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陽說:“到時候啊,你隻需去教她們怎麼做,不時驗驗成品便可以了。”
曲錦萱點點頭,又道:“我近來空閒,又試調了一款眉黛和一款粉膩子,縣主可要瞧瞧?”
樂陽勸她:“你這懷著身子呢,不必操勞。現下鋪頭裡那些品種夠賣的了,個個進鋪子都選花了眼。”
“無妨,我尚有餘神的。”曲錦萱說著,喚桑晴把東西給拿了出來。
“呀,這眉黛的顏色不錯,這罐粉子質地也細膩、又不乾躁過頭。”樂陽瞧了兩眼,甚是驚喜。
曲錦萱微微一笑,問道:“縣主可要試試?”
樂陽應是看出曲錦萱有些神思不屬,便故意道:“你幫我上妝?那敢情好。”
曲錦萱愣了愣,旋即笑道:“我這是頭回給人上妝,若是不小心把縣主畫成了大花臉,縣主可莫要怪我。”
樂陽笑意愈盛:“我可巴不得你給我畫成大花臉,一會兒出你們這府裡頭,若碰著那丁紹策,最好把他嚇到做噩夢,讓他往後再不敢靠近我,還我幾分清閒。”
說起現下在玉昇居的人,曲錦萱麵上的笑便立時滯了滯,似是再難漾開。
桑晴搬來妝鏡,樂陽坐在妝鏡前,自然,便也瞧見了曲錦萱那幅麵色。
趁曲錦萱去淨手的空檔,樂陽自桑晴那處聽得了些始末。於是,待曲錦萱回轉,開始著手上妝之際,樂陽便尋了個話口子,開腔道:“說起來啊,澤陽那邊,雅寧本來已經瞧好鋪位子了,但她那月事突然停了一個月,也不曉得是不是懷上了。她又不大敢說,怕家裡婆母給她夫婿安排妾室通房來著。”
“雅寧的信,我也收到了。”曲錦萱輕聲答。
雅寧夫婿雖好,但家中婆母是個古板的、愛伸手的。小夫婦成親前,她那婆母便借口想往雅寧夫婿房中塞人,說是給兒子尋個曉事的丫鬟,幸好那林二郎並未答應。
不僅如此,在雅寧拿不準是否懷孕,且擔心婆母又會管他們房中事時,林二郎也很是貼心,主動和她一起瞞著。
曲錦萱正犯著怔忡時,樂陽又開口道:“妾室這種事,我不知你們怎樣想,但若換了我,我可不忍的。”
“彆聽他們說什麼女子懷了胎,爺們兒要尋人下火紓解,那都不是人說的話。怎麼著?咱們肚子裡頭懷的不是他們的孩子?咱們這頭大著肚子受著罪,他們倒好,給自己尋了個借口,便心安理得地左攬右抱,這頭一個妾室那頭一個外室的,真真厚顏無恥。他們管不住下半身,要找人紓解,那咱們被這肚子給折騰的時候,是不是能揍他們一頓解氣?”
“論起來,到底是他們那點子欲.望難忍,還是咱們懷孩子更難受?這要照我說啊,若生出來那孩子能隨咱們姓,他們愛找幾個找幾個,大不了孩子一生,咱們抱走便是!不然,憑什麼由他們快活,咱們就得委吞下這口氣?”
聽了樂陽這一大溜的話,侍候在旁的桑晴直咂舌:“縣主、縣主好敢說啊……”
樂陽得意地挑了挑眉,還與她們找著認同:“你們想想,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不待曲錦萱答,桑晴已被感染了。她連聲附和:“縣主說得沒錯!總不能就許男人們肆意妄為,咱們隻能守著忍氣吞聲四個字罷?那豈不是要給人活活慪死?”
“桑晴真是個可人兒,一點就透。”樂陽笑得前仰後合,須臾,她自鏡中,瞧了眼曲錦萱平坦的小腹,倍感驚奇:“你這肚子怎麼一點也不顯懷?”樂陽對著自己的小腹比劃道:“我那會兒還不到三個月呢,就凸起來了,當時還以為是冬天貪嘴少動,身上長了些肉。”
說起這個,桑晴臉上也是浮起愁色來:“實在是夫人本就吃不了多少,這幾日又……唉。”
便在這個當口,下人來報,說是花姨娘來了。
曲錦萱停了手,看向入內的花蔚,柔聲問道:“可有事尋我?”
花蔚一臉憂色:“沛柳自昨日便不見人了,妾想來問問夫人,可知她去了何處?”
