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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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停歇。疏星孤懸, 寂月在天。
杜盛跟著薑洵,往待霜院的方向走去。
離那院門尚有一段距離時,主仆二人清清楚楚地看到, 那院牆之上, 貓著兩團聳肩縮頸的黑影。
二人交換過眼神,皆是摒聲靜氣, 向前疾踏幾步, 往院牆之上掠去。
離得近了, 他們也被發現了。
且, 那兩名黑袍人,武功很是不俗。
兩邊人纏鬥過招,足有一盞茶的時間。
見勢不敵,黑袍人使了脫身的陰招, 紛紛揚起刺目毒粉, 灑向薑洵主仆。
趁薑洵與杜盛避身之際, 兩名黑袍人迅速抽身而退。
杜盛當即發了信號, 喚起孫程一道去追,而薑洵,則立馬掠進了內室。
幸好,人安然無恙。
床榻之上, 床褥拱起的小山包中,他那小妻子正側臥著,睡得香甜。
借著月色清暉, 小女人嬌憨的睡顏撞入薑洵眼簾。
不描而黛的遠山眉、小巧精致的瓊鼻, 還有那兩瓣不點而朱的、此刻緊閉著的櫻唇。
那張以往隻會軟聲軟氣、怯怯懦懦喚夫君的嘴、明明連唇線都圓潤的小嘴, 那時, 怎就變得那樣利?伶牙利嘴的小模樣倔得沒邊了, 直讓人恨得牙癢癢。
薑洵盯著榻上人,心中耿耿。
真真是個沒心肝的,前日方與他起了不快,這會兒,就睡得這樣安穩了。
說起來,她與他,怎麼幾句話間就能吵將起來了呢?
她這脾氣到底是被他慣出來的,還是本就這樣大?難不成新婚初始是有意收著、掖著,近來得了他幾分寵,便開始有恃無恐地,挑戰起他的底線了?
越想,薑洵心中就越不快,他伸出手,正想要把人給鬨醒,卻見小女人突然皺了皺鼻,眉間也蹙了起來。
這會兒,薑洵也想到自己這一身酒味,屬實是不好聞的。
他想了想,唯恐熏到她,還是挫敗地收回手、出了待霜院,去著人護緊這院子,同時,亦等著杜盛孫程的回返。
他倒要看看,又是誰在動手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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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晚些時候,杜盛與孫程無功而返。而玉昇居中的燈,整個通宵未滅。
待到翌日大早,薑洵得召入宮。
一如薑洵所料,自始至終,魏修都沒有提過半句與魏言安相關的事。
子不教,父之過。
魏修若以私德敗壞為由廢了魏言安,亦等同於給他自己安了個壞名聲。試問虛偽貪名、私心如山的魏修,怎能允許有人在自己的英名之上塗黑抹跡?
而傅皇後,到底是比許昭容要更了解魏修的,她拿準了魏修不會借這事發作,便強壓著讓魏言安認了錯,亦私下哄得沛柳改了口,將她先前所說的誘.奸,改為了廝混。
須知誘.奸與廝混,兩者間的區彆可不是一般的大。尤其對一國儲君來說,若有前者之過,那是怎麼也得從東宮搬出的。
而沛柳之所以會願意改口,則是因著傅皇後主動與她承諾,待她誕下腹中子嗣後,便迎她入東宮,做個有品階的姬妾。
沛柳聽了,自然喜不自盛。
是以,這事最終的處理結果,便是魏言安被隨便尋了個罪名,在東宮關一個月的禁閉,而那太子之位,他仍是暫且當著。
既是絕口不提,那魏修對上薑洵,便更談不上交待不交待的了。從始至終,魏修都當這事不曾發生似的。而他召薑洵入宮與薑洵所議的,則是長疇叩邊之事。
對魏修來說,薑洵始終是他心間的一根刺。
近來,他雖受亡兄亡嫂夢魘所擾,亦特意為此去祭奠過、向神靈禱告過,但這並不妨礙,魏修想拔掉這根刺的心。
尤其,在薑洵救過寧源百姓,又有百姓暗地傳揚,稱他才是那救萬民、拯苦厄的‘真龍天子’時,魏修更是坐臥不寧。
思來想去,魏修到底,還是不想把這顆刺,留給自己的子孫後代。
於他所慮,他若駕鶴西去,便想讓自己的後代坐這江山坐得無憂無顧,不用如他一般懸心吊膽。
是以,借病重之機,魏修急吼吼地,將薑洵召了回京。
……
此刻,於東華殿中,在假腥腥關懷過薑洵的傷勢,以及語讚他在寧源立下的功勞後,魏修便順勢歎氣,提起長疇之患。
魏修歎道:“丁老將軍年歲已高,朝中素有英名的幾位武將,基本都在駐邊,剩下的,又難堪大用……”
許是身子虛了許多,神思有些混亂,又許是心焦所致,魏修說話很有些顛三倒四的,言語間的轉折很是生硬。寥寥幾句,他便直接轉口道:“這回,洵兒你立了大功,得一眾朝臣交口稱讚。那長疇之事,有人向朕舉薦於你,言你文韜武略、智謀過人,朕便問你一句,你……可願去?”
