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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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甫落, 遊渺先是呆住,俄而愕然一瞬,臉刷地紅了個透。
被明晃晃地嫌棄, 遊渺難堪至極,隻能咬著唇, 重新坐回了對側。
回了會館後,遊渺便被人領去了廂房。
“大人說了,讓姑娘先沐浴歇息,他晚些便來。”領著遊渺入廂房的丫鬟傳著話。
遊渺從腕上脫下隻赤金鐲, 借著袖間的遮掩,熟門熟路地套到那丫鬟手上, 她麵上笑道:“我方才跳了場舞, 很是發了些汗,這發間膩膩的怪不爽利, 想一同把頭發也清洗了, 麻煩姑娘多跑一趟, 替我多取些澡豆來。”
那丫鬟腕間一沉,便知這鐲子份量不輕, 曉得自己得了大便宜,當即喜眉笑眼地應了。
另一廂, 孫程正給薑洵呈了封書信、並一隻巴掌大小的錦盒。
“主子, 這是驛館方才送來的, 府裡的書信。”
“府裡?”薑洵怔了怔:“嬤嬤寄來的?”
“是夫人。”孫程如實答道。
薑洵頓了頓, 止了本準備去接的動作,略一頷首道:“放著罷, 得了空再看。”他喚過杜盛:“銀子取來了?”
杜盛點點頭, 詢問道:“可是要屬下埋到城郊去?”
薑洵否了:“埋到城郊易引起爭奪, 若是搶得狠了,有那性悍的,定然會起獨霸的心。”他斂目理著束袖:“你去查一查這城中的幾戶善人,若背景清白,便拋到他們府中去,他們自會安排。”
杜盛摸頭:“都是落難的災民,就算拾得了,不當是均分給所有人,互相幫助的麼?”
薑洵頭也不抬:“雖都是災民,可災民中,亦有暴民。”他坐到書桌前,漠聲道:“莫要高估人性。”
私吞賑給的貪官有、發國難財的奸商有、趁亂為禍的刁民暴民,自然也不會少。
杜盛恍然,他猛地一拍大腿:“爺這麼一說,屬下倒想起來了,這寧源還有些輕易信人的愚民,每發一回洪,他們便要捉個當日出生的女子去祭河神,這事,府衙也是知道的,可根本無人出麵去管。”
薑洵眯了下眼,好一會兒,才沉聲道:“有人祭河,便能安定一段時日的人心,如汪由僖這樣懶政的,樂見其成。”
杜盛聽了,不由罵了幾句寧源的貪官汙吏,又憤然補充道:“這般惡毒戕害無辜,最可氣的是,主導這事的,還是個神婆。那神婆當真喪儘天良,好幾個選中的女子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有的腹中還懷著胎兒,她竟也狠得下心,生生將人推入河中!”
薑洵皺起眉來,肅顏道:“人皆逐利,恐怕那神婆與這寧源府衙也是有些乾係的,一並查了罷。”
杜盛領命而去。
薑洵靠坐在椅背,目光,則在那信封與錦盒之上流連了幾瞬,須臾,他移開眼:“戚大人與尹大人可回來了?”
孫程:“二位大人回來已有一陣了,正等著主子議事的。”
薑洵頷首:“請過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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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長,接近酉時正,天角的餘暉才完全被夜色趕走。
遊渺在房中枯坐許久,也不見人來,便問得了書房的方位,斂好儀容,尋了過去。
一路暢通,倒也無人阻她,門口守著的小廝甚至瞧都不瞧她一眼,木著臉向裡頭報了聲,便由她站到了門口。
遊渺尷尬地收回銀錠,再度理了理衣衫,這才小心翼翼的推門而入。
房中豎著扇雲母屏風,她要尋的人,坐在屏風之後。
“大人。”遊渺臉上擺出最適宜的笑容,捏著柔媚的聲線走了過去:“這樣晚了,大人還在忙…”
待行至屏風後,她愣了下,這才發現自己方才推門而入時的那股味道,竟是酒味,隻是隔了扇屏風,聞起來不如這後頭的味兒濃烈罷了。
再看屏風後的人,左手空拳,半支著腦袋,右手則搭在側邊的椅圈上,指間還夾著隻瀝瀝滴酒的高柄杯,且半幅身子都窩在圈椅中,兩條長腿交疊著,就那樣大喇喇地擱在書案上、置於那幾碟發著餘熱的菜盤子之間。
一身浪行,隨意至極。
這哪裡是在忙於公務,分明,是在吃酒作耍罷了。
“有事?”