專門來問這事,倒不是花蔚有多在意沛柳,隻因為沛柳樹是她某堂計劃中的重要人選,現下不見蹤影,幾乎將她的盤算都給打亂了,她豈能不問上兩句。
說起來,她本想借機去玉昇居的,可一想到薑洵那日的態度,她又踟躕起來,生怕去問了這事,再惹他不喜。想來想去,唯有從曲錦萱這邊打探了。
而乍聽了這事的曲錦萱,倒也愕然了下。
她本也沒有管著府裡頭的事,這幾日更是連院門都少出,沛柳失蹤一事,她還當真是不知情的。
聽得曲錦萱說不知情,花蔚眼眸微閃。接著,她扮出幅期期艾艾的神情來:“自打我姐妹二人入了章王府,便全仰仗著夫人的照拂了,現下、現下沛柳不知所蹤,妾這心頭實在是牽牽扯扯的……”
“這就是薑大人的妾?”一聲清晰的嗤笑傳出,是樂陽站了起身。不僅如此,樂陽還圍著花蔚,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來,又對曲錦萱笑得促狹:“我原想著,有你這麼個美若天仙的妻,薑大人還去納妾……為此我還好奇了許久,不知他納來的,是何等美撼凡塵的人物呢。哪知今兒一瞧才知道,嘖嘖,薑大人……可真是不挑啊?”
這話中的鄙夷真切,真令花蔚麵色一僵。
樂陽好整以暇地盯著花蔚:“不曉得你們夫人懷孕了麼?還來勞她費神,看來你這恭敬也就是皮子外的、嘴頭上隨意唱著的。”
樂陽在好整以暇地打量著花蔚、對花蔚肆無忌憚地品頭論足。而花蔚,亦用餘光偷覷著樂陽。
這身形高挑、眉眼英氣的女子,先前她也曾見過其背影的。可那回這人是自側門而出,她便很有些拿不準此女的來路。
想起曲錦萱庶女的身份,花蔚咬了咬唇,便順勢問道:“不知這位是?”
桑晴被樂陽那通話說得身心舒爽,聽了花蔚的問,立時便張口答道:“這位可是樂陽縣主,花姨娘還沒向縣主見過禮呢?”
花蔚心間一窒。
她還當是哪家府上的普通官眷,竟然、竟然是位縣主。
知了樂陽的身份後,花蔚直悔自己選錯了時機。
這縣主一瞧,就不是個好相與的。
摁下心間四散的敏意,花蔚硬著頭皮,給樂陽福身:“妾方才不知縣主,是妾失禮了。”
福完身,花蔚心內惴惴,卻也不記得要走。
實是她心間不甘,又記記惦惦地,想要知曉沛柳到底出了什麼事。而曲錦萱又從來也不是個話多的,平素請安時,她不說話,曲錦萱也不會出聲多說一個字。若是今兒這來意不定,她今夜,是怎麼著也睡不安穩的。
在花蔚想來,以往爺都是獨寵夫人,現下,自己分了夫人的恩寵,夫人心間肯定是不快的,不然,也不至於與爺爭吵了。
上回見爺心情不佳,雖不知是否為了這堂子事,但這會子去,多半,是會觸爺楣頭的。再不濟,夫人問上兩句,若被誤會成呷醋,極有可能會與爺再度爭吵。
不管哪一遭,都是自己樂見的。
是以,花蔚把心橫了橫,垂了頭再度開口道:“還望夫人莫怪,妾實在是掛心沛柳妹妹,不知她的去向,這才鬥膽來問夫人一聲的。”
桑晴皺眉:“之前不是說過,夫人不管這府裡頭的事麼?徐嬤嬤早說過了,讓你們有事去尋她。且夫人方才也說了,並不知情,你可走了。”
樂陽卻是笑得歡實:“桑晴啊,她來來回回說這些車軲轆話,就是想讓你們夫人呢,去幫她打探她那好姐妹的蹤影罷了。”
花蔚頭皮一緊,感覺到樂陽直直盯著自己,那眼神,似是要在自己身上穿出個洞來。
而彼時見她不安的樂陽,直接便開口譏諷道:“你可是個有心計的,真想知道你那姐妹的下落,真為你那好姐妹擔憂,便自己去問啊?你是沒長腿還是沒長嘴?好大的狗膽,竟攛掇起你主母來了。”
目的被直接戳破,花蔚心間一慌:“不、不是的,妾沒有攛掇的意思……”
樂陽逼諷道:“那是何意?莫非……是詰問?想問問你主母,你那好姐妹究竟去了何處?是不是你主母把人給拘起來了?”
