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病了。
這個消息還是傳了出去, 不過並沒有在朝堂和百姓間引起太大的波動。
因為他隻是不再上朝,但每日的奏折仍然處理得又快又迅速,各種政事依舊有條不紊的進行中。
甚至因戶部呈上來的奏報中有處不甚明顯的錯誤,還將戶部尚書下旨申斥了一番, 並且重新提拔了一位寒門出身、更為年輕的侍郎, 警告意味十足——
能乾乾,不能乾趁早退位讓賢。
這一下讓原本見皇上不上朝, 又不召大臣而頗有微詞的官員們徹底熄了火。
得, 生病的人想躲懶就讓他躲吧, 不然這個壞脾氣他們可招架不住。
朝廷內外暫時維持了平穩, 然而這樣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皇上久不露麵,人心肯定會浮動。
“父皇到底什麼時候能醒?”夏沁顏坐在龍床邊,小心的取下趙焱額頭上的巾帕,又給他換上另一個。
身後眾多太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訥訥不敢答。
“嗯?”夏沁顏回頭,眼神銳利, 透著令人不敢直視的鋒芒。
“郭禦醫。”她輕聲喚,嗓音平靜無波, 卻讓被喊到的人心頭猛地一顫。
“回……回殿下的話……”郭東閉了閉眼,無奈向前一步。
“按照脈象看,皇上應當早就該醒了, 可是如今卻一點動靜也沒有……臣等、臣等才疏學淺, 實在不知緣故……”
“你的意思是, 沒有辦法?”
夏沁顏逼問, 眼裡的溫度降到冰點,似乎隻要他說一句“是”,她就能立馬下令將他們都拉下去斬了。
郭東:……
這讓我怎麼說, 是或不是,好像都會要命。
他噗通往下一跪,額頭重重的磕在地麵,一句話都不敢說。
其他太醫跟著跪下,背上冷汗淋漓。
這個職業就是這樣,不碰上事還好,一旦出現變故,不管是涉及皇子皇女,還是嬪妃皇後,第一個遭牽連的必然是他們。
更彆說現在事關皇上龍體,稍有偏差,便是傾朝之變。
郭東屏住呼吸,能夠清晰的感受到頭頂有道目光劃過,所過之處無不噤若寒蟬,仿佛看見了死神舉起鐮刀,隨時都可能落在他們身上。
德佑垂首站在一邊,雖然公主的視線並沒有掃到他,但他依然感受到了那種淩厲的宛如要刺破空氣的壓迫感。
這才幾日,公主竟已成長如斯……
他低眸望著地麵,心中起伏不定。
之前找公主來,是因為皇上倒了,他們這些宮人需要個主心骨,而且他冷眼瞧著,雖然公主與皇上相處時間門並不長,但皇上卻很在乎她,信任她更勝於已經結發十幾年的妻子。
所以他沒有通知皇後,而是找了年輕的公主殿下。
本也隻是病急亂投醫,也曾暗暗擔憂過公主不知事,會讓事情越變越糟,誰成想,她竟是很快便穩住了局麵。
對內管理約束含元殿的宮人,對外處理政事毫不露怯。
膽大、聰穎、上手快,隻是看了幾封皇上以前批複的奏折,便能將他的字跡和回複風格全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連那些精明的老大人們都沒發現不對。
德佑忽然便理解了皇上那日說的那句話——
如果她是皇子,必能成一代明君。
皇子……
德佑心中默念這兩個字,這會成為她的障礙嗎?
近幾日他一直跟在公主身邊,看她處理所有事務,對她的能力和性格也算有了些許了解。
其它的他不知道,但是他確信一點,公主殿下並不是一個沒有野心的人。
有野心,還有能力,如今似乎連機遇都近在眼前,她會怎麼選?
而他又要怎麼做?
德佑瞥了眼黃幔之後的人影,又看了看日漸威嚴的公主,心中思緒翻騰。
良禽擇木而棲,上一任主人眼看著要不行了,他是否也該選擇飛向下個枝頭?
“德佑。”忽然有人叫他。
德佑心一突,頭垂得更低,“奴才在。”
“你在父皇身邊侍候多久了?”夏沁顏走出內室,疲憊的捏了捏眉心,在禦案右側的椅子上坐下,狀似隨口一問。
“……稟殿下,已有二十個年頭。”
“二十年啊,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夏沁顏感歎:“你如今尚不到四十,可有為以後打算過?”
德佑的心驀地劇烈跳動起來,這話什麼意思?
“聽聞你是被爹娘賣進宮的?”夏沁顏突然轉了話題,聊起了德佑的往事。
“前些年你的老家遭了災,爹娘兄嫂沒了活路,逼不得已上京來投奔你,你卻連見都沒見,隻言自己親人早已死絕,那些人都是騙子。怎麼,是記恨他們為了供你兄長讀書把你賣進宮?”
