便不由的皺了皺眉。
“將那碗燕窩紅白鴨子蘇膾呈於鄉君。”他吩咐德佑:“再將她麵前的菜品都換了,湯鍋一點熱氣都沒有,還怎麼吃?”
此話一落,周圍頓時寂靜,無數道目光掃向夏沁顏所在的方位,隻有趙嘉平和豐恂一如往常,仔細瞧好似還有些百無聊賴。
衛泓湙盯著對麵,眼神克製又擔憂。
穀氏捏著手指,心中驚訝和喜悅交織,漸漸演變成幾乎快要讓她戰栗的興奮,不過她記得之前婆婆的話,並未在麵上露出半分。
周氏端坐含笑,仿佛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大好使的模樣。
幾個姐妹功夫不到家,下意識便望向夏沁顏,隻見她淡定的放下勺子,淡定站起、福身行禮。
“謝皇上。”
多餘的一句話都沒有,神情不卑不亢、儀態渾然天成。
趙焱頷首,“坐吧,不用多禮,往後隻拿這裡當自己的家。”
“哐當”,麗妃麵前的黃地綠龍盤碗翻倒,湯汁滾了一桌。
她慌忙請罪:“臣妾失儀,萬望皇上勿怪。”
說著她也不等趙焱說話,忽地哭了起來。滴滴淚珠滑落姣好的臉龐,梨花帶雨,瞧著好不柔弱。
“臣妾看著夏小姐,不知為何總想起妾那可憐的女兒……那麼玉雪標誌的小人兒,跟夏小姐真有幾分相像,就連笑起來頰邊梨渦的位置都一模一樣。隻可惜我們母女緣淺,她竟是狠心早早離了我……”
麗妃掩麵,聲音哀涼淒婉,如泣如訴:“皇上,您可還記得我們的娉兒?”
娉兒?
趙焱斂眉,麗妃曾育有一女,不滿兩歲便夭折,偏巧她當時又懷著孕,傷心過度之下,連腹中的都沒保住,一下子失去兩個孩子,打擊不可謂不大。
為此,儘管她這些年越發不著調,他對她也多有包容。
可是那個孩子與夏沁顏長得像嗎?
他努力回想,卻毫無印象,時間太久遠了,久到若不是今日突然提起,他都快忘了她的存在。
“像嗎?”他問皇後。
麗妃寬袖之後的麵容有一瞬間的扭曲,她說這麼多,唱念做打了半天,敢情您隻聽進去了這句話?
她是在求憐,順便斷了狐媚子進宮的可能,不是真的覺得她們像!
鄭莧眸底漾上幾絲笑意,她見過豬隊友,也見過狼對手,還真沒見過這種主動幫忙的敵人。
“大約是有些相像的。”她道:“初一見到顏兒,臣妾就覺得親近,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之前還不清楚緣由,經過麗妃這麼一說,臣妾這才明白,原來是這樣啊。”
所以是麗妃說的,不是她,如果以後出了問題彆找她,她隻是同樣被麗妃誤導了。
鄭莧看著麗妃,眼神愈發溫柔,瞧多好的人啊,將她一直留到今日,真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了。
豐恂右手端起酒盞,左手擋在右手前,頭一仰,一口將杯中酒水飲儘。
辛辣濃烈的液體一入喉就如同刀割,胃裡當即燒起一團火,然幾息之後,卻又有醇香襲上,悠遠、回味無窮。
計劃順利進行,可他心中卻無多少喜意,不僅是不甘,還有種無法言喻的煩悶。
他放下酒杯,終於看向了那個女孩,第一次在人前正大光明的將視線落在她身上。
因為此刻所有人都在看她,都在判斷她到底是不是與小公主相像,如果相像,那代表著什麼?
不是所有人都像麗妃那般沒腦子,他們知道皇上和少女娘親之間的過往,少女的生辰也並不難查,臨安離京城雖遠,但誰還沒個親朋故舊,夏府的事跡想來很快便能擺上各位官員的案頭。
城府越深的人往往想得越多,當年的事必將重新泛起沉渣,而他、趙焱和她,都會成為大家關注的重點,一舉一動都可能引來過多解讀。
尤其是她。
今日發生的所有事情,東五所的意外、麗妃和皇後的話、趙焱對她毫不掩飾的“關照”以及那莫名其妙分封的鄉君爵位,必然會將她推到風口浪尖。
無論是猜疑試探,還是提前下注、巴結拉攏,亦或者隔岸觀火、靜候事態變化,她都是京城中注定不能再忽視的重要人物。
也許,這便是她想要的?
豐恂收回視線,腦海中有雙眼一直揮之不去,那是危機來臨時,她朝他看的一眼。
平靜、漠然,眼裡隻有一種含義——站住,不要動。
不要給她添麻煩。
豐恂又飲儘一杯,酒精讓他的眼尾有些泛紅。
或許,他從一開始就錯了,她並不是一無所知、沒有自保之力的普通小姑娘。
或許,今日種種,皆在她的預料之內……
“侯爺。”
豐恂飲了幾杯酒,嫌殿中憋悶,借機出來透透氣,卻不想剛出來沒多久,身後就傳來一聲熟悉的輕喚。
他回頭,少女纖細的身姿在夜風中顯得那般羸弱,仿佛再哈口氣便能把她吹跑。
“……你怎麼出來了?”
“有些人很煩。”她皺皺鼻子,模樣嬌俏,可是話語卻說得冰冷無情。
豐恂怔住,繼而苦笑,“不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