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家宴(2 / 2)

不急不徐地說完話後,曲錦萱還端端正正地,向溫氏福了個身,儼然一幅虛心聽教的模樣。

再吃了一通反諷,溫氏氣得渾身發抖:“好個牙尖嘴利的小蹄子,這般唱念作打,你是打量著自己嫁了人,我便管不了你是不是?我且告訴你,就算你嫁了人,你也是我曲府的女兒。今日,你頂撞長輩犯了大不敬之過,我便是教訓教訓你,也無人可置喙!”說著,她橫了自己身旁那婆子一眼:“去,給我狠狠掌她的嘴!教她知曉什麼叫尊卑不可逾!”

那婆子飛快地應了,上前對曲錦萱獰笑了下:“三姑娘可彆怪老奴,您日後還是學乖點,莫要再這般對夫人無禮。”說著話,她便揎起袖子,肥壯的膀子往後一揮——

“——哎唷!”

那婆子的臂膀方要落下時,手肘上忽被什麼飛來的東西給狠狠打了一下,正是麻痛驟起之際,她才齜牙咧嘴地喚了一聲,上牙卻又跟撞上鐵板似的,好一陣劇痛後,兩顆大門牙便自牙齦斷根脫落,和著血肉掉到了地上。

“怎麼回事?”

見那婆子滿口吐血,陡然遇了這情形,溫氏被唬得驚駭了下。

察覺到餘光有動靜,她兩眼掃向外間,見得一行人正跨過院門,往正廳奔來。為首的,正是他們章王府那位姑婿,薑洵。而與他並肩行著的,則是她自己的夫婿。

薑洵徑直走到曲錦萱身邊,盯著溫氏:“今日是嶽父大人生辰,這樣好的日子,不知嶽母大人為何這般動氣?”

溫氏顯然是不待見、且瞧不起薑洵的,聽他出口質問,不僅沒有半分失措,反而剮了曲錦萱一眼,且振振有詞:“賢婿來得晚,許是沒有聽見你這好妻子方才說的話,亦沒有瞧見她方才有多囂張無禮……賢婿大抵不知,我這庶女是被她姨娘帶大的,她那短命鬼姨娘小門小戶出身,是個極不通禮數的,教養上嘛,難免有些疏忽,才讓她這般目無尊長。認真論起來,也是我這個嫡母不夠上心。今日,既恰好讓我撞見,我不過想著人教訓她一回,讓她長長記性罷了,不知……可是有何不當之處?”

薑洵眼眸眯起:“萱萱自嫁入我章王府的那日起,便是我章王府的女主子。小婿雖不才,此番卻也得了聖上親授官銜,即將要赴邊境、為國效力,可這出征在即,身懷六甲的妻,卻險些被人掌摑……”他語氣驟轉,語調越發森然:“小婿隻問嶽母大人一句,若她腹中胎兒出了何事,你可擔得起這責?”

麵對赤.裸.裸的威脅,溫氏如何如忍?她立時便要再吵,卻被沉著臉的曲敦給喝止了。

溫氏愣了愣:“老爺?”

曲敦麵色十分的差,他重複道:“我讓你閉嘴,沒聽見麼?”

夫婦數十載,雖溫府勢力大不如前,曲敦對待溫氏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唯唯喏喏,可如這般極不給臉的喝斥,絕對是頭一遭了。是以,溫氏一時有些發蒙,竟確實沒再敢出聲。

薑洵垂頭問曲錦萱:“可要先回府?”

曲錦萱答道:“聽夫君的。”

雖看不清她的神色,但這幾個字,已與薑洵上回在戚府中所聽到的,軟和了許多。

憐惜之餘,薑洵心間悸動,迸發的喜意滲到指尖,激起一陣發麻的顫栗感。

他微微定神,再抬眼時,眸中寒意凜凜:“小婿且提醒嶽母大人一句,氣大傷身,你也是上了年紀的人,當多注重修身養性才是。多禮佛,則善德豐饒,若為惡,禍雖未至,福,卻已遠離。”

溫氏再度氣得雙頰抽搐:“你這是在咒我?”

“好了,夫人莫要這般小肚雞腸,賢婿方才說了,是好心提醒。”曲敦著實異常,全然顧不上溫氏,反倒替薑洵說話。這還不算,他維護完薑洵,又著急地問了聲:“賢婿,不留下來用過膳再回府麼?”

