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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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已儘, 五月的木香吐了蕊,一樹粉白爬上牆頭,送得滿院香氣。
這日, 崔沁音來了章王府。
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她的一雙兒女, 曲雲聰和曲雲婧。
三歲的小娃娃,正是童言無忌的時候,曲雲婧一見曲錦萱,就睜大兩隻黑葡萄一般的眼睛, 好奇地問她:“小姑姑,你很熱麼?”
因為年齡相當, 這對兄妹平素最愛鬥嘴, 是以,曲雲聰很快便笑嘻嘻地嘲笑起自己胞妹來:“你問的話好傻, 太陽這麼大, 小姑姑肯定熱啊!”
“哼!你才傻呢!”曲雲婧撅起嘴, 自問自答地跟他唱起反調來:“小姑姑肯定不熱,不然她怎麼穿著高領的衣裳?”
曲雲聰小腦袋瓜子一轉, 立馬老成地擺擺手,一本正經地回應道:“肯定是被小姑父給咬啦, 你忘了麼?上回娘親也是, 被爹爹給咬傷了, 就穿這種領子高高的衣裳遮住。”
內廳先是矍然一靜, 隨即,幾名丫鬟捂住嘴偷笑起來。
曲錦萱和崔沁音皆被說得臉上滾燙, 崔沁音才想要製止, 又聽那倆小祖宗說話了。
一個撓頭問:“娘不是說成了婚就會懷小寶寶麼?怎麼小姑姑的肚子還是平的?”
一個淡定答:“二姑姑也沒懷小寶寶呀?有什麼奇怪的?”
問的那個不服氣了:“二姑姑又不喜歡小寶寶, 她才不會懷呢。”
童聲童氣的話音甫落,氣氛霎時凝滯。
崔沁音反應過來後,臉色倏然一變。
她起身拉住兒女,肅起臉來製止道:“好了,莫要瞎說,被祖母聽到,你們可是要受罰的。”
曲雲聰鼓起嘴來反駁:“祖母才沒空罰我們,她天天哀聲歎氣抹眼淚哭鼻子,都不和我們玩了。”
崔沁音一愣,經由自己兒子的話,想到現今一片愁雲慘霧的曲府,又想到自己來的任務,心裡也是發悵不已。
都是些什麼懊糟事兒…
見崔沁音歎氣,曲錦萱也蹲下身,對兩個小家夥笑道:“婧姐兒、聰哥兒,讓桑晴讓你們去園子裡逛逛好不好?”
桑晴應聲上前:“哥兒姐兒,這府裡頭的園子有不光有奇石,還有小鬆鼠和百舌,要不要跟我去瞧瞧呀?”
“小鬆鼠?”
“百舌鳥?”
小兄妹一人一句後,又齊齊問了聲:“有貓嗎?”
桑晴愣了下,歉意地笑了笑:“沒有,這府裡沒養貓的。”
曲雲聰嘻嘻一笑,他揚起小臉來,向曲錦萱炫耀道:“小姑姑你都好久不回府了,我跟你說,我和婧姐兒養了一隻番貓,給它取了名字叫雪蟲。那貓渾身都是白毛,眼睛是湖藍色的,兩隻耳朵尖尖的,可好看啦!”