“縣主恕罪,妾萬不敢有那些心的,妾當真隻是、隻是、”
見花蔚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完整話,樂陽再度嗤笑一聲。她轉向曲錦萱:“我可提醒你一聲,這種醃臢地方出身的,可沒一個是省心的。你瞧瞧她這模樣兒,生得這般不出眾,不僅能當個花魁,還能被爺們兒贖身,她腦肚子裡頭那些小九九,就算沒有一籮筐,可也有一簸箕了。你當心著點兒,彆哪天被這種人給算計了。”
花蔚攥緊了袖擺,額頭冰涼。
在這種名副其實的貴女跟前,她這樣身份的,隻有任人欺辱的份。
這樣的事實,她早便知曉了。
可知曉歸知曉,這一來,以往還在蕪香館中時,來往都是男客,她也不隨客人出外,是以,並未真正遇過這等情境。二來,入了這章王府後,主母又是個不擺架子、溫情柔善好說話的,不曾為難過她。是以此刻,當樂陽這番赤.裸.裸的欺辱與調笑砸到頭身之上時,花蔚的羞憤與難堪,像是在被一寸寸灼炙著,直將她心間藏掖著的自卑都燒得血肉模糊。
好一陣靜寂中,曲錦萱見花蔚嘴皮子都要咬破了,便開口道:“你先回罷,這事我知曉了,晚些、晚些我問問。”
花蔚僵硬地福身:“如此,妾便謝過夫人了。”
……
花蔚走後,樂陽又重新坐回了妝鏡前。她瞥著曲錦萱,歎道:“你啊,就是太良善了。一個妾罷了,管她死活呢。”
曲錦萱仍舊好脾氣地笑笑。
她也是有私心的,她本也、也想去尋夫君……
樂陽固然有些恨鐵不成鋼,覺得曲錦萱軟趴趴的,捏也捏不起來,但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隻叮囑道:“我要離京一段時日,去澤陽瞧瞧雅寧選好那鋪子。你若有事,便給雅寧寄信,我能看得見的。”
曲錦萱輕聲應了,順道,又與樂陽說起自己在寧源的見聞來,成功將樂陽的心神給分散了,聊到最後,二人還計劃起要去寧源也開分鋪。
二女相談儘歡,臨彆時,曲錦萱要送樂陽出府,樂陽連連擺手:“彆彆彆,我是個有陰影的,知道你懷了胎,見你多走兩步路我都提心吊膽的,哪敢讓你送。”
曲錦萱無奈,隻得將人送到院門口作罷。
樂陽彆過曲錦萱,出了待霜院後,離了後院的處地,便再度在牙道‘偶遇’了丁府五公子。
見樂陽麵色尚可,丁紹策便掛起笑來,熱情地與她打招呼:“縣主這是準備回府了?”
樂陽確實心情不差,大發慈悲地停了會兒,瞟他一眼:“五公子這是和你那好兄弟又交流什麼了?明兒去哪兒逛樓子,還是後日去哪兒喝花酒?”
丁紹策連忙否認:“沒有的事。小姑奶奶,我是真悔過自新了,不信你問邱東。”
“我為何要問?像誰稀得管你似的。”樂陽隻覺好笑不已,說完這句,便抬腳想走,卻被丁紹策一橫身給攔住了。
樂陽眯了眯眼:“丁紹策,是不是非得本縣主抽你兩頓,你才老實?還不快給本縣主讓開?”
丁紹策嘴裡發苦。他低聲下氣,近乎哀求:“樂陽,你我能不能平心靜氣地聊一會兒?自打你和、你從晉台回來後,你哪時候真正理過我,哪怕一回?”
“我、我本可從門蔭,卻非要參加科舉,也是不想討官,想光明正大入仕,能走得更遠些,亦能更配得上你……是,那時是我思慮不周,我也承認,你說結親之時,我是猶豫過的,那是我該死。可是樂陽,人總歸是會變的,你可知你嫁後,我過了多久生不如死的日子?我、”
情到深處,難以自抑。
丁紹策往前一步,聲音都有些沉鬱發哽:“樂陽,我指天發誓,不論是從前或是現在,我對你的感情俱是真真切切的,從未扯過謊、也從未變過。如今你既回了奉京,就不能再給我個機會麼?咱們再試一回可好?”
“是麼?這也堪堪過了一年,你便成熟了?”樂陽對著丁紹策,笑得倦慢又冷淡。她再度開口,很有幾分苦口婆心的意思:“既是如此,你更該尋個名聲清白的女子,我是個嫁過一遭的,背了個和離與妒婦的名聲,哪一個單拎出來,可都不好聽。”
聽了這話,丁紹策的心間浮起不祥的預感。他待想再說些什麼,樂陽卻已移腳到了他身側,輕聲道:“五公子聰俊靈秀,且博學善文,你若有意議親,多的是小姑娘願意嫁你的,你又何必非要吊死在我這顆樹上。你若是意難平,那更沒必要了。你自己好生度一度,你到底是當真對我留有餘情,還是無法接受一個不再攆著你跑的樂陽?若是後者,想開了便好,若是前者嘛……”她拍拍他的肩,語意灑脫:“人呐,總歸是要朝前看的,不是麼?”
