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德佑腦子裡一片混亂,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件事他做得極其隱蔽,從始至終都沒有用與宮中有關的人,連侄兒本人都不清楚撫養他的是誰,公主又是從何得知?
但是不管她是怎麼知道的,他現在都彆無選擇了。
不僅因為他和侄兒的性命都在對方的控製中,更因為她的那句“科舉為官、改換門庭”。
德佑眼神逐漸堅定,鄭重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捧著聖旨快步離開。
夏沁顏注視著他的背影,輕輕眯了眯眼,愉悅、欣喜和澎湃漸漸溢滿她的心間門。
她知道,屬於她的朝代,已經來臨。
*
既皇上病了不上朝之後,京城又發生了新的變故——
皇上親自下旨將城防營和禦林軍的主將換了,而且接任人選都很出乎意料,鎮國公和聞遠侯。
之前皇上百般打壓的人,竟是一舉提拔到了極其要害的位置。
著實驚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鎮國公也就罷了,好歹是公主外家,相較以往多層信任,倒也說得過去,可是聞遠侯是為什麼?
難不成皇上嫌棄病中皇位坐得太穩?
一時間門京中很多人都提起了心,生怕哪一天就迎來了宮變。
然而,並沒有。
聞遠侯很淡定的接了聖旨,從此吃住都在禦林軍中,連侯府都不回了。
收服上任統領的人手,壓製不滿的聲音,將士兵們打亂、重新組隊,他忙得不亦說乎,不到半月,便完全掌控了禦林軍。
而鎮國公這邊就更加順利了,兩人互為犄角,將京城護得滴水不漏。
眾人想象中的衝突、宮變都沒有發生,一切風平浪靜,甚至比皇上沒病前更加平穩。
原本蠢蠢欲動的人再次蟄伏了下來,因為他們不知道這樣突然的舉動代表著什麼。
所有人都在觀望,等待著寧靜過後終於到來的暴風雨。
然後,他們等到了加封永寧公主為禦國公主、暫時代理朝政的旨意。
天下嘩然。
隻聽說過太子監國,什麼時候有過公主監國的道理?!
皇上難道真想將皇位傳給公主嗎?
雖然她的確是唯一的皇家血脈,但她是女子啊,女子如何能做皇帝?
無數大臣群情激憤,想要進宮麵見皇上,好好講一講其中的道理。
牝雞司晨,絕對不能有!
可惜還不等他們行動,鎮國公世子衛泓湙領著二十萬兵馬已經抵達京城外的消息就不脛而走。
這一下仿如一滴冰水滴入沸騰的熱水中,徹底讓整個京城都陷入一片恐慌。
二十萬兵馬……明明走時不過萬餘,怎麼就變成二十萬了?
最重要的是,他帶著這麼多人逼近京城是想乾什麼,造反嗎!
激動的大臣們蔫了,有異動的軍士熄火了,京城總共才多少人馬,跟二十萬比起來,無異於螳臂當車。
京城危矣,這是很多人心頭的第一個念頭。
不過接下來的發展卻打消了他們這個想法,因為京中一切正常。
城防營挨家挨戶的安撫,言衛世子是受皇上之命前來護衛京城,並不會打擾大家的生活。
百姓們慌張了兩天,見真的沒有動靜,又是該乾嘛乾嘛了,街道上還是一片繁華。
他們不關心是公主監國,還是皇子,他們隻關心能不能填飽肚子、家裡生意會不會受到影響、兒孫是不是長進,其它的,與普通民眾沒有關係。
至於那些想關心想插手的,全都悄摸貓了起來——這麼多大軍,給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啊!
於是京城陷入一陣詭異的沉寂中,所有人都對公主監國一事保持了緘默。
夏沁顏不再需要模仿趙焱的筆跡,而是正大光明的恢複了原本的字跡,不是簪花小楷,是龍飛鳳舞的草書。
她也不再打著趙焱的幌子,而是正式走到了人前,坐在含元殿禦案下方特意添加的、隻比龍椅小一號的椅子上,與朝中大臣麵對麵,聽他們奏報國家大事。
眾人這才發現,公主不僅在文學、六藝上有著極高的造詣,就連枯燥繁複的政事,她也能信手拈來。
處事之老道、玩弄權柄之熟練,完全不像是才十幾歲的少女,反倒像是在政界浸淫多年的官油子。
不知不覺間門,眾人心頭的輕視與不甘日漸消退,除了不是男兒身之外,這位公主倒是當得起監國之職。
當然,城外二十萬大軍和城內將近十萬的禦林軍和城防營的震懾,也是他們屈服的主要原因。
鬥又鬥不過,打又打不過,不屈服還能怎麼辦?
