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家宴(1 / 2)

【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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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府。

沒有張燈結彩, 更不見賓客盈門,怎麼看,也不像是府中有喜事的模樣。

時人於四十有五的年歲, 若想大操大辦, 也是很常見的排場了。而原本在曲敦的計劃中, 他也是想過要風光一回的。可盛景都夢過幾遭了, 臨到這日, 卻不得不熄了那份心。

若論原因,便是他們引以為傲的、嫁入東宮服侍太子的嫡女失了寵,一直被幽禁在東宮的儀正殿內, 時至今日還沒被放出來。而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又不知因何事觸怒陛下,被關了禁步, 是以這幾個月來, 曲府不說夾著尾巴做人, 鋪張, 卻是怎麼也不敢的了。

既是沒有大筵要忙, 府裡頭下人手上的活計也鬆快好些。這會兒,幾名被分去拾掇園子的粗使仆婦們,正一邊做活, 一邊閒聊。

“誒,都瞧見了麼?三姑娘今兒又是一個人來的。”先說話的, 是個撣著土的麻臉婆子。

在她旁邊, 正修剪著花圃的禿額婆子接嘴道:“瞧見了, 有甚好意外的?早先回門, 三姑爺都沒陪著, 何況今兒隻是個生辰宴?我看三姑娘那肚子已經頂起來了, 得有四個多月了罷?”

“應當接近五個月了?三姑娘天生骨架子小,不顯懷。”另一側,彎腰拔著草的肥嘴婆子嘖嘖有聲:“說起來,那章王府裡頭真是亂亂糟糟,跟滿奉京城的笑柄似的。府裡頭一個妾室跟小廝跑了,咱們三姑娘這位正室,聽說又與太子殿下不清不楚的……怪不得三姑爺要寵妾滅妻呢,大團綠雲蓋頂,哪個男人受得住?”

麻臉婆子壓低聲道:“那是,這也怪不得三姑爺今日不陪著回來了。我可跟你們說,不少人在傳言,猜三姑娘那肚子裡頭揣的,不一定是三姑爺的種呢。”

禿額婆子有些驚訝:“唷,我還總道相由心生,三姑娘看起來倒是軟軟和和的,原來,她也不是多純善的人?”

聽了這話,麻臉婆子反倒‘嗐’了一聲:“但這也不能怪三姑娘罷?本來入東宮的就該是她,一堂好親事硬被人給換了去,她心裡頭不平衡不甘心,那也是正常的。”

被反駁,禿額婆子倒也不惱。她認真想了想:“說得也是,三姑娘那幅皮相,要放話本子裡頭啊,可是連帝王都要被她迷得三葷五素的人物,就那樣嫁給個自己嫡姐瞧不起的郎君,也委實可惜了些。”

肥嘴婆子亦連聲附和:“嘁,誰說不是呢?我說句公道話,三姑爺也不是什麼好鳥。聽說他成婚前就是個浪蕩子,那頭剛成婚才幾日,他就打外邊迎了兩個娼.婦回府作妾,那不也是給了三姑娘好一頓難堪麼?”

“唉,咱們那三姑娘啊,打小就是個沒人疼的,這嫁了人罷,夫婿又是那麼個負心漢,可憐、真是可憐。”禿額婆子停下手頭的剪子,努力回憶了下:“對了,蘇姨娘要是人還在,這陣兒……都該接近臨盆了罷?”

肥嘴婆子記得清楚些:“好像是今年正月底懷上的,論臨盆,應當還有倆月……那位啊,也和她女兒一樣,是個天可憐見的。前些年總見她流產,天天病病歪歪的,不是在養著身子準備懷胎,就是滑了胎又在將養。”

“蘇姨娘啊,那才真是老老實實沒半點心眼子的人,就是撞錯了地方,偏生就碰上咱們府裡那對賊夫婦……”禿額婆子很有些氣不過:“咱們那位老爺不做人,也是個頂頂薄情寡幸的,夫人又是個最容不得人的。三姑娘還好是個女兒家,這要是個男兒身,還能活得到現在?就算不死,那也得殘嘍。”

義憤填膺地討伐了曲敦與溫氏這對夫妻後,幾名婆子又道:“二姑娘也是個生歪又養歪了的,平時這個瞧不起、那個看不上的,削尖了腦袋一心想退婚,想另擇佳婿。今年嘛,倒是把三姑娘那堂好婚事給算計來了,卻不曾想,她眼下又落了這麼個下場,若說天理昭昭啊,那這應當,也算是個報應了。”

“對對對。”麻臉婆子接嘴道:“還就大公子是個品性高潔的,簡直跟那幾位的作派不像一家子。也不曉得夫人是積了幾輩子的德,生出那麼個溫潤儒雅的兒子。”

聽了這話,禿額婆子倒想起堂事兒,她壓低聲問:“說起來,最近少夫人是不是有些不對路?總見她陰著張臉,今兒個大公子回來……好像倆人吵嘴了?”

