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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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弘三年仲春, 天子殉國,大昌臣民俱哀。
家家戶戶下了年節後舍不得收的燈籠,除下了新衣,換上了衰麻之服。
……
這日, 一處不起眼的院宅內, 仍是於隱秘暗室中, 昏暗的燭光投射在牆壁之上,映出幾團折疊著的黑影。
那幾團黑影中,有幾個在不停比劃, 瞧得出來,情緒甚是激動。
驀地,有個影子抻長,是急得連凳子都坐不下去的溫厚猝然站了起來, 疊聲發問:“老夫還當是傳言有誤,竟當真出了岔子?過程如何?還請馮大人細細道來。”
馮文弼據實答道:“我正準備要出示那遺詔,怎料尚書省那位季大人已提前一步請出了另份詔書, 說是陛下出征前特意留下的備詔。且留那備詔時, 文國公阮參政及三省幾位長官俱在場見證。”說著,他捏了把冷汗:“這得虧我及時收回, 不然那遺詔一出, 眾臣皆知是假詔,則我等俱危矣!”
溫厚驚疑:“連輔政大臣都列好了,莫不是陛下早便知曉了些什麼?”
溫弘賢沉吟著:“敢問馮大人,陛下當真被細作所殺?”
馮文弼無比篤定:“行刺乃我親眼所見, 我亦親手探過陛下鼻息, 此事為真。”
溫茂周則急不可耐地問:“那東湯和東湯太子又是怎麼一回事?”
馮文弼猜測道:“東湯當是起了內訌, 據聞那東湯太子出事當日, 按兵不動之令,俱出自東湯王之手,東湯王當是知曉太子逆心,有意為之。”
溫茂周很是狐疑:“東湯王怎偏巧在那時知曉太子逆心,這也過於巧合了。是否在與東湯接觸中出了何等岔子,此事被泄露了?”
傅碭將眼一眯,語氣很是不虞:“茂周兄這話何意?莫不是懷疑我等故意泄密?還是質疑我等謀事有差?”
溫茂周覷起眼睨向傅碭:“我並不曾這樣說,傅碭兄可莫要曲解我的意思。不過是這事委實過於蹊蹺,我質疑一聲,也在情理之中的罷?”
“質疑?”傅碭冷笑一記:“敢問茂周兄質疑的是誰?與東湯交涉的唯我傅氏之人爾,你這話指向未免過於明顯。大家本是目標一致的盟友,便是那一條繩上的螞蚱,我傅氏故意泄露這些,所求為何?出力取了那薑洵性命不聽你謝上兩句,生了些未曾料到的狀況,你便急衝衝跳出來指責質疑,作派是否也太霸道了些?還是你們溫氏的子子孫孫,都這般不講道理?”
一時間,暗室間的氣氛很有些劍拔弩張。
“碭兒。”久未出聲的傅老太爺出聲喚止傅碭:“和氣些,莫起爭執。”
溫厚亦喝斥住了溫茂周:“再這般率性口不擇言,下回你便莫要跟來了!”
馮文弼虛咳了兩聲緩解氛圍,他複又補充道:“小殿下當是不日便要入宮。待大行皇帝棺槨隨軍運回,殮葬過後,他便登基繼位為幼帝。”
溫厚耷拉下的眼皮猛地向上提了提:“離大行皇帝薨世已一旬有餘,恐怕棺槨下月中旬便會歸京……”他心中打鼓,說話間兩眼巴巴地盯著傅老太爺:“這、這當如何是好?”
傅老太爺對溫厚投來的企盼視而不見,他轉向慶王,目有深意:“不知王爺……可有何妙見?”