沒見皇上現在都不露頭了嗎?
隨著時間門的流逝,越來越多的人逐漸反應過來,什麼調換城防營、護衛京城是皇上的旨意,恐怕從皇上病了開始,一切都是公主的“懿旨”了。
還有聞遠侯,他為什麼甘心聽從公主調令?
隻怕公主的身世並沒有那麼簡單……
眾人想起當年,不禁都有些恍惚。
先帝曾想將皇位傳給女兒,而後是外孫,可惜最終都沒能實現,反而讓侄子撿了便宜。
如今兜兜轉轉,繞了這麼一個大圈子,事情好像又回到了原點。
十幾年的時間門,似乎什麼都沒改變。
難道這就是天意,大雍注定要出一位女帝?
“就算是命中注定,那女帝也不會是我。”
趙嘉平站在皇城最高處,望著腳下熟悉又陌生的京城,釋然的笑了。
“我沒有你的魄力和勇氣,也不具備你這樣的能力,即使坐上皇位,恐怕也不會長久,反而會把朝堂弄得一團亂。”
況且她還缺少了作為皇帝最重要的一項。
趙嘉平轉頭,看向身邊的少女,她穿著一身華服,頭發高高束起,精致的麵容不施粉黛,彎彎的眉毛如劍般斜飛入鬢,透著一種雌雄莫辨的英氣。
是與她初見時嬌俏嫵媚截然不同的美。
她想起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趙焱,想起自請入道觀清修的鄭莧,想起母後在聽聞“公主監國”之後的反應——
她愣了片刻,而後哈哈大笑,笑得停不下來,一邊笑一邊眼淚嘩嘩的流,一邊笑一邊哭喊著:
“先帝啊,您終於找到合適的繼承人了!”
那時她才知道,當初父皇放棄讓她繼位,除了她自己沒那個心之外,也是因為看出了她根本不適合那個位子。
她不夠狠。
她沒有那種為達目的誓不罷休,無論是誰,隻要擋了她的路,就不惜一切代價清除的狠勁。
她在乎的太多,留戀的也太多,注定成不了事。
可眼前的少女不同,她堅定,一直在為一個目標努力。她夠狠,天下是個棋盤,所有人都可能是她的棋子。
能利用,也能舍棄。
趙嘉平歎了口氣,伸手撫摸著少女的額角,想說什麼,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祖母。”夏沁顏彎起嘴唇,朝她笑得一如初見。
“明日我要去迎表哥和爹爹進城,您和我一起去吧?”
趙嘉平微怔,而後緩緩點頭,“好啊。”
*
誰也不知道,豐恂也跟著衛泓湙一起出了京城,城外二十萬大軍有一半是他這些年養的私兵。
“侯爺當真深藏不露。”衛泓湙朝豐恂拱了拱手,語氣不知是真的敬佩,還是有彆的含義。
豐恂抬眸打量他,一身銀色鎧甲,襯得他整個人更加威武,瞧著倒是人模狗樣。
他意味不明的哼了一聲:“顏兒若登基為帝,當廣開後宮,儘可能多召些俊才服侍,也省得見到一個稍微好點的就被迷了眼。”
小白臉一個,一點都不懂尊老愛幼,遲早要讓顏兒踢了你!
衛泓湙麵色一僵,眼底隱有怒氣升騰。
不是他不想和“準嶽丈”打好關係,而是這人性格十分古怪。
無論他怎麼討好、陪小心,他要麼無視,要麼冷嘲熱諷,反正是從不給他好臉色。
時間門長了,衛泓湙也明白了,女婿和丈人之間門恐怕就是天敵,根本不可能和平相處。
尤其當這個嶽丈時刻想著給女兒介紹新男人的時候,是個人都忍不了。
“校尉,該出發了。”有士兵小聲提醒。
衛泓湙極力壓製著怒氣,接過旁人遞來的韁繩,直接翻身躍上了馬背,動作利落又颯爽。
“侯爺怎麼走?”