肥嘴婆子很是不解:“若論品行,大公子還真沒得說。脾性一等一的好,那後院又乾乾淨淨的,連個通房都沒有。得了這樣的夫婿啊,絕對是少夫人撿得便宜了,她倒還和大公子擺臉置氣了?嘖,什麼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恐怕啊,就是咱們少夫人那樣的罷?”

麻臉婆子則皺了皺眉:“話也不能這麼說罷?大公子體貼是體貼,但今年他一心苦讀,兩耳不聞窗外事。自打搬去國子監,更是個把月才回府一趟,還總有大半日是悶在自己書房裡頭……除去見見老爺夫人、陪兩位小主子作耍的時間,他和少夫人在一起的時候也委實少得可憐。你們評評理,這天底下哪個婦人不想和自己夫婿多溫存會兒?所以啊,少夫人不高興,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兒,咱們又何必苛責?”

另外二人聽來,倒也覺得她確實說得有理:“唉,他們高堂華屋、美酒珍饈的,固然舒服體麵,也不用為錢米絹布發愁,但糟心事兒也不少。想來想去啊,那還是咱們蓬門蓽戶的簡單。”

“可不是?咱們下了值,回頭去切幾斤鹵子、再打幾兩水酒,老姐妹幾個湊一塊兒摸摸牙牌,那不比夫人整天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的要好?”

“是了,是這麼個理兒……”

……

一叢密密團團的花圃之後,桑晴直感好氣又好笑。

這幾個婆子,你說她們有惡意罷,偏她們對談論的對象是又褒又貶,誰也沒能逃了。說她們刻薄或是幸災樂禍罷,她們話裡語間呢,又頗是真情實感地表著同情。真真是人話鬼話都讓她們給說了,直讓人心裡頭的情緒憋在胸間不上不下的,堵是堵得慌,卻又委實不好發作。

桑晴看了看自己身側的曲錦萱,小聲提議道:“夫人,要不……奴婢去訓斥她們幾句,讓她們莫要亂嚼舌根子?”

“走罷。”曲錦萱搖頭,不欲計較。

主仆二人離了那園子,往正廳的方向去。路經一方石筍林時,便見有兩抹小小的、歡快的身影迎了上來。

“——小姑姑!”

奔來的,是曲雲聰與曲雲婧一對小兄妹。兩個小家夥不曉得打哪兒鑽出來的,身邊竟連個仆人的身影都不見。

“小姑姑,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想你呀!”

“小姑姑,你今天會在府裡住嗎?不走了罷?”

小兄妹一左一右地圍住曲錦萱,爭先恐後地發著問。

小娃娃生性跳脫,這倆小祖宗又是頂頂頑皮的。桑晴因此很有些緊張,生怕他們絆著、或是碰到曲錦萱,便立馬出聲提醒道:“哥兒姐兒,可小心著點兒。夫人現在懷著胎呢,可不好隨意亂碰了。”

“真的呀!太好了!”兄妹二人兩眼泛光,無比關心地問:“小姑姑這肚子裡頭懷的,是弟弟還是妹妹呀?”

桑晴捂嘴笑:“還不知,得過幾個月才能曉得的。”

曲雲聰當下便仰起小臉,急於向曲錦萱展示展示自己的本領:“小姑姑,那我可以聽一聽嗎?我能聽出來是弟弟還是妹妹的。”

“小姑姑,我也可以的,我也要聽!”曲雲婧不甘人後。

曲雲聰不高興了,兩邊的嘴角向下耷拉:“婧姐兒是學人精,討人厭!”

“兄長才是學人精,小姑姑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曲雲婧不服氣地哼了一聲:“你再敢罵我一聲,我可就去告訴娘親了!”