薑洵繃著張臉:“我夫婦二人特意趕來為嶽丈大人慶生辰,卻得嶽母大人這般羞辱與刁難,這席,我們當是不夠資格吃了,便在此辭過嶽丈大人。”

見挽留無果,曲敦出奇的殷勤:“那賢婿腳下慢些,我送你。”

……

片刻後,當真親自把薑洵夫婦送到府門口的曲敦,返回了正廳。

廳中,溫氏見了曲敦,似是才回過味來似的。她起身雙手抱拳,死死盯著曲敦刺道:“好得很,那小蹄子果然是時來運轉,不僅嫁了個好夫婿,不僅她那夫婿替她撐腰,就連老爺也是,為了護著她,竟敢對我發脾氣了。”

曲敦不耐至極,麵沉如水地說道:“夫人還是消停些罷,這些都是小事。你可知,我方才得了什麼消息?”

見他這般神色,溫氏心間‘咯噔’一下,她蹙額問:“什麼消息?”

曲敦神色鄭重:“殿下那儲君之位,這回,怕是保不住了。章王府那位,這回要當真立了功,往後啊,指不定咱們闔府,還真得靠他庇佑了。”

僅聽了前半部分,溫氏便駭目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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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晃蕩,車廂中,寂寂無聲。

小女人坐於車廂一側,長睫掩目,櫻唇合著,已有小片刻沒出聲了。

她頸彎纖細,頸間透薄的皮膚之下,似乎能瞧得見掩在那層薄皮之下的血管。而外間烈日杲杲,自車窗外透進來的、金水般的日光,則像是給她那段玉頸鍍了條耀目的弧線。

在她的對側,年青郎君神色晦暗、指節尖蜷。

方才自出曲府,到上這馬車後,都是他問一句,她便答一聲,自始至終百依百順、眉眼溫柔。

既沒有見他突然出現的那份驚喜,也沒有因他及時挺身相護,而顯現出雀躍與感激。

誠然,薑洵並不是要她的驚喜與感激,他隻是、隻是突然覺得,她這般,還不如那日在戚府對自己冷若冰霜,最起碼,他能感知得到她的情緒,可眼下,他心間複雜且不安,像是平白破了一個大洞似的,空寥寥的。

方才在曲府時,他以為有些東西冰消雪融,可此刻,他驀地發現,自己看不透她了。

她這般安靜,似在等著他開口問話,再像完成任務一樣應付他這個夫君。她這樣沉默,又似是在走神,為了旁的事情而忽視了他。而在這之前,她在他跟前,從不應付、更從未走神過,她好像滿心滿眼,都在關注他,或者,在等著他的關注與回應。

“既是嶽丈大人生辰,為何不差人與我說?”薑洵試圖挑起話題。

“夫君公務繁忙,而父親這生辰宴年年都有,錯過今年,明年再來便是。”

曲錦萱臉上泛著微笑,唇間吐出的話語熨貼、恰到好處。態度與語氣不親密,亦不疏離,卻讓薑洵心頭窒悶,如堵砂石。

澄心定慮了一會後,薑洵再度出聲:“近來你吃睡可還好?”

“我與孩子一切都好,謝夫君掛念。”她想也不想,便這般客氣地回應他。

至此,薑洵喉腔乾炙,啞言。

從曲府到章王府,路況極好,馬車行得很有規律。可對他來說,這段路程漫長,又短暫。

他的小妻子就在他對側,二人近乎抵膝而坐。她仍然是視線砸地,規矩板正得頭發絲都不怎麼動。可明明,與以往是有不同的。

比如他能看得出來,那不是懼他怕他的神態,她的身上,也沒有以往麵對他時,那種羞赧卑怯的氣息,但同時,卻也沒有拒他於千裡。他有問,她便答,不作敷衍,隻是音色平平,無甚起伏。

薑洵的心間升起股不知名的衝動,像是要催著他去向她確認些什麼,可到底確認的是什麼,他卻找不到頭緒。幾度話到嘴邊,他卻如失聲啞嗓了一般,吐不出半個字來。

薑洵想與曲錦萱多待一會兒,卻又因她這樣的神態,而結結實實感覺到難熬。可在下了馬車,她極有禮地與他彆過,便立馬轉身返回扶霜院時,他望著她的背影,腦中的空白加劇。心窩處,更像是被針刺出一個個的小孔,有沁涼的寒風透過那些小孔爭先恐後地滲了進去,讓他密密麻麻地發著疼。

杜盛看不下去了,小聲勸道:“爺可要先去歇一會兒?您已經兩日沒歇過了,這樣下去,身子可怎麼受得了?”