豐恂沒搭理他,石硯牽來一匹稍微矮點的馬,小心翼翼的將他抱上馬背。
馬鞍是特製的,背部比一般的要高出許多,正好將豐恂牢牢卡在中間門。
他挺直脊背端坐著,石硯在前牽著韁繩,其實這樣對他來說應當不怎麼舒服,但他始終麵色平靜,不見絲毫動容。
長袍遮住了他的雙腿,也掩蓋他身上唯一的缺陷。
容顏俊美、氣度不凡,仿佛當年那個迷倒萬千閨秀的無雙公子又從歲月的畫卷中走了出來。
衛泓湙心底一軟,想起這些時日為了趕路可謂是日夜兼程,他尚且有些受不住,豐恂卻一聲都沒吭,該走走、該停停,從未讓人有過特殊照顧,不由的怒氣就消了兩分。
算了,跟他計較什麼,他們都是為了同一個人,理應互相體諒才是。
“侯……”
“校尉覺得,待會顏兒是先看你,還是先看我?”豐恂直視前方,唇角輕勾,說不出的篤定:“我覺得是我。”
衛泓湙:……
未出口的話就那麼堵在了嗓子眼,他哽了哽,乾脆一夾馬腹行到了最前麵。
體諒?去xx的體諒,他一輩子都不可能跟這個“嶽父”和平相處!
*
大軍“凱旋”,禦國公主代替帝王於午門外迎接,百官隨行。
眾人知道,這場儀式是震懾,也是威脅,更是在亮劍——
劍鋒所指之處,隻能容得下臣服。
然而,等夏沁顏走出來,所有人還是不由的倒抽了口氣。
因為她穿著金黃色蟒袍!
以片金為邊緣、通繡四爪蟒九條,雖細節處有改動,但行製、文飾無不是太子規格!
“這……這這這……”有大臣瞠目結舌,卻“這”了半天依舊沒說出個所以然。
說不行、不符合規矩嗎?
可是人家現在是禦國公主兼監國之職,幾乎等同於太子,而且還是個有實權的太子。
可若說合規矩,他都過不了自己這關。
“嗯哼。”前方的鎮國公輕咳一聲,大臣神情變幻不定,半響終是垂下了頭。
形勢比人強,公主繼位幾乎已是板上釘釘的事,這時候再掰扯該穿什麼衣服、服飾合不合規製,完全就是犯傻。
“跪!”德佑站在前方,聲線拉得很長,尖細的嗓音在整個廣場回蕩。
聞遠侯、鎮國公以及武官一派率先跪了下去,而後是幾位閣老和尚書,之後才是宗室勳貴,其他觀望的人見狀,忙不迭往下跪。
如同海浪般,廣場上瞬間門跪倒一片,一眼望去,隻能看見烏泱泱的頭顱。
天地間門唯有一道金黃的身影獨立,陽光在她身後為她打下一片陰影,耀眼得讓人無法直視。
夏沁顏一步步朝前走著,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穩當。
腳下的紅毯仿佛鮮血鑄成,豔麗又奪目,幾乎橫穿了整個廣場,而後沿著台階一直往上。
乍一瞧,真會以為它直通雲霄。
不遠處幾十門禮炮齊齊點燃,響聲震徹京城內外,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望向皇宮的方向。
不知道是誰率先跑了起來,緊跟著一個、兩個,幾乎街上所有的人都開始往午門處跑。
這是他們的公主第一次正式的在曆史舞台上亮相,以一個當政者、掌權者的身份,以一個王朝未來主人的姿態,出現在她的臣民麵前。
無論是誰,不管是販夫走卒,還是學子商賈,他們都很想親眼見證這一特殊的時刻。
因為從今天起,曆史將會拐入一個全新的起點。
一個女帝的時代,正慢慢在他們眼前鋪開。
*
氣霽炮聲壯,雲開旗色鮮。
震耳欲聾的炮聲停歇,激昂的禮樂聲奏起,馬蹄聲陣陣,噠、噠、噠,整齊劃一、威風凜凜,隻聽著便覺一陣膽寒。
夏沁顏踩上最後一個台階,走上城樓,周圍樹立的彩旗被風鼓動得簌簌作響,仿若天地為她奏響的賀章。
她輕輕抬眸,目光掠過下方打頭的衛泓湙和豐恂,掠過他們身後英武雄壯、好似能震動山河的軍隊,以及兩邊擠擠挨挨、激動又興奮的百姓,最終落向遠方。
天空碧藍如洗,白雲悠悠,枯木上冒出了新芽,田地裡長出了新草,一切都在欣欣向榮。
一隻鳥兒落在樹椏上,似是被聲響嚇到,撲棱著翅膀,再次飛向高空。
夏沁顏唇角微揚,視線隨著它一起往上。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
她終是站在了世上最高的那一根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