薑洵隻作不解,且搖頭道:“文韜武略?臣不過習了些強身健體的腿腳功夫罷了,於兵法之流一竅不通,怎擔得起這四個字?”
“無妨。”魏修眸光放緩:“那長疇並無甚膽量,隻敢派些小兵小卒,混進開梁城去騷擾百姓,或是選些匪愚之輩在城外叫罵,並不敢與我大昌對戰。故你此次出兵,權作震懾罷了。屆時你帶著兵,去那開梁駐紮一些時日,既能威懾長疇,亦可令開梁百姓安心。這趟,朕會派馮大人為參軍,輔你行軍駐營無憂。”
“洵兒,你尚年青,這回對上那長疇,便當是磨礪了。待你班師回朝,屆時,朕便理所當然地,可為你加官授爵了。”
君威凜凜,不容拒絕。
換句話說,這番開梁之行,若與長疇開戰,薑洵亦僥幸能得勝而歸,於大昌、於魏修來說,自然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可若薑洵敗了、或是在那刀棒無眼的沙場之上出了何等意外,對魏修來說,異是為魏修拔掉了這根刺。
正正是一舉、兩得的妙計。
薑洵心內哂笑,麵上卻恭敬且鄭重地答道:“既是陛下瞧得起,臣心內惶恐,再拒,便是不識抬舉了。”
心中大石落下,魏修麵色和暖:“朕知你傷處未愈,長疇那處也不甚急的,等你身上這傷養好了,再去不遲。”說著,他又佯作關心:“聽聞你府中妻室已懷有身孕,你且放心,在你離京這段時日,朕會著人替你照看於她的。”
聽魏修提到自己的妻,薑洵眉目微動。
繼而,他隨意勾了勾唇,口吻稀鬆平常:“不過懷個胎罷了,哪裡就那樣金貴,還要煩陛下分心。”
見他笑得冷淡,似是對府中妻室毫不在意,魏修心中不由立時聯想起自己收到的、他近來偏疼妾室的稟言。
隱有一絲掙紮現於魏修心間,可,也隻是那一瞬罷了。
自己這侄兒縱胸無大誌、縱沉迷女色、縱行事荒唐,可他那身份,卻是實實在在擺在那處,且長年令自己寢食難安的。
不,還是不可心軟。他能給予的最大仁慈,便是不碰他那妻室腹中胎兒了。
好歹,也是給他留了個後,不是麼?
心間轉了幾轉後,魏修正想說些什麼,卻聽宮人來報,說新霽聖使來了。
與薑洵話了半晌,魏修已是倦極,乍聽了宮人所報,他連忙道:“聖使可是帶著新藥來了?請聖使在外稍等片刻。”
魏修急於打發薑洵,好去試他那新藥,便用手指虛點了幾下薑洵,擺起長輩的架子來,半真半假地訓道:“方才那樣的胡話休要再說,那女子到底是你的妻,且現下她腹中又懷了你的胎兒,豈能這樣不上心?”
薑洵仍是一幅無可無不可的神情,懶懶散散地謝過恩後,便端著自己那幅渾不吝的模樣,出了東華殿。
踏出雕花門檻,薑洵便與侯在外間的、頭戴方巾的道人打了個照麵。
“老道見過薑大人。”
薑洵瞥著那老道人,忽而悠悠地問了句:“聖使能掐會算,且醫術驚人,不知可否掐算一番,薑某人身上這傷,何時得好?”
儘管極力掩飾,但新霽聖使的眉間明顯跳了跳,嘴角也猙獰地抽搐了下。他垂下頭,半咬著牙回道:“薑大人心係萬民,是個有福之人,不過身負些小傷罷了,想來不日,便能痊愈。”
見他此狀,薑洵眼底泄了些幾不可查的笑意:“適才領了陛下旨意,薑某人想快些為我大昌出力。偏生陛下硬要薑某養好傷才出發……薑某人心中急切,才有此一問。多謝聖使不吝解答。”
“薑大人客氣。”
嘴上恭恭敬敬,可薑洵一走,新霽聖使的臉便塌了下來。
想到數百裡外慘死的妻女,他的牙齒咬得嘣嘣作響。
方才他手中若有刀匕在,他極有可能會朝那豎子捅將過去!不偏不倚,要正中那豎子腹下脾臟,屆時神仙都難救!
再想到這兩日的事,他更是心間冒火。
自己明明已提醒過太子那蠢貨,讓其再四提防許氏一族,亦讓其謹言慎行,誰知那竟是個管不住下半身的草包!此番,若非自己與傅皇後各自使著力,他那太子的名份,怕是昨日便到頭了!
新霽聖使悔得不行。早知是這麼個無腦的蠢貨,他還不如另選盟友!
……
東華殿內,魏修抻長脖子,等著那新霽聖使入內,卻見他咬牙攥拳,一幅與人不共戴天的模樣,不由發問道:“聖使這是怎地了?”
新霽聖使換回如常麵色:“無事,老道方才,隻是在掐算陛下服這新藥的最佳時辰罷了。”
魏修恍然大悟,又忙追問:“那聖使可有掐算出來,幾時服這藥最佳?”