話畢,樂陽便氣定神閒地,舉步離開了。
樂陽一走,丁紹策雙肩便立時垮了下來。他似是被抽光了全身力氣似的,杵在原地,不曉得動彈。
而這時,於玉昇居中,薑洵獨立在支摘窗前,望著窗外一對糾纏的男女出神。
他瞧得真切,那二人,一個死皮賴臉,另一個,則毫不留戀。
想起丁紹策提供的消息,及這兩日的話語,薑洵眼神幽靜,繼而淡漠。
長疇之事,他早便收到了風,是以今日魏修提出時,他並不感到意外。可他忽略了關聯著的事,自己收到了風,有心之有,自然也早便摸到消息了。
是他大意了。
隻怪那溫柔鄉,讓他一時軟了心腸,亦讓人誤以為他有軟肋,還妄想捉了那‘軟肋’去威脅他。
屬實可笑,莫不是以為他當真被花迷了眼,會栽在女人身上?還是覺得那兩者間孰輕孰重,他不能分辨?
叩問之下,他方知忘了自己接受她的初衷了。本來,也沒想著要與她有今日的,不是麼?
不過,眼下若要糾正,應當,也來得及。
薑洵沉眸,打下窗扇。
……
當日晚間,日入戌時。
曲錦萱到玉昇居時,薑洵正手執狼毫,在宣紙上書著字。
他以為自己那心,如巨岩般堅定,可在聽到杜盛報了她來的消息時,他那胸腔之間,卻又陡然升起些難以排解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紛亂來。尤其,是在見到小女人再度變回了低眉順眼的模樣,且絞著手問他,昨夜是否有去過她房中時,他心中更是一片空茫。
“夫君?”
薑洵被喚回了神。他目光聚焦,卻在觸到小女人卑怯的、討好的眼神時,又猝然避開。
“我昨夜歇在玉昇居,不曾去過你院中。”薑洵定了定神,如此答道。
曲錦萱眸中失落。
果然,那陣酒氣與虛影,是自己在發夢嗎?
“還有何事?”
捕捉到曲錦萱的失落,薑洵心間躁鬱,不知如何麵對。這若不是自己居院,他幾乎就抬腳走人了。
曲錦萱自然也察覺了薑洵情緒上的起伏,她於好一陣心亂間,低聲問了沛柳的事。
“不過是個妾罷了,也值當你為她上心?”薑洵顰起額來,繼而麵色寡淡:“此事,嬤嬤會處理的。你若無事,莫要出你那院子,好生養胎。”
他眼神微凝:“可還有事?”
曲錦萱掐了掐手心,心間無措。
這樣的話,她已經是第二回聽到了,其中的催促及驅趕之意,很是明顯。
“夫君可是生我的氣了?”曲錦萱上前一步,撐著眼皮子,怯生生地與他認錯:“是我不對,早前,我不該與夫君頂嘴的。”
薑洵負於身後的手掌蜷了蜷。他麵上不顯,實則心間很有些狼狽,甚至連喉嚨管,都是緊扯著的。
須臾,薑洵儘量將自己的聲音放平放緩:“沒有生你的氣,莫要多想。”
曲錦萱眼中升騰起歡喜之色來:“那夫君、夫君今晚去待霜院好麼?我、我想夫君了……”
她還想跟他說,這幾晚睡覺時,她能感受到腹中胎兒的動靜了。若他去待霜院,孩子再動,他便能與她分享同份喜悅了。孩子若動得頻繁,說不定,還能讓他上手觸上一觸。
小女人兩眼晶亮,欣悅喜形於色,眼中,有著強烈的祈盼。
薑洵用了半副心力,去克製自己奪門而出的衝動,以及,想要去觸碰她的衝動。
半晌,他**地憋出一句:“我尚有公事處理,你若無其它事,便回罷。”
聞言,曲錦萱先是怔住,接著,她瞥了眼他桌案之上那方新開的墨硯後,立馬雙目酸脹,雪眸中,倏然便是光華漣漣。
“……好,那我不擾夫君了,夫君、夫君莫要忙太晚,早些歇息。”
嗓音發顫地說完這些,曲錦萱出了玉昇居。
門被闔上,薑洵再度站去支摘窗前。
望著那步履紊亂的倉皇背影,薑洵的目光發起了直,人如石像般,長久地凝立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