“聰哥兒婧姐兒乖,莫要吵了。”曲錦萱撫著小腹,朝他們招了招手,柔柔地笑道:“小姑姑也想曉得是弟弟還是妹妹,就勞煩你們來聽一聽了。”

顯然這個的吸引力大過鬥嘴,小兄妹聽了,紛紛停下嘴,走近到曲錦萱身旁,接著,一左一右地,把兩隻小耳朵貼在她肚子上。

像模像樣地聽了會兒後,曲雲聰揚起脖子看著曲錦萱,一本正經地說道:小姑姑,我聽出來了,是妹妹!”他還特意加了句:“是比婧姐兒要聽話好多的妹妹,等她出生了,我要帶她和雪蟲去蹴鞠!

兄長不僅要跟自己爭貓,還說自己不聽話。曲雲婧不高興了,她撅起小嘴來反駁道:兄長聽錯了,裡頭明明是弟弟!是比兄長還要懂事的弟弟,我要帶他和雪蟲一起去放風箏!

曲雲聰這回倒是沒和胞妹爭,小小郎君大方表態道:“好男不和女鬥。算了,我不和你爭這個。爹爹說了讓我謙讓著你,那我就讓你這一回罷。”說完,他拖著曲錦萱手搖了搖,亮晶晶的小眼神期待道:“小姑姑這回生個弟弟,下回,再生個妹妹好不好?”

這般童言稚語,直令人捧腹不已。

桑晴前俯後仰地,笑得很是歡實:“哥兒姐兒都莫要爭了,這呀,可不是你們能爭出個結果的,等夫人這胎生了,自然就曉得啦。而且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都可以和你們一起玩的呀?”

小兄妹聽了,小腦瓜子齊齊一轉,覺得桑晴說得對,便也不糾結了。

曲雲婧在曲錦萱後頭看了看,納悶道:“咦?小姑父怎麼又沒陪小姑姑回來呀?”

曲錦萱給小侄女捋了捋玩散的發鬢,笑道:“小姑父事忙,抽不開身。”

曲雲婧便順勢也偎上了曲錦萱的小臂,嘴裡頭咕噥道:“小姑父怎麼老是在忙?怎麼比爹爹還忙啊?他不是都當上官了嗎?”

曲雲聰嘻嘻嘲笑道:“婧姐兒是傻瓜蛋,當了官才更忙呢。爹爹明年也要當官了,到時候啊,更加沒空理咱們了。”

曲雲婧嘟起小嘴來:“不理就不理,爹爹和娘親吵架,把娘親都氣哭了,我以後才不想理爹爹,哼!”

聽胞妹說起這個,倒讓曲雲聰想起些事來。他疑惑地抬起紅撲撲的小臉蛋:“小姑姑,我能問你個事嗎?”

曲錦萱溫溫地笑道:“當然可以了,聰哥兒想問什麼?”

曲雲聰捏著自己的小耳垂,表情很是糾結:“爹爹不能喜歡小姑姑你嗎?為什麼娘親要為了這個和爹爹吵架呀?”他複又撓頭,大惑不解:“平時我一說討厭婧姐兒,娘親就教育我,說我和婧姐兒兩個是兄妹,應該相親相愛才對,可是、可是為什麼娘親又因為爹爹喜歡你,就和爹爹吵架呢?”

“還有,見不得人的心思是什麼心思?人麵獸心又是什麼意思?這樣的人是不是生得很難看的呀?可是爹爹生得也不難看,為什麼娘親要這樣說爹爹呢?還是你們大人吵架,都愛罵彆人醜呀?”

曲雲婧扮了個鬼臉:“兄長大呆瓜,你藏那麼近都沒聽清楚。是因為爹爹給小姑姑畫像,沒有給娘親畫,娘親才生氣,才罵爹爹的。”

一番言語,激起浪濤千層。

曲錦萱與桑晴雙雙愕然,呆在原地。

曲雲婧還在搖著曲錦萱的手臂:“小姑姑,你要不要去勸勸爹爹,讓爹爹也給娘親畫一張,這樣,娘親就不會再生氣的啦?”

便在這個當口,小兄妹的仆從終於尋了過來。

二人的奶母最是急得滿頭大汗的:“哎唷喂小祖宗們,怎麼又跑這兒來了?”

“我們來找小姑姑玩的呀。”被捉回身的二人理直氣壯、異口同聲。

看到曲錦萱那凸起的孕肚,奶母更是捏了一把汗:“是老奴一時閃了神,沒看好兩位小主子,他們可有衝撞到三姑娘?”