德佑唰地跪下,“奴才……奴才……”
“哎呀,隻是閒聊兩句,跪什麼,快起來快起來!”
夏沁顏笑語宴宴,一派溫和,可是出口的話卻讓德佑膽戰心驚。
“本宮能理解你的感受,以德報怨,那是聖人的標準,我們都是俗人,欺辱過你的人落了難,不落井下石踩一腳,就已是最大的肚量了,怎麼還可能伸手幫忙?”
她看著他,輕輕一笑,“你看夏大人。”
德佑瞳孔微縮,手指有一瞬的痙攣。
夏家的事如今算得上人儘皆知,畢竟夏耀祖曾替皇上“撫養”過公主,眾人對他不免多了幾分關注。
他不能人道的消息越傳越廣,不知是不是生理不行,讓他心理也變態了,他聽信了夏筱萱的話,認定柳姨娘肚裡的孩子不是他的種,竟是給她下了墮胎藥。
柳姨娘本就經過多番打擊,身體虛弱,這一下孩子沒保住,她本人也大出血,折騰了一天一夜最終還是撒手人寰。
夏若琪沒了娘,還是以這種近乎慘烈的方式,幾乎沒讓她瘋了。
柳姨娘在時,她瞧不上她的身份,怨恨自己不是嫡出。
柳姨娘不在了,夏若琪這才驚覺母親的重要性。
從此她再沒了那個無論她怎麼胡鬨,都願意護她周全的人,沒了擋在她麵前,不讓任何人欺負她的保護/傘。
下人們見人下菜碟,待遇一日不如一日,還要忍受來自夏筱萱的嘲笑和諷刺,唯一的弟弟隻知道將自己關在房中,對她不聞不問。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夏若琪無法忍受。
她恨,恨夏沁顏,所有的起源都是來自於她。
可是她如今貴為公主,高高在上,她連她的衣角都碰不到。
她還恨夏筱萱,如果不是她汙蔑娘親通奸,父親不會那麼狠心下絕育藥,娘也就不會死。
但她更恨夏耀祖,恨他的薄情寡義,恨他心狠手辣,連枕邊人和孩子都能下毒手。
恨意衝散了她的理智,或者說她一直都是衝動任性的人,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絲毫不顧及後果。
所以在彆人遞來刀時,她毫不猶豫的接了,並且親手“捅”了一把親生父親,同時也讓自己陷入了深淵——
她將夏耀祖告了,告發他行賄受賄,不僅與薛家及其它幾個商家有不正當來往,而且還拿錢替人抹掉過官司糾紛。
證據便是薛家那本賬本。
這一下,直接震動了整個江南的官場,因為受過夏耀祖“上供”的官員不在少數。
本朝對貪汙受賄處罰甚嚴,隻要被參奏,首先就是被革職,查驗後若是果真存在該行為,立即抄家沒收所有家產,隨後根據查實的犯罪情節分彆給予不同程度的刑事處罰。
輕者流放、重者處死,且至少子孫三代不能為官。
按夏耀祖的罪行,他可能需要被斬首數次。
案件呈到朝廷,趙焱震怒,當即就要連坐夏家滿門,還是夏沁顏求了情,言說夏家對她到底有多年養育之恩,她不能見他們赴死而無動於衷,懇請從輕發落。
趙焱才改成杖責兩百,全家流放三千裡。
消息傳到外麵,永寧公主的名聲愈發高漲,人人都讚她心地純良、有容人之量。
即使夏家待她以惡,她也依舊能回之以善,始終銘記那一份恩情。
至於薛家和其他人,沒有公主求情,自然該怎麼罰就怎麼罰,江南官場換了一波,接替之人有大半是寒門出身。
“恩情?”夏沁顏嗤笑:“他們對我有什麼恩啊?就算有,也早在讓我一次次掙紮於鬼門關時消磨殆儘了,餘下的……”
她嘴唇微動,淡淡吐出三個字:“隻有恨。”
德佑胸口沉甸甸的,感覺自己似乎從未看清過這位公主。
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外人眼中她才學過人、品德高尚,即使沒有自小長在皇宮,但渾身氣度渾然天成,一派皇家風範,令人無可指摘。
皇上麵前她聰慧機敏,還略帶一絲小任性,說話大膽又直白,卻透著旁人沒有的親昵和信任,仿佛對他毫不設防。
當初她為夏家求情,他是真的以為她顧念舊情,就連皇上都曾私下感歎過“女子就是容易心軟”。
可是此刻,她嘴角含笑,輕飄飄的說著她恨她的養父……
德佑抿緊唇,或許他們誰都不曾真正認識她,包括皇上。
“本宮與你有一點不同,你不顧及名聲,本宮卻需要。世人的嘴最是苛刻,人人都道我受夏家養育長大,若是不做出個樣子,你瞧他們會怎麼說?”