醉意迷朦的眸子不輕不重地乜了過來,遊渺心間狂跳。
她勉力定位神魂,嫣然笑道:“汪大人囑了奴,定要好生服侍大人,可奴來了小半日,都不見大人…”
遊渺本是打算嗔怪兩句的,可話說一半,便見眼前的男人提了提唇,那明明是滲著酒意的一雙濕眸,濛濛如淞的目光中,似戲謔、卻更似審視。
她心間一突,下意識避開了相觸的視線,喉間像是生起什麼阻力似的,囁嚅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方麵是心虛使然,另一方麵,則是白日裡在馬車中的接觸,讓她拿不準這男人到底是不喜歡自己主動,還是那眼光著實挑剔,她向來引以為傲的臉蛋與身段,竟在他眼裡瞧不見半分驚豔之色,反而因頭油味被嫌棄了一把。
而且,這人雖然帶了她回來,卻又把她放在廂房中冷落小半日,與娘所預測的情形,大相徑庭。
聽娘說,京裡的貴遊子弟都會有些難捉摸的臭毛病,何況這位還是皇室子弟,或許、或許他隻是於人後,喜歡端著呢?
想到這個,遊渺似是重新生起勇氣,她向前兩步:“奴特來問一聲,大人這處,可需奴在此伺候?”
感覺到男人目光往上,遊渺故作羞澀,有意偏了偏頭,讓他能看得更清楚。
她特意換梳了個朝雲髻,把另一側,原本一並戴著的步搖珠花都給摘了,單留著那支金雀釵。
風鬟霧鬢,素發金釵。
遊渺心間無序,想著若是自己沒有猜錯,白日裡在馬車中,這人的目光,是在那釵上停留過的。
感覺到對方有了動作,遊渺餘光去瞥,卻見男人早已挪開了視線,放下架在書案上腿,直起身子去斟酒。
道是自己多心想錯,遊渺心間失落了下,又急忙要轉到桌案之後:“奴替大人斟酒。”
薑洵嗤了聲:“聒噪。”他擺擺手:“出去,回房等著。”
聲音磕磕絆絆,真像是喝大了似的,舌頭都不大利索。
遊渺哪裡肯就這樣出去,她眼神在這書房中亂晃,驀地,瞧見了桌案上的一方錦盒,當下心間一動,佯作好奇地走了過去:“這錦盒好生精巧,大人從何處得來的?”
“敢碰一下,我便剁了你的手。”男人嗓音單寒,話音如抽出的鋒刃般,險險擦過遊渺的耳廓。
遊渺再度被迫停下步子,笑意僵在嘴角。
她咬了咬唇,心間複雜。
這人對自己這樣冷淡,她真能如母親所說,收服得了他麼?
還有,雖這男人生得好,可試問哪個女兒家,會願意把自己的初回獻給個醉鬼呢?
遊渺的心頭不住地往下墜,卻不得不止了腳步,轉身退出了書房。
眼見遊渺離開,薑洵的目光,亦在那錦盒之上停留了一會兒,接著,他拉開桌案下的抽格,將白日裡一並收到的信,也取了出來。
拈在手上看了小半晌,薑洵才伸了手,他正欲啟那火漆時,卻又聞聽杜盛回來了。
薑洵手下略頓了頓,便就著那姿勢,將信隨意扔在桌案上,喚了杜盛進來,聽他稟事。
稟了事已辦妥後,杜盛再問道: “義倉那證據已送到奉京去了,可要往禦史台遞?”
