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信(2 / 2)

薑洵斂目。

不僅用得起上乘的熏香,頭上那簪,亦比他府裡那個戴的要精致數倍,怎麼看,都不是區區一個舞女能用得起的。

那舞女,身份有異。

他起身,親自去打下窗台、扣好,這才回到書案前,撚起那封信。

素色信封之上,好端端的四個大字,那半個腳印真真怎麼看怎麼礙眼,活像是踩在他臉上一樣。

薑洵心間悖然火起。

好不容易平複呼吸後,他沒有先去啟那信,而是拖過那錦盒。

掀開盒蓋,錦盒裡頭,靜靜臥著枚長形玉牌。

是枚無事牌。

那玉牌通體光潔,牌麵光滑、無字無紋,寓意平安無事。

玉牌的牌頭,則雕刻著象征安康的雙龍雲紋。

穿玉的紅線繩末端,是手編的五福絡子。

薑洵掂了掂。

玉牌寬厚敦實,玉質也是上佳的,那色澤均勻、通體均無水線。

應當…是花了不少銀錢的,最起碼,比她那隻銀簪子要貴。

薑洵指腹摩挲著玉牌,好幾息後,他隨手將玉牌揣入懷中,再度拿起信紙,啟了背麵的火漆,取出內裡的信箋來。

他是頭一回見到她的字。

清麗濃婉,字如其人。

不對,雖淡而有致,但工麗有餘,筋骨卻不足。

也是,那樣細軟的手臂,恐怕研一方墨都費勁。

鬼使神差間,薑洵開始琢磨著,待他回京,得尋個時間教她練幾幅字才是,今後再收家書,亦要檢查她是否有長進。

銅綠的箋紙上,勾著一枝重瓣的粉白木香。

信不長,寥寥幾句,說是家書,卻連一句問都沒有,更像是對他彙報些什麼。

她說,她院裡的木香開了,清香沁鼻,十分好聞。

她還說,奉京的天氣很好,不涼不躁,很是舒爽。

接著,她還提了句她近日做過的一個夢,說自己夢見莒河又決堤了。

最後,她說自己在大相國寺給他求了塊無事牌,若他瞧著喜歡,便隨身帶著。

薑洵繃緊下頜,先是想著,說這些不等使的話做什麼?莫非想讓他也回一封同樣的信,與她也說說寧源開了什麼花、天氣如何、他又做了什麼夢?

無聊至極。

可轉念,看著那半行問句都沒有的信,薑洵的心中,卻實實在在升起絲陰鬱來。

他再度撇了一眼那枝手工勾勒的花,又是金雀又是木香,果然小女人心性,儘愛那些花草盆植。

有時間畫這花草,卻不知關心他一句半句的?

似是不甘心,薑洵忍不住再讀了遍,他兩眼灼灼,像是要把那紙麵給盯出個洞來。

這一回,通過無字玉牌那一行話中透出的、隱晦的乞求,薑洵有了新的體悟。

不是不問,是不敢問。

薑洵的腦海中,甚至臆想出了場景。

比如,她對著張空白的箋紙,咬著筆杆子冥思苦想,直將唇都要咬破了,也不知該寫些什麼。

或許,還會跟她身邊的丫鬟商量、征求著建議。

若是丫鬟也不知如何為好,她則單手支腮,兩條秀眉都將要擰成一條。

又或許,她其實是寫了許多封的,其中肯定有好幾封,是問了他許多問題的,例如在寧源可好?何時能歸?

這樣一想,薑洵心中瞬時平衡了。

手持著信箋,他的虎口一緊,大拇指無意識地捏了下,那灑著金箔的紙麵便生起枝蔓般的皺痕來。

紙麵有了高低錯落,金箔便映著燈燭,泛起熠熠交錯的金光。

不知怎地,薑洵據此聯想起自己出發前一晚的情形來。

細微顆粒感的薄紗緞、無比勾人的**、那具柔弱無骨的身子,那一聲聲嬌呤與哭顫…

一時間,薑洵的心中似有寄蟲在叮咬,又似是數百裡之外,她院牆之上那股暗香,也襲在了他的心頭。

毫無征兆的,鼻尖倏然一熱,一股暖流極快地蜿蜒而下——

輕微的‘啪嗒’聲響,一滴鼻血落在那簇粉白的木香之上,迅速暈開後,直將那木香給染成了豔紅色。

薑洵狼狽不已。

他抬高頭,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了什麼荒唐可笑的聯想。

捂著鼻子靜心斂氣地坐了片刻,待那鼻血終於止住後,薑洵起身,出了書房。

夏夜本就難眠,因著方才無人窺見的醜態,他的心頭更是冒起濁煙。

既睡不著,也不便待在會館中,不如趁夜出去走走,瞧瞧城郊何等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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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亥時,會館的廂房中,遊渺等了許久,蠟燭都燃儘了,也不見人來。

