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由僖忙不迭點頭,見了姚氏的神情,便知自己是過了這一關。
他目光微動,還想再誇大兩句時,百姓中一陣轟動,原是那傳聞中的‘慈婆婆’,終於姍姍而來。
身材是勻稱細挑的、眉眼生得風風韻韻的,釵環整齊,發髻亦梳得十分光溜,怕是蒼蠅路過,都會在上頭滑了腳。
雖人稱慈婆婆,可卻實打實地,是個中年美婦人。
且,正是昨日與汪由僖**的那位。
“這位便是慈婆婆了。”
在姚氏跟前,汪由僖根本不敢和高心慈眉來眼去,甚至都不敢拿正眼去看她。
而奇怪的是,姚氏,竟然也與這高心慈頗為熟絡,且尊崇中,又透著幾分有意巴結的親熱勁兒。
姚氏迎了上去,討好地笑道:“我家澤兒近來可有托夢給神使?他在那邊可還好?吃的用得還缺嗎?可需要再捎渡些用使的給他?”
高心慈也頗為親昵地拍了拍姚氏的手,笑著安撫道:“夫人莫慌,小少爺一切都好的。”
高心慈早在路上,早已聽汪由僖的人把今日發生的事給說了,那吹噓之言,自然也要來一番。
她肅著臉,表情很是鄭重其事:“多虧郡守大人心係百姓、英明果決,才讓大家夥兒免受那一災。”她對著百姓,神情無比正色:“當然,這也是郡守大人轄治有方,得河神大人肯定與看重,才有此契機。”
這話,自然得了百姓連聲附和。
不止附和,還立馬有人心急火燎地,催著她快些選好祭口,不然怕等久了,河神發怒。
高心慈點點頭:“大家莫慌,我這就選人。”
這話音甫一落地,在場的女子個個臉上血色儘褪、皆是臉色煞白,有些膽子小的,更是直接打起了擺子。
高心慈對此見怪不怪,她張目,向四圍覷了一圈,揚聲道:“都莫要躲躲藏藏的,能被送河神大人身邊服侍,是你們和家人的榮光。”
很顯然,並沒有哪個女子想要這份榮光,人人含胸縮肩,眼皮子都不敢抬,就怕與高心慈的目光對上。
林中一時闃靜無聲,隻能聽到蛛絲般的雨腳,打在樹葉上的聲響。
高心慈才不管這些,她撐著把細骨傘,向前邁開腳,邊走、邊裝模作樣地,用眼光打量著在場的女子們,挑剔的目光一片片地巡過去,那目光,不止打在女子們身上,更有餘光掠過她們的家人。
在走了小半圈後,高心慈便接到了渴盼的目光。
她的眸光微不可見地閃了閃,接著,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眼,腳下隨即轉了個向,故意去另側走了一段,接著,才轉而往那側行去。
未過多時,高心慈步子漸緩,停在一戶人家跟前,而她的視線,則落定在一個垂著頭、兩手緊握的女子跟前。
那女子年歲尚輕,梳著個婦人頭,瞧著,不似這家的女兒,倒像是兒媳。
“你,抬起頭來。”高心慈命令到。
那女子的身形顫了顫,嘴唇也抖了幾抖,不知是心存僥幸、還是被嚇住了,她並沒有依言抬頭。
在她身旁,一名倒三角眼的婆子用力,在她腰間掐了兩把:“慈婆婆讓你抬起頭來,聾了麼?”
那女子吃痛,又顯然是不敢忤逆那婆子,便隻好慢慢抬起頭,露出張慘白的麵容來。
那女子半張著唇,上下牙齒都在捉對廝打。
她身上穿著一身泥灰俱沾的布裙,頭上也就一支木簪子。麵容秀麗,且確有是生得動人,可若說再挑不出比她皮相更佳的,卻也並不見得。
高心慈看了幾息,接著,伸手指了指那女子:“就她了。”
那女子頓時秀目圓睜、麵無人色,她呼出的氣都哆哆嗦嗦,仿佛嗓子眼都在打顫。
而在她身側那婆子,則立馬喜眉笑眼地:“得慈婆婆看重,是她幾世修來的福份,我們也跟著沾光了。”
“不、不、夫君,救我啊、夫君……”那女子慌得幾近魂飛魄散,她一邊說著,一邊往站在自己右側的、皮膚黧黑的中年男人身後躲去。
那黑臉男人似想挺身相護,卻被那婆子給狠狠瞪了一眼。接著,那婆子去他身後拽那女子的手,嘴裡還罵罵咧咧地:“躲什麼躲?吃飯的時候不見你躲,好事臨頭了你倒縮得比王八龜還快!”
腰身被瑟瑟發抖的妻子抱得死死的,黑臉男人麵有不忍,他吞吞吐吐、猶猶豫豫地懇求道:“……娘,要不、要不彆了罷……”
那婆子豎起三角眼來,惡狠狠地去掰那女子的手,怒罵道:“你護著她作甚?這就是隻隻會浪費糧食、不會下蛋的母雞,都嫁進咱們家多久了,肚子還沒個動靜!”
黑臉男子被自己妻子死命抱得腳下趔趔趄趄,他囁嚅著回道:“才、才一年多……”
此刻,在離這家人有些距離的東北方向,一道厲聲喝叫傳了過來:“孔婆子!你放開我女兒!”
眾人循聲望去,見是個臉黃乾瘦的中年婦人。
說著讓彆個放開自己女兒,可她自己,卻也是被身邊的家人拖抱住。瞧那模樣,拖抱著的那幾人應是她丈夫與兒子,俱是一臉無奈與認命,且有著怕事的神色浮在臉上。
那婦人手腳並用,一邊奮力脫開家人的桎梏,一邊高聲嘶罵道:“你兒子前頭娶的那個也是十好幾年沒生養的,肯定是你兒子不行,你又賴到我女兒身上來!當初、當初是你兒子死皮賴臉地纏著我女兒,我女兒還沒有嫌你兒子歲數大,連彩禮也沒要就被他哄了過去,現在又想用她換銀兩,你們一家都不是人!”