慶王額頭顰起,思考半晌後答道:“不急,還有半個餘月……實在不行,待嗣皇即位後再徐徐圖之,亦可。”
“徐徐圖之?”傅老太爺似是輕輕嗤笑了一下,他繼而斂目:“到底是成了一件事,順利取了那薑洵性命,是以東湯那邊旁的事,我等倒也不用再管了,可眼下至為重要的,還是南涉。南涉損失了一座邊城不說,還折了不少兵將,現下就等著補償。否則,他們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見慶王等人沉默或怔愣,卻俱是無人能拿出主意來,傅老太爺付之一哂。
在傅碭攙扶下站起身來,傅老太爺平聲道:“如今看來,隻能見步行步了。老朽府中尚有要事,不便久留。諸位,我等先行告退。”
話畢,傅氏父子與馮文弼便率先離了那暗室。
雖未爭吵起來,卻也算是個不歡而散了。較之先前的積極,傅氏今日的態度簡直大相徑庭。
溫茂周直將牙齒咬得嘣嘣作響:“連官帽都丟了,還端什麼國丈和國舅爺的臭架子!”
溫厚則心間張惶,既因傅氏不冷不熱的敷衍態度,又因傅老太爺臨走前提及的南涉之事。
正是焦頭爛額之際,忽聞慶王出聲寬慰:“外祖放心便是,傅氏不過仍在為柔姐兒之事置氣罷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事既參與了,又豈是他們說撤,便能撤的?”
溫厚怔了下,未幾長歎道:“溫傅兩族本是兒女親家,這等關係本能令聯盟越發牢固,怎奈柔姐兒是個偏激的,愛時欲其生恨時欲其死,幾句不合便毒手取人性命,蠢毒又不顧全大局。早知她是個自尋短見的短命鬼,那魏言安身死之時,便該將她交予傅氏處理才是。”
無人出聲,氣氛有些凝滯。
溫厚偷覷了慶王一眼,訥訥道:“舟兒,老朽沒有怪責你的意思,說來說去,還是那薑洵可惡。他寧將這大好河山予個話都不會說的奶娃娃,卻也不予你。這便算了,既他有那備詔,旁那幾個老臣都知曉,卻獨不說予你聽,那般防著你,明顯是不曾拿你當親兄弟!”
慶王仍是靜默,過了會兒才起身:“外祖及幾位舅父且回府歇息罷,此事改日再議。”
見他要走,溫氏父子忙不迭起身相送。
待送得慶王遠走,父子幾人俱是愁眉不展。
立了片刻,溫茂周發問道:“遊高士不是有奇藥能用麼?可否……”
溫弘賢想了想:“有是有,但那彆苑該是已被禁軍護了個水泄不通,恐怕一隻外來的蒼蠅也進不去。他縱是有那奇藥,卻也不得仙人之手,可隔空喂那餌藥。”
溫厚兩道花白胡子險些擰成條雪線:“一座彆苑,若想通人倒也不難,隻要花些時日罷了,但棘手的是,許這幾日,那娃娃便要被接入宮了。”
溫茂周聞言,有些煩躁地‘嘖’了聲。
宮禁兵衛重重,不消多想也知曉,屆時待要行事,又會難上許多了。
空中刮來一陣嘹嚦的風,掀起舊宅地上的沙石礫子,帶著霜的冷意,吹得人刺眼貶骨,渾身是灰。
溫厚側身避過,頓著手杖抬了腿腳:“罷了,回府再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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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近時辰,彆苑外。
將下馬車,一身大袖麻長衫的樂陽,便碰上了同樣穿著素服麻鞋的丁紹策。
隻這回不同的是,丁紹策見了樂陽,反後退一步。待恭敬揖禮後,便眼觀鼻鼻觀心地等著樂陽先進,而不像先前那般,死皮賴臉硬要與她閒話。
樂陽雖感怪異,卻也沒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隻多看了他兩眼,便匆匆入了彆苑。
春寒料峭,薄霜不僅塗白了曲橋的木欄,也給春日裡的枝葉都掛上了一層銀色的護蓋。
屋簷子下頭,還有未化的冰棱在倒懸著。
樂陽緊走幾步,迎上了徐嬤嬤:“嬤嬤,人呢?”
徐嬤嬤紅著眼,眉頭愁皺地答她:“在房裡頭呢,縣主去瞧瞧姑娘罷……”
樂陽心越發提高:“怎麼了?她很不好?”
徐嬤嬤搖搖頭:“倒也不是,唉,老奴也不知如何說……”
樂陽安撫道:“嬤嬤彆急,我進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