許是入了夏,空氣變得悶熱許多,那熏香的氣嫋嫋升騰間,讓人人口乾舌躁。

怕飲多了水要小解,自沐浴之後,她滴水未進,這會兒,卻也忍不住灌了半杯。

茶水落肚,不多時,磕睡像潮水般襲來,眼皮沉得像澆了鐵。

遊渺告訴自己,睡一會兒,隻睡一會兒。

抵擋不住那睡意,遊渺合上了眼。

仿佛隻是打了盹的功夫,再睜眼時,卻發現房中一片漆黑。

借著月光,她起身去桌邊看了看燭台,這才發現那截蠟燭都已燃儘了。

向外喚了好幾聲,卻也無人回應。

正是疑惑之際,忽然聽到外間有腳步聲傳來,下一息,內室的門開了,珠簾也被撩了起來。

欣長的身姿、英挺的輪廓,迫人的、帶著濃濃酒味的氣息。

正是她等的那個男子。

遊渺一顆心咚咚亂撞,心中忐忑、又羞又懼。

她聽說過,有些男子最喜摸黑行事,況且對於女子來說,不掌燈,亦能遮掩那份羞人勁兒。

是以,有意無意地,她並沒有再去管那燈燭。

正想說些什麼,男人卻二話不說,便將她打橫抱起,扔到了榻上。

他的動作並不溫柔,甚至很有些急色,與白日裡在馬車中的態度大相徑庭。

而男人越是急色,則越是表明身下的女人足夠吸引他。

這樣想著,遊渺心間又羞又喜。

在那雙大手頗為粗魯地,去扯她的兜衣時,遊渺這才想起什麼來,手忙腳亂地捂在胸前,慌聲道:“等、等一等,爺,且等一等!”

男人停了下來,熱灼的氣息噴灑在她臉上,黑暗中,他的粗.喘聲清晰可聞。

“爺可要吃杯茶、醒醒酒?”

沒聽到回應,遊渺小聲補充道:“那茶是、是助興的。”

對方沉默了下,似乎很是不耐,一把將她推倒在榻上,隨即覆身而上…

神昏意亂的沉淪間,遊渺又哭又笑,整個人都似浮萍般。

再度被抱著壓跪在榻上時,遊渺暈暈沉沉地想,好像、好像也並不需要那助興的藥物…

原來他這般熱情,想來、想來是看上了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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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正,月兒偏西。

星夜之下,寬廣的莒河悄然臥於半彎明月之下,那河麵看著很是平靜,全然不似早些時日那吞人噬口、摧人屋宇糧畜的‘惡怪’。

無家可歸的災民們基本都入了夢,睡下了,饑意也就不再像白日間那樣折騰人,城郊的哀嚎之聲少了大半。

幸好不是冬季,不然除了餓殍,還能隨處見得凍死骨。

薑洵眉間凝重,正兀自思索著什麼,餘光忽而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一襲敝巾舊服,身形清瘦。

正是季岫。

那季岫身後背著個長長的竹筒,正立於某斷廢棄的城牆之上,目光在歪歪倒倒的災民間巡走。

他身影蕭索,臉上,是沉痛的自責,目中,是無能為力的哀愴。

過了會兒,他下了城牆,又往某個方向行了一段路,找了個空廖廖的寂靜之地,拾了些斷枝,攏起一小簇篝火來。

焰火騰騰,越燒越旺,火光映在季岫清臒的臉上,他怔怔地盯著那簇篝火,眼神空空洞洞的,並非是類似於不得誌的鬱鬱之色,倒活像個希望破滅,坍了架、失了魂的人。

似是拋卻最後一絲沉吟不決,季岫取下自己背上的竹筒,於一陣悠長的、如釋重負的歎息後,他鬆開了手——

便在那刻,似是受到什麼感召,薑洵的心間湧起一陣巨大的心悸,都來不及多想,便將手中一直把玩著的玉牌揮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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