曲雲婧馬上點頭附和:“對對對,小姑姑什麼時候回府呀?我們帶你去瞧瞧雪蟲,它好可愛的,就是老愛到處鑽,回回都要找它好久。”
提起這個,崔沁音板了臉:“還好意思說,那小畜生上回跑去你們爹爹書房,撕了他好幾幅字畫,要不是你們爹爹剛好回府,整個書房的東西都要給它糟蹋了。”
想起素來溫和的爹爹拉下臉訓人的模樣,小兄妹膽子一軟,終於噤聲了。
崔沁音見這二人終於認了慫,也是暗鬆了一口氣,又順勢唬道:“你們不聽話,那貓我明兒就給轟出府,或者送給彆人。”
小兄妹縮了縮脖子,異口同聲:“知道了,我們聽話就是。”
說著聽話,可在跟著桑晴出扶霜院之前,曲雲婧又扭頭問了句:“小姑姑你怎麼老不回府裡呀?爹爹在國子監,你和二姑姑嫁了,連蘇姨娘也不在,我們都找不到人玩。”
那瞬,崔沁音臉都僵住了。
這倆孩子,純屬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心裡好一陣悔,早知道,就不該帶他們出來的。
好說歹說愣是把倆位小祖宗給支開了,崔沁音端著一盞茶,卻不知該怎麼開口了。
按說,這事怎麼都輪不到她來,可婆母用上姨母的身份,親親昵昵地跟她吐苦水,半是請求半是脅壓,她連依違不決的餘地都沒有。
實在沒有法子,她隻得被迫接了這份差使,來做這報信的壞人。
這事,真真是強人所難。
前幾日,恰好聽聞三妹妹那位夫婿離京公乾,不在府中,她那婆母才心思活泛起來,把這事兒說予她聽,也是那會兒,她才知曉蘇姨娘莫名失蹤的事。
且這失蹤,已經有一段時日了。
這樣一來,這話更是難傳。人尋無影跡,她這趟,基本等於是來報死訊的。
再有,便是這個當口來,更有些欺蒙的意思。
畢竟那位妹婿不在,她這三妹妹若要為母鳴不平,這會兒,無人給撐腰。
她實在是一個頭兩個大,婆母暗示,讓她捏個類似於失足掉落的意外來搪塞三妹妹,可若說是失足掉落,這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屍體都不見,
還有一樁讓她為難又心虛的,便是沒有報官這事兒。
崔沁音萬不敢告訴曲錦萱,自己那位婆母巧舌如簧,愣是把蘇姨娘的失蹤,說成了與野漢子私奔。
再加上莊子裡頭的仆婦,也說了幾句似是而非、捕風捉影的閒話,又那麼剛好,公爹明顯也對那失蹤了的枕邊人有過什麼懷疑,是以一通分析下來,本是個惡意揣度,卻被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奈何公爹竟也信了,頓時感覺自己綠雲蓋頂,巴不得蘇姨娘身遇不測,曝屍荒野,才能解他心頭之恨,哪裡肯去報官,又哪裡豁得出臉去報官。
當然,那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自然是在東宮那位小姑子的事。
自打出了那事,公爹與婆母皆是焦頭爛額,天天長籲短歎的,恨不得把整個奉京的大夫都請一遍,問問二妹妹到底是得的什麼怪病。
二妹妹得寵時,公爹不僅順利過了考績,還時常有同僚向他示好,他本因此沾沾自喜的,可這事一出,他立馬慌了手腳,生怕這到手的富貴又丟了,哪裡還顧得上蘇姨娘的死活。
很明顯,對公爹來說,他的仕途與富貴,是高於血脈子息的。
畢竟二妹妹這一失寵,便相當於斷了他仕途的希望,絕了他仕途的保障。
這廂,崔沁音不停打著腹稿,遲遲不知如何開口,而曲錦萱卻也不開腔說話,就那麼靜靜坐著品茶。
見曲錦萱這樣,崔沁音更是如坐針氈,心裡忐忐忑忑。
片刻後,她咬了咬牙:“好妹妹,嫂子與你說件事。”
“——你做好心理準備,可能、可能會嚇到你。”
曲錦萱麵目沉靜:“嫂子說罷。”
崔沁音把心一橫,終是把蘇姨娘的事給說了。
說完,她一心顆心高高懸起,緊緊盯著曲錦萱,大氣不敢喘,連唾沫都不敢咽。
曲錦萱垂下眼,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
沒有哭,亦沒有吵鬨。
崔沁音隻見到她放在桌上的左手,在不停摁壓刮蹭著另一手背的掌骨,以及指骨間的縫隙。
一下,又一下。
那雙手,是極美的。
腕節白皙如玉、指骨纖細、指尖嫩如筍芽。
