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懦夫(1 / 2)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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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牌與竹筒相擊, 發出一聲清脆的叮鈴聲,正正將那竹筒給彈離篝火,骨碌碌滾到一旁。

孫程動作極快, 趁著季岫錯愕間,他幾個縱身, 上前拾起了竹筒與玉牌。

季岫瞪大了眼,欲去奪回,可他一介文官,連腿腳功夫都不懂, 連孫程的衣角都沾不到。

竹筒到了薑洵手中。

薑洵打開竹筒,從中, 取出一卷布囊來。

黃色的、已經泛了舊的布囊, 看得出來,是存了許多年的。

雖上麵的紋飾都脫了線, 但借著月色的柔光、以及指腹的拓印, 薑洵識出了那布囊之上的字樣。

共有四個字。

那四個字, 是奉天誥命。

季岫大聲嗬斥:“薑大人不配看這物!”

聞言,薑洵停下了手。

他望向季岫, 眼神清然沉靜:“為何?”

季岫咬了咬牙,帶著破釜沉舟般的決心, 振振有辭道:“你枉費薑相犧牲性命替你護著這詔, 下官替薑相不值、替先帝後不值、替整個薑府都不值!”

見對方眉眼如山, 似是無動於衷, 季岫更是義憤,激語相訕道:“你縱情聲色、不學無術, 災疫在前, 你漠視百姓困苦, 不拿這天下蒼生當回事!”說著,他上前一步:“下官敢問一聲,薑大人哪裡來的顏麵手持這詔?!”

字句指摘,很明顯,是在胸中鬱積了許久的質問。

薑洵盯了季岫兩瞬,眼中波紋不興,並瞧不出有什麼特彆的情緒。

隨後,他有了動作,卻是將那布囊裝回竹筒,並彎腰放在自己身前的地上,接著,轉身便走了。

由頭至尾,除那兩個字後,再未開口說過其它話。

本以為伸了脖子便要挨刀的季岫,狠狠怔在原地。

小半晌後,他回過神來,看向地上那竹筒。

竟是任他處置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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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上,一向話語極少的孫程破天荒開口了。

“主子,那詔…”

沒有回應。

薑洵表情過於淡定,逼得向來八風不動的孫程,極快地把話給說囫圇了:“主子,那詔當真不取麼?”

若有了那詔,回京即可名正言順地舉事,承詔即位、將擬假詔篡位的魏修給趕下去,甚至誅其命、抄了傅皇後母族,亦無可指摘。

薑洵隻若有所思地沉吟:“看來那季岫,便是當年外祖托詔之人。”

這句後,直到回了會館,薑洵再無他言。

更衣洗漱事畢,薑洵仰麵躺在榻上,直直地盯著床頂的承塵,片刻後,他舉起左手。

雖這會兒看不清晰,但他知道自己手中那玉牌缺了個角,牌麵也現了幾寸裂痕。

薑洵靜靜地躺在幽暗夜色的包裹中,就那樣舉著玉牌,也不知他究竟在看些什麼。

直到手臂發酸,他才將那玉牌放在枕邊,闔眼睡去。

呼吸逐漸平移悠長,薑洵開始發著淩亂無章、斷斷續續的夢。

那夢一開始,並不安謐。

起先,是他幼時的記憶重現。

嘻鬨聲中,他被一群孩童團團圍住,耳邊充斥著小皇上、小太子的譏訕之語,以及賣國辱民、克父克母的惡聲嘲笑。

孩童的惡意總是不遮不掩的,這樣天真的、肆意的嘲辱落在他身上,他雖茫然不解其意,卻也明曉定然不是好話。

他攥緊了拳,腦子裡演算著,若用武師教的那幾招,能不能把這一圈人都給打趴下。

忽然,一道尖利的、不陰不陽的聲音響起,嘻笑不停的孩童們個個都噤了聲,嚇得僵在原地。

他回頭,見是自己那位皇叔負手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盯著他,目中,有狠厲之色一閃而過。

而在那之前,他曾將這位皇叔當作至親。因為皇叔常去看望他,總是和顏悅色,對他噓寒問暖,給他帶許多宮外沒有的、精巧至極的吃用之物。

那時,他尚且不懂那叫假仁假義,心裡還總盼著皇叔來。皇叔來了,他便不用被逼著唸那些晦澀的書、不用去地下暗道中跟著武師習武。

那日,與皇叔一道去的,還有位比他小些的表弟,名叫魏言安。

小表弟穿著繡了蟠龍的大紅紵絲袍衫,腰係玉帶、腳踏皁靴,身旁宦婢環繞,處處,都彰顯著他極尊極貴的身份。

且小表弟的模樣十分神氣,不僅對宮人頤指氣使,所有人見到他,還都要恭敬行禮,包括自己。

就在他懵懵懂懂地,要被拉著也向小表弟行禮時,皇叔又恢複了往常的和善樣,說與小表弟是自家兄弟,讓他免禮,今後都不用多禮。

他記得清楚,小表弟當時,狠狠瞪了他一眼。

接著,卻又立馬變了幅模樣,親親熱熱地,喚他做洵表兄。

後來,小表弟又特意來了一回,說是找他這個表兄作耍。

小表弟麵上與他親恭,待到僻靜無人處,卻眼露睥睨,惡意堵著自己,讓自己向他下跪,俯首稱臣。

他先是呆了呆,隨即氣忿不已,知了這個裝模作樣的‘太子表弟’也和其它孩子一樣,是個有惡心的。

趁著無人,他狠狠將魏言安揍了一頓,直將魏言安揍到嗷嗷亂叫,求他手下留情。

那是初次,他慶幸舅父給自己請了武師,慶幸自己在暗道中的好些打沒有白挨,讓他終有一回用拳頭,捍衛了自己的尊嚴。

隻那時,他已隱約知曉自己這姓氏有些不對。

按理來說,他也該和皇叔、和那位小表弟一樣,都姓魏。

關於這個問題,他在心中憋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問過舅父,舅父當時已病得起不來床,聽了他這問題,捂著胸口咳了好一陣,把手中的巾帕子都咳紅了一片。