薑洵收回視線::“無妨,先幫我喚嬤嬤來一趟。”

……

晚些時辰,在見完徐嬤嬤,托付過事後,薑洵疲憊地靠在圈椅中,就那樣淺寐了一會兒。

他本是極少發夢的人,可這回,夢境又至。

夢中,他娶了曲檀柔。而婚後,他便按計劃,有意冷落曲檀柔,直讓曲檀柔成了奉京一眾官眷的笑柄。

曲檀柔恨他強娶、憎他蓄意羞辱,便故意給他下毒。他發現後,直接將那毒食,喂了她身旁幫著出主意的丫鬟。

丫鬟屍身被送到眼前時,曲檀柔大駭,嚇得鎮日惶惶。爾後,對他生了濃濃懼意。

然此女品性歪劣,甚是不甘寂寞,畏慫一段時日後,雖不敢再記惦著害他性命,卻乾脆頂著他的妻名,去尋了旁的樂子。

她先是與那名喚任二的小廝私通,後來,又通過那任二勾搭上了魏言安。

在知曉懷了身孕後,曲檀柔被魏言安給教唆著,要勾引他與她圓房,讓他吃了那悶虧。他自然沒那麼傻,便控製了任二,叫任二去語誘曲檀柔……

後來,如這世的沛柳一般,曲檀柔被傅皇後給保了下來。她歡歡喜喜等著做皇長子的生母,卻不知傅皇後行的,是那去子留母的盤算。

而傅皇後亦不知,她那寶貝兒子,早便被他安排著,‘患’上了隱疾,這一世,魏言安都無法令女子有孕。曲檀柔腹中所懷的,根本,就是那任二的骨血。

後來,長疇來犯,他被魏修派去駐邊、去迎敵。戰場凶險,九死一生,但他還是贏了那仗。

回來後,魏言安被他算計著軾父逼宮。於是,魏修薨歿,死於親生兒子之手。

至此,長疇的債,他親自討了,魏修的仇,他也報了。

而魏言安繼位當日,季岫手持父皇遺詔,於眾目昭昭之下,魏言安被拘了起來,其軾父的醜行被揭露,魏修篡權奪位的賊子汙名,亦被坐實了。

最終,他頭戴冕旒冠、身穿赭黃袞龍袍,順理成章地登基禦極。

他手握太阿、生殺予奪。多年謀籌,終是報了身負多年的大仇,奪回了無上的權勢。可夜闌人靜之時,九五之尊的他,身旁卻連個柔語撫慰的人都沒有,一顆心更是空空寥寥,無有寄托……

似是受心聲牽引,夢中場景陡轉。

芙蓉春帳中,香氣繚繞浮蕩。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嬌嬌怯怯的小女人則跪坐在榻上,仰臉與他對視。接著,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微啟櫻唇,那一聲聲軟軟糯糯的夫君,直喚得他心肝發顫。

他喜她可憐可愛,與她嬉鬨、伴遊、繾綣,過了一段無比歡快的時光……

情到深處時,他每每似要將她融進骨血方肯罷休。

鬥轉星移,夢中時日切換得很快,不知過了多久後的某一天,他俯身去吻她,卻被她躲了個空。

倏然間,她變了幅神情,用如同看陌生人一般的目光看著他,接著,她推開了他,轉身便向潮潮人海隱去。

他怔在原地。

似是過了許久,他才反應過來,往前邁出一步,要去追她、尋她、留她。

可她不為所動,他無措且不解,愣如木雕泥塑。

榻上青絲數根,綃金的鴛鴦被下,伊人馨香尚存,那獨特的甜潤氣息,似乎還縈繞在他鼻間。可那人愛他時,會笨拙地取悅迎合、甘願百般忍耐、亦露千般嬌羞,像要與他生生世世抵死相隨,而離開他時,卻果斷決絕、毫不留戀,任他千呼萬喚,卻也不肯回身望他一眼。

……

胸腔驟痛,如同失足踏空一般,薑洵整個人縮了縮。旋即,他醒了過來。

沉悶的、不斷滾動的轟隆聲在耳際響起。

薑洵緩緩睜開眼,傾著腦袋聽了會兒才發現,外間,竟在打雷。

留意到書房內的動靜,杜盛入內,低頭稟著事:“方才嬤嬤來過,見您在休憩,她便把話跟屬下說了,讓屬下轉告給主子您:那筆銀錢,夫人不肯收。”

聞言,薑洵呼吸凝滯,眼皮亦跳了兩跳。

外間聲響漸大。閃電曲折如銀龍,聲光交織、寒人肝膽,而夏雨滂沱降下,千絲萬縷、雨網密密。

轟隆——

霹靂聲起,又是訇的一個炸雷響徹天際。

如夢初醒般,薑洵猛地站了起身,他二話不說,便奔出書房,衝入雨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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