上天總是格外偏疼美人,即使她經常見到這位小姑子做活,常見她在花料草莖間挑挑揀揀、於石碾舂盆間搗磨,可這雙手上,愣是沒有留過什麼疤痕。
曲錦萱這樣平靜的反應,是崔沁音始料未及的,亦讓她越加坐立不安。
有些人一緊張無措,就分外想找話說,崔沁音便是如此。
她在悲戚和歉意間來回打轉,實在不知該擺出哪幅表情,隻好乾笑兩聲,看著曲錦萱的手,佯作驚奇:“三妹妹何時開始蓄甲了?”她讚道:“你這甲型秀氣,這雙手細白又嫩,待再蓄長些,染上寇丹,鐵定好看的。”
沒有回應,對方甚至連眼睫都沒有顫一下。
好半天,內廳丁點聲響都沒有。
崔沁音心中暗暗叫苦,卻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聊。
“我聽聞新門街那裡開了間鋪子,叫容馥齋,是文國公府的樂陽縣主開的,裡頭的東西都是上佳的,用過的都讚不絕口,就是還沒開張,除非是樂陽縣主直接下了帖子邀請,等閒人是進不去的。”
說著,崔沁音真情實感地歎道:“唉,可惜咱們連樂陽縣主的麵都沒見過,倒沒有這等殊榮。不如這樣,等那鋪子正式開張了,我與三妹妹約著去逛逛?膏子倒不必挑了,聽說有一款染指甲的膏糊子,不知怎麼調的,顏色極美,裡頭還摻了磨得細細的雲母粉,塗到指甲上可打眼了,而且極易操作,再不用像之前似的,臨時摘了磨搗,要費幾個時辰才能染成。”
任崔沁音的聲音再歡實、再是努力尋話題,許久,曲錦萱都如入定了一般,巋然不動。
就在崔沁音說到口都發乾,快要崩不住的時候,她才有了反應。
曲錦萱抬起頭來,直視崔沁音:“大嫂既是來傳話的,那便也幫我傳幾句話給爹爹罷。”
“欸,好妹妹,你說就是,嫂子聽著呢,一定帶到。”能開口說話就好,崔沁音心神終於鬆弛了些,她籲了一口氣,立即應了。
曲錦萱道:“既是沒尋到姨娘,且都猜測姨娘已、已不在人世,那便、便為她辦場風光的白事罷。”
崔沁音怔愣之下,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下曲錦萱,見她眼神空空洞洞,僵冷、且滯澀無光。
大概,是傷心到了極處,才會這樣罷。
眼中發黯,在傷心悲怮到了極點,卻還強行抑住失去至親的哀痛,說出辦白事的提議。
這般逆來順受、軟和好欺,更讓人心生憐惜了。
在暗啐了府裡公婆一口後,崔沁音心中觸動。
她試圖代入曲錦萱,若是自己的母親下落不明,父親卻漠不關心,甚至連親自與自己說一聲都不來,這樣的行為,她很難做得到原諒。
那樣薄情寡幸的人,甚至不配為人父。
崔沁音嗟歎一聲,勸道:“好妹妹,你而今成了家,還有妹婿陪著呢,你可千萬要想開些,身體要緊,莫要太傷心了。”
曲錦萱道:“我省得的,謝謝嫂子。”
崔沁音見她低眉斂目,眼神砸在桌沿,青煙一樣濛淞不定,整個人渙散無神、濃鬱不揚,讓人好不心疼。
一句謝,更是讓崔沁音的心頭,再度湧上一陣羞慚之意。
誠然,她將一雙兒女帶來,其實,是有私心的。
原來,是想著自己這小姑子能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莫要給她難堪,畢竟這樣的事,就算小姑子當場翻臉啐她、給她趕將出去,她也隻能生受著。
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為自己那份心思不齒,為自己有意無意地,與家中公婆成了欺人的從犯而羞愧,為自己方才的慶幸,而感到無地自容。
愧怍彌漫之下,崔沁音禁不住替曲錦萱憤憤不平起來,可那二位到底是長輩,是以,她也隻能隱晦地說道:“若是蘇姨娘當真、當真…希望她下輩子能投個好胎,能尋個好夫婿罷。”頓了頓,她又許諾道:“你放心,你方才的話,嫂子一定帶到。”
話才完,桑晴便帶著小兄妹倆回來了。
小兄妹倆倒是玩得很儘興,嘰嘰喳喳地跟曲錦萱誇這府裡好大、園子裡好玩、鳥獸得趣兒,就是桑晴看起來有些異樣,神色不大自然。
崔沁音完成了此行任務,想著曲錦萱正是傷神、需要獨處的時候,便婉拒了她的挽留,在小兒女吃用了些點心果子之後,領著向曲錦萱辭彆了。
送客時,將好在牙道上,一行人碰見了正準備往待霜院去的徐嬤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