緩過氣來後,舅父虛弱地靠在榻首,與他說了些往事。

於是,他便知曉了,自己為何會隨母姓,亦知曉了自己那位皇叔——魏修之惡。

當年,若不是魏修將那軍情泄露給索利,父皇與那幾萬將士,根本不會遇埋伏、被堵截、被偷襲…

末了,魏修還倒打一耙,道是父皇為求生還,允了索利各項無恥的要求,不僅屈膝給對方將領稱臣,還開放安石城給索利掠奪,若非他及時帶兵趕到,索利險些強占了安石城。

而更深、更真實的真相是,那魏修與索利勾結,私下有約定,若是魏修稱帝,便會給予索利繁多好處,可若不是魏修即位稱帝,索利便要再度侵邊。

為了大昌為了百姓,整個薑府認了,勳舊老臣們,也認了。

出了內賊,當時的大昌,確實也經不起多少折騰,若有動蕩,索利還隻是一處威脅罷了,怕就怕其它幾個被趕退邊線的鄰國,也趁虛而入。

若那幾國勾連,內外動亂一齊發作,大昌臣民,俱危矣。

而如魏修那般無恥之尤,害了父皇後,又假擬了罪己詔與傳位詔,在那詔中,還將外祖等人歪曲成彆有用心的外戚。

須知外祖這脈本就子嗣單薄,膝下唯有一兒一女,母後入宮後,外祖將整個薑府,從上到下都管束得謹言慎行,就是怕有人言行不端,連累宮裡的母後。

著實來論,外祖與舅父皆為文官,手中連一枚兵符都沒有,更不曾仗著是皇後母族而欺民橫行。

而舅父更因怕聯姻之人另有企圖,那婚事也是擱置許久,都沒能定下。

後來,外祖遭了意外、母後難產而亡,舅父更是婉拒所有提親之人,專心撫育起他。

可饒是這般,魏修仍然沒有放過薑府,沒有放過舅父。

舅父過世後,文公、程公、丁老將軍等人暗中尋了他,幾通安慰過後,又告訴他,說這朝中的勳舊老臣,泰半都站在他這邊,可作他的助力,讓他安心進學,待時機成熟,便擁他上位。

最後一位親人也被魏修戕害,彼時年少氣盛的他哪裡懂得忍字怎麼寫?聽了這話後,當即便說自己就要即位,要把魏修和魏言安給趕下去,將他們千刀萬剮。

幾位長輩麵麵相覷後,將這當中的事,細細與他分析了。

當年那兩份偽詔,本就疑點重重、缺乏信服力,若舉事,要將魏修趕下龍座,自然不是何難事,可難就難在,要控製事態、要少起波瀾。

例如,雖他們幾人均知有原詔,可那原詔下落不明,他若即位,靠的是勳舊大臣們的助力、靠的是他與父皇的血脈。可僅有這些,到底還是不夠,魏修等人若有心不認,也能尋出多種說法來。

那陣,他被仇恨裹挾,頗為固執,口口聲聲都是要馬上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要替親人報仇血恨。

見他陷於執念中,幾位長輩便問他,可懂何謂為君之道?臣民如何撫臨牧之?他要禦極,是為了那無上的尊榮與權秉,還是心中也存著百姓眾生?

誠然,他雖在舅父的教導之下,讀了不少聖賢書,可天下與百姓,對一個將將知曉自己真實身份的半大孩子來說,份量能有幾何?

麵對這樣的問題,他梗著脖子答了一串書上習來的、冠冕堂皇的話。

幾位長輩不予置評,隻丁老將軍說了句,既他一腔熱血無處拋灑,便投身行伍、先去軍中曆練幾年,吃吃當年父皇吃過的苦。若他能堅持,退伍後,他們自會兌現諾言,助他登位。

於是,他被安排著隱了身份,入了丁老將軍的兵中,做了名小兵。

從軍三年有餘,他隨著去了兩處的邊城,見了囂張至極的外敵。

名義上,那幾國還是大昌的屬國,可行事上,卻半點沒有屬國應有的恭敬姿態。

他們總是三五不時地,便要去城門之外吆喝示威,邊民個個提心吊膽,守城的將士也不勝其擾。

便在他入伍的第二年,北渾,犯境了。

那一戰,他見了何謂白骨露野、馬革裹屍,他親眼看著兵士們風餐露宿,與敵相對時衝鋒陷陣。個個抱的,都是有去無回的心。

他受了觸動,亦想上戰斬殺敵首、為國效力。丁老將軍自是不肯,經他百般纏磨,才讓人帶著他,給了個斥堠的職缺,並極其鄭重地告誡他,他的安危,遠比那場仗的勝負要來得重要。

所幸的是,那場仗最終勝了。

隻是,勝雖勝了,卻勝得慘烈,傷亡極大。

戰後,朝廷撫民不及,有暴民趁機鼓動人心、揭竿而起。

而他那位皇叔,極儘昏庸君主之為。

下令誅敵時,猶猶豫豫、怡誤先機,擬旨殘民時,卻斬釘截鐵、果斷決然。

軍士們才將退完敵,兵戈卻轉而揮向百姓。

那一回,他見得了何謂生靈塗炭,亦陡然,明白了幾位長輩老臣的苦心。

退伍後,他再未主動提起複權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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