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道阻且長(2 / 2)

薑洵目不斜視地經過,走到上首撩袍坐下,淡淡地說了聲“免禮”。

貴女們這才端秉著姿態起了身,各自尋了位置坐下。

既是選妃宴,能為自己搏個好位份,那在帝王跟前露臉施展才藝,可是天大的劃算。是以在來之前,便有不少人精心編排了獨舞獨奏,就等著今晚能在尊駕之前一展芳姿,贏得聖眼青睞。

宴才開始不久,便不斷有人經宦侍通稟呈藝。薑洵倒也來者不拒,隻是幾場舞樂看下來,那雙冰玉般的眸子卻始終波紋不興,似乎這一室的衣香鬢影,他卻始覺寡然無味。而直到見了徐嬤嬤的身影出現時,他麵上才有了異色。

薑洵離了座,打斷殿中獻舞。

望著繈褓中的薑明霄,薑洵眉心泛緊:“嬤嬤怎將哥兒帶來了?”

徐嬤嬤便回稟道:“程老侯爺先前說過,讓小殿下也來湊湊熱鬨,順便……看是否有與小殿下合緣的。”

一聽這話,在場的貴女們心思紛紛開始活泛起來。

這言下之意,不就是誰能得了這位小殿下的喜愛,能親近這位小殿下,便更有機會了麼?

下首,一眾貴女還在想著要如何借機親近薑明霄,而上首的薑洵,瞟了幾眼被徐嬤嬤豎抱著的、眉眼俱喜的小人兒,不由眉骨微揚。

好小子,看得比他還要開心認真,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也不知這場麵若給那人看見,心裡頭會是個何等滋味。

正當薑洵擔著眉尖兀自反思,怎麼就就生出這麼個‘逆子’時,下首的程敏潼卻起身走了上來,一臉嬌羞地對徐嬤嬤問道:“這位嬤嬤,我能抱抱小殿下麼?”

這話一出口,殿中不知多少貴女暗地中咬緊了銀牙。

她們還在想著要如何借機親近,這程敏潼倒好,直接上去開口了?

便在一眾貴女心中暗藏期待,等著看這失禮無撞的程敏潼被拒絕的好戲碼時,卻見聖上略一頷首,竟是允了。

這一來,下首的貴女們更是氣得要扯歪手中的巾帕子。

而程敏潼心間大喜,麵上也霎時笑開了花,想著家中祖母與母親說的確是沒錯。今聖即位,自己祖父可是出了不少功的,不看僧麵看佛麵,就是衝著這一層,那中宮之位也十拿九穩斷然跑不脫。更何況、何況她自認皮相也是頂頂好的,焉能不受陛下關注?

自徐嬤嬤手上接過薑明霄時,程敏潼心裡更是得意至極,她壓下對薑明霄的不喜,擺出幅虛心受教的模樣,聽徐嬤嬤教她如何托抱。

好不容易將薑明霄給抱穩了,程敏潼還沒來得急喘口氣,便見餘光朱紅一閃,是龍座之上的人向她走了過來。

程敏潼有些緊張,雖不敢抬頭直視,心中卻異常相信,聖上的眼神,是在自己身上流連了的。

欣喜之下,程敏潼開始幻想起日後自己入主中宮,且誕下麟兒,與陛下妻兒和樂的場景。

而薑洵,則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被程敏潼抱著的薑明霄。

父子二人四目相接,片刻後,不知怎地,薑明霄忽似反胃似的,那張前一息還傻樂著的小臉驀地一皺,便自喉間嘔了好些穢物出來,正正將那些穢物給吐在了抱著他的程敏潼身上。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直讓程敏潼尖叫一聲,嚇得險些失手就把薑明霄給扔了,幸虧薑洵眼疾手快地接住。

而素來不怎麼哭鬨的薑明霄,應是被她那聲尖叫給嚇到,開始扯著嗓子放聲嚎哭起來。

薑洵抱著薑明霄,黑泠泠的眸光砸在程敏潼身上,怒斥了聲“好大的膽子!”之後,便拂袖而去。

程敏潼嚇得心口亂跳,頂著身上的穢物,跌坐於地。

一場晚宴,於混亂中結束。

……

約莫兩日後。

在畫舫中等了片刻後,丁紹策聽了唱喏之聲後,便出了那畫舫,深揖叩拜。

薑洵抬了抬手:“好了,平身便是。”

丁紹策咧了下嘴,隨著回了畫舫中,看了薑洵麵容之後,語氣略顯誇張:“陛下可算想到微臣了。許久不見,陛下風華更盛,威儀肅如竣山之岩,英姿凜如古柏縱樹——”

話說一半,被薑洵投射來的目光給凍沒了。

他摸摸鼻子,虛咳一聲:“陛下近來……歇得不好?”