“不急,這幾日有施粥送米的,先緩緩。動作過頻,就怕引了注意。”薑洵抬起頭來,眼神清明。
賑災自然刻不容緩,可治洪之事,卻也迫在眉睫。
堤壩不穩、百姓不寧,都是亟待解決的事,清淤建堤,都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而最為緊要的是,就算增築了堤壩、清了泥沙,有汪由僖這麼個父母官在,寧源百姓討不了好。
義倉、賑銀,不僅要讓汪由僖等人吐個乾淨,還要除了這幫祿蠹。
汪由僖此人,膽大如鬥,竟昧著良心,以義倉之糧充作商糧,倒手賣予城中米鋪。
不僅如此,米行若要入貨,必須從那幾戶商行入,否則第二日,官衙便會去封鋪子,說有人食用了那家米行的米,鬨肚染了病,若鋪中人膽敢出聲質問一句,便會直接拘了掌櫃和夥計。
這般的作派,哪裡是官衙?簡直就是為霸一方的地頭蛇。
而汪由僖行事為何敢這般荒唐無忌?卻是因著其嶽丈姚紅瘐的緣故。
姚紅瘐其人,官任榮州府的都督,那榮州府,管著下轄五個郡縣,寧源,便是其中之一。
而姚紅瘐的親舅父,則是南省的尚書令,亦便是當今太子的嶽丈,羅峙。
再有一遭,眼下嘉順帝身邊最得寵的方士,人稱新午聖使的,亦是出自寧源,是經汪由僖推予姚紅瘐,再以姚紅瘐之名舉薦入宮的。
這關係一層層上去,怪道汪由僖這般熊心豹膽、少有顧忌。
可說來,凡事皆有兩麵,這樣牢靠嚇人的背景於汪由僖來說,亦是帶刃的劍。
一方麵,他雖可借勢橫行,另一方麵,卻要供王母娘娘一樣供著家中發妻。
莫瞧他方頭大耳體態臃腫,實則偌大的郡守府,連個妾室通房都沒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汪由僖膝下空空,子女俱無。
倒也不是其妻姚氏不能生養,那姚氏雖有娘胎裡帶出的不足之症,天生子嗣艱難,可早幾年,也曾生下過一子,隻可惜那小兒未及三歲,便意外墜井夭折了。
姚氏因此大病一場,身子更顯虛弱,莫說再難懷上子嗣,即使懷上了,那也是不敢生的,稍有不測,便是一屍兩命的慘案。
汪由僖似也想開了,據悉是曾找高人卜算過,道其此世並無子嗣緣,嗟歎過後,他也隻能無奈接受了,轉而鑽到權財的眼裡。奈何其並無甚真材實學,目光也粗淺,是以,鎮日裡都是削尖了腦袋想著那等黃白之物,寧源這莒河數度潰堤,雖苦了百姓,卻也肥了他的錢袋子。
權勢到達一定地步時,遮蔽天聽並非難事,可糾其根源,卻是這大昌國,已經從根子開始爛了,再不及時整治,邊患,將不是最大的威脅。
收回神思,薑洵正欲開口說話,忽有一股夜風自側窗灌了進來。
桌案之上,因為沒有鎮紙壓住,就那樣隨意橫放著的信封,立時被那陣風息給卷帶起來,高高低低地飄到了地下,落在杜盛腳邊。
杜盛腦子一抽,竟是抬腳給踩住了。
就那一腳,他突感後背冷颼颼的,迅速撿起回身,果然見自己主子那臉,如生鐵般難看。
杜盛訥訥笑了笑,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呈遞了過去。
薑洵黑著臉接過,果然見那信封之上,已被踩出一角黑漬,好死不死,還正印在‘夫君親啟’四個大字的左半邊上。
薑洵麵上薄怒隱隱,眉間是跳了又跳,呼吸都急促了些。
杜盛見勢不對,心下飛轉幾番,連忙開口攬事:“汪、汪府那個,屬下這就去安排。”
說完,他腳底抹油正想溜,卻又被叫住了。
杜盛頭皮發麻地轉過身,做了十成挨訓的打算,卻聽自己主子用泛冷的聲音吩咐道:“順便查一查那舞女身份。”
“誒?哦,好的!”反應過來後,杜盛如蒙大赦,生怕主子反悔似的,趕緊領了命,飛也似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