曲錦萱勉強回過神來,小弧度地彎了彎唇:“沒有,聰哥兒和婧姐兒很乖的。”

奶母這才鬆了一口氣,又牽著小兄妹倆,順嘴倒起苦水來:“三姑娘不知,小主子們跟那野貓玩久了,把那些個□□爬樹到處亂鑽的本領都學了個遍,我們幾個但凡有那麼一息不留神,就得滿府每個犄角旮旯都要去尋一遍,才尋得到他二人蹤影。”

奶母口中不停,曲錦萱耳膜卻是轟轟亂響,腦子裡也儘是雷鳴滾滾,壓根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

兩個孩子尚不知自己說了怎樣驚天動地的話,被奶母帶回居院換衣裳時,還依依不舍地,和曲錦萱揮手道彆,說晚點吃筵的時候再和她玩。

曲錦萱愣愣怔怔地盯著小兄妹的背影,一時間,連呼吸都頓住了。

桑晴更是麵色透白,嚇得嗓子眼都在打顫:“夫、夫人?”她根本不敢問,更不敢重複方才小兄妹說的那些話,隻知道小聲去喚曲錦萱。

小半晌後,曲錦萱深吸一口氣,定下神來:“走罷,先去正廳。”

……

這會兒,曲府的正廳中,身為壽星公的曲敦還未到,而素來孝順聽話的兒媳婦崔沁音,此刻卻也沒在,隻溫氏一人拉著張臉,懨懨地在張羅著。

溫氏眉間鬱鬱,根本提不出多少精神操辦這生辰家宴。

自己那寶貝女兒還在東宮受罪,這事已經夠讓她嘔氣了,偏生她那兒媳婦又不曉得哪根筋搭錯,不僅早間與舟兒吵了一架,這會子竟還乾脆率性稱病不起。這要不是自己外甥女,她定然讓舟兒一紙休書,將那不孝的瘋婦攆回崇州!

心裡頭沒有一件事是順的,溫氏正愁找不著供以發泄的口子,待見了曲錦萱,她才像提起了精氣神似的,睥睨了自己這柔柔弱弱的庶女一眼:“這怎地,又是你一人前來?”

曲錦萱回道:“夫君出征在即,公事繁瑣,他實在是抽不出身來,還請母親體諒則個。”

溫氏聽了,當下便發出兩聲冷笑,故意去與自己身旁的婆子說起風涼話來:“聽聽,可算是了不得了,咱們府上那位三姑爺啊,不過是領了個正五品的定遠將軍職缺,那尾巴啊,這是要翹到天上去了。”

那婆子怎能不明白自己主子的意圖,立即腔調十足地附和道:“那是,三姑爺如今升官了,哪裡肯屈尊降貴來咱們府上?恐怕路經咱們府門前都不會下地,怕臟了他那雙官靴。”

一對主仆陰陽怪氣、一唱一合,卻不見諷刺的對象有半絲反應。

溫氏心中越發不得勁,便也不拐彎抹角了,直接瞪著曲錦萱:“早知你和你那姨娘一個賤樣,都不是什麼安分的,卻不料嫁了人你還敢勾勾搭搭,你心中可還有半分廉恥在?”

這回,曲錦萱終於有反應了。

她靜望溫氏:“母親這話何意?女兒聽不大懂。”

“小賤人裝什麼傻?外頭都在傳的話你不曉得?戚老天官壽宴之上,你做了什麼不要臉的事,你這就忘了?”溫氏雙眉倒豎,咈然不悅,眼神像是要活吃了曲錦萱似的。

曲錦萱溫溫吞吞地笑了笑:“女兒記得,姨娘曾與我說過,母親出身詩書仕宦之家,最是知書達禮,德行亦堪當典範、為楷模。為此,姨娘總是囑咐女兒,處處都要多向母親您學。可今日,女兒卻從母親口中聽得那樣粗鄙的話,且見母親對毫無根據的風言風語偏聽偏信,女兒……委實有些惶恐不解。”

“你!”頭回被庶女噎到,措手不及之餘,溫氏咬牙切齒:“人皆道,那蒼蠅從不盯無縫的蛋,你若當真是個行得正坐得端的,哪來那些風言風語?”

曲錦萱仍舊慢聲細氣地回複:“風言風語自來起於有心之人口中,爭相傳誦的,向來是些閒來無事、粗鄙不顧的市井婦愚。如母親這般出身於肅雍門戶,又是府宅中的主母,理家戢眾多年,當最是端持自身的。莫傳無影之事、忌聽偽妄之言,該是基本操行才對,還是說……女兒於這些話的理解有誤?當真如此,還請母親不吝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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