他們可不會與她感同身受,即便明知她在夏家十幾年過得並不好,他們也還是會指責她“忘恩負義”。
夏沁顏輕笑出聲:“正好,本宮也覺得直接死了有點太便宜他們了,本宮受了十幾年的苦,他們起碼也得受上十年才算公平,你說是不是?”
“……是。”德佑按著地麵的手微微發抖。
他不知道公主為什麼突然和他說這些,但是宮中多年的沉浮經曆告訴他,知道太多的人,往往活不長。
“哎呦,你看我,隻顧著說話,都忘了你還跪著,快起來快起來,地上涼。”夏沁顏伸手作勢要扶他。
“德公公是父皇身邊最得用之人,父皇那裡還得勞您照顧,可不能有閃失。”
“不敢勞煩公主。”
德佑趕緊避開,往後退了兩步,鄭重的磕頭,聲音清脆又響亮,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然。
“奴才卑賤之身,有幸侍候皇上,已是無上的榮幸,此生彆無所求,隻願為皇上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公主是皇上唯一的掌上明珠,您的吩咐就是皇上的吩咐,奴才莫敢不從!”
“公公真乃明白人也。”夏沁顏合掌而笑,笑罷將一封聖旨遞於他麵前。
“既然如此,勞公公替本宮跑一趟吧,給禦林軍和城防營宣個旨。”
德佑的心猛地一提,而後又狠狠沉了下去。
果然……果然!
城防營和禦林軍那就是京城和皇宮的屏障,是守衛皇上最堅實的兩道防線,公主想插手這兩處,所圖無疑很明顯了。
他眼瞼顫了顫,而後緩緩抬起,望向麵前的聖旨。
明黃的蠶絲錦緞上,熟悉的字跡印入眼簾,那是皇上的字跡……
不,是公主模仿的皇上的字跡!
德佑啞然,原來竟是籌謀的這麼早嗎?
他以為她是天生聰明,卻沒有想過,也許她為了這一筆字,私下早已練習了很久很久。
再瞧上麵的內容,讓鎮國公接手城防營,這個他理解,皇上雖然給公主安排了生母,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她真正的母親是誰。
如今國公府就是她最信任的勢力,由他們守衛皇城,她才能在宮中高枕無憂。
可是……可是!
德佑在看到第二封聖旨時,雙眸霍然瞪大。
讓聞遠侯接管禦林軍?!
“公主?!”他滿臉驚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聞遠侯、靜安侯、大長公主和皇上之間門什麼關係,公主應當知道,毫不誇張的說,他們可是有著血海深仇!
皇上搶了豐恂的皇位,導致了他斷腿殘疾,之後打壓聞遠侯,剝奪他的軍權,一樁樁一件件,矛盾完全不可調和,說是死敵也不為過。
公主怎麼會、又怎麼敢將禦林軍這個守衛皇宮的重要職責交給他們!
“聞遠侯有威望、有能力,即使不在軍中多年,他依舊有一批死忠他的下屬,本宮記得禦林軍副統領之一就曾是他的兵吧?”
夏沁顏眼尾微挑,“隻有他,才能以最快速度接手禦林軍,還不會引起變故。除了他,本宮想不出第二個更合適的人選。”
“可是……”德佑明白是這個道理,但他還是不放心。
在經過那麼多事後,誰也不敢保證聞遠侯不會懷恨在心,趁亂直接攻進皇宮。
“他想攻,也攻得進來,然後呢?”夏沁顏輕輕點著另一份聖旨,提醒:“彆忘了外麵還有鎮國公。”
到時直接斷了他的後路,甕中捉鱉了。
他們既是相輔相成,也是相互牽製,無論誰想行不軌之事,都還有另一方。
“而且本宮已經召衛校尉回來了。”她淡淡開口:“距離京城估計也就幾日光景了吧。”
德佑這才想起,皇上還給了衛泓湙隨時抽調地方兵力的權利!
他悚然一驚,公主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謀劃的,為什麼他感覺這一步步都在她算計之內?
那……皇上這次昏迷不醒……與她有關嗎……
德佑垂眸,不敢再往下想,想要保全自己,隻有不聽不看不想,主子怎麼說,他便怎麼做。
做一隻聽話的犬,比當一個會思考的人安全得多。
“奴才遵旨。”他再次叩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恭敬卑微。
他說的是“遵旨”,謹遵聖上旨意。
夏沁顏滿意的笑了,“去吧,等你回來,本宮讓人給你的小侄子請位先生,以後也能科舉為官,為你家改換門庭。”
德佑牙齒都開始打顫,她連這個都知道……
“沒想到公公還是個傳統的人。”夏沁顏直起身,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瞧著對爹娘兄長毫無眷念,任他們狼狽而死也沒伸把手,可是對年幼的侄子卻能不計前嫌、細心撫養,看來還是舍不得家族血脈斷在你這一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