薑洵眸子定定,並不接話。

丁紹策便自顧自地猜測道:“陛下可是為了遴選後妃之事傷神?若是那晚沒能尋到合乎心意的,便再辦一場就是了。奉京城貴女何其多?這宴連著辦上個一旬,都能有不同身姿樣貌的貴女來參宴。再無有合心意的,便往各州府下聖諭,總能尋到令陛下滿意的。”

“對了,聽說那日晚宴,泰平侯府的程姑娘犯事兒了。既陛下就在那晚宴中,可願與臣說一說,那些傳聞可是真的?”

薑洵睨他,眼神不善:“朕瞧著,你當真是閒。”

丁紹策露齒一笑:“陛下知我這人最是個愛閒趣的,聽了些街巷之言,就想找人求證。”

“聽說陛下身邊的常侍懷疑那程姑娘身上有何等異香,才讓小殿下突感不適。故他著人把程姑娘給扣住,而果然,禦醫在她那袍衫之上檢出了少量毒粉……唉,就是不知那程家小姐是當真存了蛇蠍之心,還是被某些大人物給蓄意坑害了?”

“若真是臣所猜的那位,據臣所知,這位大人物無緣無故是不會出手的。”

薑洵漠聲:“此女心存妄念,口吐不敬之言,不過小作懲戒罷了。”

小作懲戒?

丁紹策搖了搖頭。

名聲被毀不說,在宮裡頭被關著審了一夜,險些人都嚇出毛病來……不過,這位不予那毒粉之事計較,確實也是小作懲戒來著。

丁紹策正心下自思時,忽聽得薑洵問了句:“你與樂陽……可有何進展?”

“陛下何意?”丁紹策微覺訝異。

薑洵抿唇,不肯再多說。

逐漸反應過來後,丁紹策笑意加深,憋到肋骨都痛。

“我原想著,陛下這脖頸子沒個一年半載的,連半寸都低不下來,卻沒成想……”他笑到連連輕咳,眼角都泛起些水光了:“不知這回,那紫宸門前的石獅子,可有發揮些作用?還是那冷被窩把陛下給凍著了,這腰杆子再也板正不了?”

薑洵麵色極不自然,直將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好半晌後,他板起臉來:“笑完了?答朕的話。”

丁紹策可是個過來人,自然知曉薑洵此時心內的彆扭。是以,他清了清嗓子:“是臣失儀,陛下莫怪。”

說完這話,丁紹策斂著心神,悠悠答起正話來:“進展自然是有的,比如她剛回奉京時,日日躲我,說話從來沒有好氣,杵得我肺門子都痛。現在呢,就算我日日去國公府還有那容馥齋門口堵她,她倒是再不躲也不發火了,我若喚她,她也會與我好聲好氣說話。”

薑洵眉目微動:“那豈非進展喜人?”

“進展喜人?”聞言,丁紹策低下頭,苦笑了下:“可不是進展喜人麼?往前她躲我、對我發脾氣,那起碼是有情緒在的,且是獨一無二的情緒。可近來,每回聽到她平聲靜氣與我說話、打招呼,就跟對待旁的人一模一樣,語調沒有半點起伏,我這心是更堵得沒處放氣。”

見了這樣一個霎時便頹唐下去的丁紹策,薑洵還有何不明白的?

他指尖微蜷,穩住心神,以靜洌的聲音分析道:“你二人不過是年少時有過一段情罷了,充其量,也不過是場露水情緣。”

丁紹策抬眸,笑道:“是麼?可她那前夫確是與她有過孩子的,雖說沒能生下來,但二人那關係羈絆匪淺了罷?陛下可想知,樂陽是如何對待她那前夫的?”

薑洵直視著丁紹策,自他口中,清晰地聽到“形同陌路”四個字。

不僅如此,丁紹策還好心問了一嘴:“可需臣與陛下解釋解釋這四個字?”

薑洵眉宇顰起,雪玉般的麵容之上,倏地浮起層霜來。

片刻後,薑洵轉移了話題。

“近來得了崇州密報,溫府有些異動,你在崇州也待過,去替朕查一查,看溫府是何等情況。”

丁紹策揚了揚眉:“陛下將要恢複科舉,這省試在即,您還要調臣出京辦事,那臣這幾年備考溫的書,豈不都白廢了?”

薑洵回了句:“明知故問。”

丁紹策莞爾,複又問道:“這回參考的舉子中,可是有陛下當年的大舅哥在列,不知陛下……可也會徇私?”

薑洵沉默了下。

亭中日光清薄如銀,拂過植木的微風颯颯有聲。

薑洵的聲音有些發飄:“我本便欠她的,這好處她不問我要,我卻是該給的。”

丁紹策屈起指節,略定了下,方沉吟道:“陛下,臣尚在路上,多的經驗沒有,隻想提前告知陛下一句,道阻,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