老道人似模似樣地回道:“亥時一刻,是為佳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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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紫宸門外。
見了薑洵出來,杜盛忙迎了上去:“主子,五公子差了人來,說查到些線索了。”
薑洵沉吟:“府裡頭,一切可都安排好了?”
杜盛心裡門兒清,這問的哪是府裡頭,明明,就是在問扶霜院的事。
他認真答道:“孫程安排妥當了,他還於暗處親自盯著呢,扶霜院就是進去一隻蒼蠅,恐怕他都要捉著問問公母。主子放心,夫人不會有事的。且被發覺行蹤,短時間內,那兩名賊人該是不會再來的了。”
杜盛說完這話,等了好幾息,卻也不見薑洵有反應。他請示道:“主子,五公子在八仙樓等著的,咱們可要現下去?”
薑洵想了想:“直接回府,讓他去府裡尋我。”
杜盛:“……”
他為難地搔了搔臉,隻得扯起笑臉來,去與侯著的丁紹策的小廝邱東回道:“邱兄,煩你去通報五公子一聲,就說我家主子、咳、身上的傷口開裂了,要趕著回府換藥,還請五公子移駕去章王府。”
邱東一臉茫然地,看了眼利落撩袍、大跨步入了馬車的薑洵:“……哦、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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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晚些時候,在八仙樓內苦等大半日的丁紹策聽了這通轉話,氣得頭發都要倒豎三千根了:“騙鬼呢他?昨日還與我喝了一桌的酒,今日傷口就開裂了?”
那廝是裝病上癮了不成?這架子也忒大了,還沒怎麼地呢,就弄得跟讓自己去朝見似的。
更何況,自己還是幫他查事兒!
越想越氣,丁紹策站起身來,大手一揮:“本公子不去了,讓他自個兒查去!”
晚了要出了什麼事,可彆後悔!
聽主子這樣斬釘截鐵地說不去,邱東摸摸鼻子,正打算去回話來著,卻又被喚住了。
丁紹策探著頸子、兩眼直勾勾地盯了窗欄外好一會兒,接著轉過身來,正了正項上的玉冠,又極仔細地撣了撣乾淨的衣袍:“走罷,去章王府。”
邱東愣了下:“公子……方才不是說不去麼?”
丁紹策極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答道:“你家公子什麼菩薩心腸你不知麼?我可是能為好友的事兩肋插刀的人物,方才那是玩笑話罷了,你還當真了?”
邱東心感怪異,卻也不好多問,隻能緊步下去備馬了。
而稍晚些時候,邱東滿腔的不解,在馬車到了章王府門口時,得到了答案。
……怪不得自家公子一路上催魂似的,非要他快些再快些,原來,是為了追趕樂陽縣主。
那廂,樂陽才掀開車簾,就見個丁紹策筆挺地站在自己馬車前,還伸了手要來攙她。
樂陽上下掃視丁紹策,嫌棄又不耐:“你怎麼回事?又跟著我?”
伸了手卻被避開,丁紹策僵硬地收回。接著,他露齒一笑,兩隻眼近乎貪婪地看著樂陽,嘴裡一本正經地解釋道:“得,縣主又冤枉我了不是?我可沒有跟著縣主,是薑兄邀我來的。”
“是麼?”樂陽狐疑歸狐疑,卻並不關心他來這做甚。下了馬車後,便兀自往待霜院去了,多餘的話都沒有與丁紹策說一句。
於是,玉昇居中,薑洵所見的,便是個失魂落魄的丁紹策。
薑洵皺眉:“這是又飲酒了?”
丁紹策眼底滿是受傷的神色,他擺擺手:“不提也罷。”
誠然,薑洵也並不關心丁紹策到底是哪根筋不對,他直接詢問道:“查出些什麼來了?”
丁紹策提不起精神來,他神色懨懨,也無甚好氣:“薑兄仇人那樣多,你就沒先在心裡琢磨琢磨是哪一個?比如,宮裡頭那個老神棍?”
“那老神棍會打些誆語、通些醫理罷了,昨夜那兩個身手不凡,豈是他能雇得到的?”薑洵眉峰都不見動。
“那可能是你那位叔父,他不想讓你留下子嗣?”
丁紹策才說完上頭這句,就被自己跟前的冷麵煞神盯得打了個寒顫。
他心情不佳,便垂死揶揄道:“薑兄,不是我說,你這承受力委實有些弱了。人說夫妻間小吵怡情,吵完感情還能更好。況小嫂子那樣傾慕你,你哄兩句逗兩句不就成了?莫非,是拉不下臉麵、放不下架子,還是……心虛了?”
“胡言亂語。”薑洵眉宇間蘊了幾分怒意:“我為何要心虛?”
這顯見是氣急敗壞了。
丁紹策聳聳肩,半真半假地調侃:“說起來,你那寵妾滅妻的戲碼,恐怕,真得演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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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玉昇居中氣氛逐漸變得凝重,而同座府邸的待霜院中,樂陽與曲錦萱正商量著容馥齋開作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