這當口,那孔婆子已生生將自己兒媳給拽離了兒子身旁。她冷哼了一聲,半點不懼地回道:“我說老親家,你乾嚎個什麼勁?你怎個這樣自私?慈婆婆說了,能做河神大人的祭口,那可是她的榮幸,多少人想求都求不來這等榮幸呢?”
“呸!你這就是賣媳求財!上回鄧家村那個也是,就為了得那十兩銀子的補恤,你們都昧著良心害人性命!”那婦人從打著補丁的襟袋裡頭,掏出自己方才領的三兩銀子,用力往那孔婆子的方向砸了過去:“這是我方才領的恤銀,都給你們,你們不要賣我女兒!”
孔婆子探著脖子,看了看那幾兩雪花銀,旋即撇著嘴:“什麼買啊賣啊的?說得這麼難聽做什麼?慈婆婆說了,能當祭口是她的榮幸,也是咱們兩家的榮幸,你再攔著阻著,小心河神大人再發怒,頭一個就淹了你們家!”
說著話,孔婆子把自己拚命往後退的兒媳,給強行拽到高心慈跟前。她露出一口大黃牙,笑得跟點頭作揖似的:“慈婆婆,神祭儀式可以開始了。家裡頭能有人去伺候河神大人,我們一家都會感恩戴德的。”
就在這時,一直不停喊叫著的婦人終於脫了身。
她拚命往前跑了幾步,撲通跪到高心慈跟前,顫著發白的唇央求道:“慈婆婆,我這女兒是嫁了人的,不是什麼黃花大姑娘,河神大人定然不會喜歡,還請慈婆婆放了她……”
高心慈極不耐煩地,衝那婦人翻了個白眼:“她不是沒有生養麼?而且我瞧著,她性子溫馴、皮相又生得好,正是河神大人會喜歡的模樣。”她衝那孔婆子遞了個眼色:“好了,休要多言,我要開始祈法了。”
高心慈這話剛完,汪由僖便似與她心有靈犀一般,立馬使喚了幾名小吏過去幫那孔婆子。
“不!彆動我女兒——”
林地間響起淒厲的哭喊聲。
婦人的頭發被雨淋得黏在臉上,她無瑕顧及,隻知死死拉著自己女兒的手,使出了全幅力氣去阻止。可她雖是乾農活、有幾分蠻力的農婦,又怎麼敵得過幾個大男人的氣力。
無比絕望的哭聲響蕩在山間,那婦人哭得像是臟腑都要破裂了似的,非是冷情冷性到了極點,聞者動容。
可就算是母女二人的指骨都交握得變了形,她們還是被無情分開了。
幾名小吏挾著那被選中的‘祭口’,隨著高心慈等人到了莒河邊的一處高地。那處是固定的、用來祭神河的地方。
已是雨停風歇的午後,洪潮平靜下來,不再像昨夜那樣翻滾呼嚎。
固定祭神的地方,常設的祭台早被無情的洪水給衝走了,汪由僖派人簡單弄了些熟葷與果品,就那樣擺在石地上。
被扭住手腳 、即將被當作祭口的女子已是麵如金紙,嚇得隻會乾流淚,哭聲都出不來了。
一切就緒。
高心慈上前,她先是執起毛筆,畫了張誰也瞧不懂的符,接著,又像模像樣地合起掌,嘴裡頭念念有聲。
小半晌後,高心慈停了‘禱告作法’,睨了押著人的小吏一眼:“已敬稟河神大人了,送她去罷。”
小吏們得了示意,正要把那女人往河邊推時,一旁,久未開口的薑洵忽而出聲了。
他轉向高心慈,請教道:“敢問這位神使,不知閣下選人的依據是何?”
見是薑洵,高心慈先是愣了愣,接著,不由借答話的機會,揣著丈母娘的眼光,正大光明地打量起薑洵來。
身如玉樹、目若朗星。
不愧是皇子龍孫,氣度不凡。
這樣看來,渺兒嫁給他,倒也不算多虧。
隻是他這問……難道是想充好人?
高心慈心裡高高吊了下,可繼而,她想起汪由僖對薑洵的評價來,又很快緩了心神。
高心慈擺出一幅莊嚴的神態來:“自然得是年輕貌美的。”末了,唯恐自己這回答不夠細致、失了威信露了怯,她還照著那女子的情況,一本正經地說道:“年歲呢,最好不要超過二十,性子要柔、皮相要好。”她佯作回憶,再度義正辭嚴地補充:“對了,不能是生過孩子的。上回那個,也是因為生養過,更遭河神嫌棄。”
薑洵笑了笑,眉眼間卻不見溫度,他道:“閣下不愧是神使,對河神大人的喜好甚是了解。”
聽了‘誇獎’,高心慈眉間傲色更甚。
薑洵看向那對母女:“我觀這女子生得並不算好,恐怕也討不了那位河神的歡心。”他沉吟道:“我倒有個極好的人選,想來,定能讓那位河神滿意。”
“何人?”不等高心慈有反應,汪由僖眼色疑問,倒是好奇不已。
而眼見薑洵笑中又帶了絲哂意的高心慈,則心間咯噔一響,不安驟然襲來。
可她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見某處掩坡之後,有身形高壯、小廝模樣的人押著個兩手被綁在身後、項上還套著隻黑布的女子走了過來。
到了近前,那黑布,被揭開了。
高心慈頓時目眥欲裂,心跳驟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