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沁音走時,恰好與徐嬤嬤打了個照麵。
待進得內室,徐嬤嬤關切地問曲錦萱:“姑娘,慶王妃眼怎紅成那樣?可是與慶王爺生了口角?”
曲錦萱收回神思,不知如何答徐嬤嬤,便扮作回想道:“不曾聽慶王妃這樣說……”
徐嬤嬤分明見得崔沁音神態傷心,當下也便沒有多想,便揣測道:“雖老奴見得慶王爺溫和平允,但人哪能沒點脾性呢?且慶王爺到底是桓帝之子……”
“姑娘您沒見過桓帝,那位的脾性可真真是硬的,又兼是位叱吒沙場的人物,喜怒無常不說,有時候說起話來,命都要被他老人家哽去半條。”
“老奴年紀大了,臊著臉與姑娘說些話,姑娘莫嫌老奴皮厚。兩夫妻過日子,還真就沒有不吵嘴的,就是宮裡頭私下處對食的,那都會紅脖子置氣呢。”
“還有,那時候啊,桓帝與薑後娘娘也時常鬨得不快……”
“如老奴適才所說,桓帝是個性子倔傲又很有幾分彆扭勁兒的,縱是心頭有了薑後娘娘,也從不在人前與娘娘跌軟。可晚上就寢時,桓帝總會灰溜溜地跑到永寧宮去。薑後不睬他,徑自通發更衣,扯了被褥去安置。初時,陛下也不會招惹薑後,也命宮人替他鋪上床被褥,自己一聲不吭地躺進去。”
“您猜如何?至多過上小半個時辰,寢殿裡頭啊,便會有動靜了。那二位鬨著鬨著啊,又到一起去了。不怕姑娘您笑話,陛下與慶王爺啊,便是那二人有回鬨彆扭懷上的。”
本是有些輕鬆調侃地說著趣事兒的,可緊接著,徐嬤嬤忽又眼泛淚光,哽咽道:“那會兒,陛下來問老奴那雙胎之事。聽到那些個問,聽到個慶王爺,老奴真真是在陛下跟前丟了回大臉,哭得腰都直不起來,差點沒把這條老命給哭沒了……”
這般說著,徐嬤嬤又憶起薑皇後從懷胎到生產的事。而往事重提之際,又難免牽起眼前的傷心事,直將自己說到老淚漣漣。
這會兒,巧茹帶著薑明霄回來了。
被放到軟榻上,薑明霄本是要向往曲錦萱身邊去的,見徐嬤嬤哭得傷心,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舉了小肉爪子要主動去幫徐嬤嬤擦淚,嘴裡還連聲說著“不不不”。
徐嬤嬤自覺涕淚一臉,不敢讓薑明霄碰,趕忙抽了巾帕抹乾臉,與曲錦萱道著歉:“姑娘您瞧,老奴這又失態了,真真是人上了年紀啊,便糊塗得很。”
拭了淚後,徐嬤嬤又向曲錦萱請求道:“下回慶王妃再來,姑娘您若得空,便使人喚老奴一聲,老奴來勸上王妃娘娘兩句,讓她莫要那般傷心。”
曲錦萱應著,換了條巾帕遞過去:“嬤嬤太傷神了。您莫要想太多,午間好好歇歇,把精神給養回來。”
……
如常用過午膳,哄著薑明霄午憩後,曲錦萱倚在軟榻上,看了會兒窗外被風吹得斜斜的樹葉後,坐起身道:“屋裡太悶了,我出去走走。巧茹,你看好霄哥兒。”
巧茹應過,曲錦萱便帶了另名宮女隨侍。出殿時,正好見得不知打何處匆匆趕回的苗鈞水。
聽聞曲錦萱要去外頭走走,苗鈞水便也主動請求跟在後頭,說是宮裡他至熟,若行得陌生處,還能為曲錦萱介紹幾聲。
餘光打了眼身後,苗鈞水又小心提議道:“姑娘若想好好逛逛這宮裡頭,許要不短的時辰,要不……拔上兩名啞衛跟著?”
對此,曲錦萱並未拒絕。
……
路經昨夜的花圃,穿過步移景異的長廊,近得奇石嶙峋的假山,聽了音澗叮咚,再向前,一行人到了處湖心亭歇腳。
那湖心亭四圍碧草如織,綠得直逼人眼。
駁岸之上,有翠色弱柳垂立,偶爾被風吹得腰兒更向下彎,便會在湖麵之上,點出一圈圈水紋。
正要坐上石凳,曲錦萱忽然低頭在自己腰間看了兩眼,接著,她又退開步子,向自己方才站過的、經過的地麵不住張望。
苗鈞水立馬詢問道:“姑娘,怎地了?”
曲錦萱眉頭顰起:“我戴著的香囊不見了。”
“喲,許是落在路上了。”苗鈞水也探著頭在周遭覓了一圈,並不見有香囊物件,便道:“姑娘您在這處歇著,奴才返回去尋便是。”
曲錦萱歉然:“那便勞煩苗常侍了。”
苗鈞水:“您歇著,奴才這便去了。”
苗鈞水走後不多時,本是站在亭柱旁盯著水麵發呆的曲錦萱,驀地打了個寒顫。
隨侍宮女見了,出聲問道:“姑娘可是有些冷了?”
見曲錦萱點頭,且搓著小臂取暖,那宮侍仰目看了眼天:“這天兒瞧著要下雨似的,奴婢回去給您取件披風,順便也將雨遮給拿來。”
“有勞。”
……
春雨不是說下便下的,醞釀了有一會兒,才開始無聲地灑落。
霏霏雨絲飄進亭中,沾衣欲濕。
一開始,雨點隻攪亂了湖麵倒影,待雨勢轉大了些,雨腳便在湖中縱情起落,交織起氤氳煙氣。
曲錦萱探手出去,看著點滴雨水在自己手心聚成小水坑,又於指縫溢出。
過了小片刻,她收回手,就那般轉了腳尖,走到亭中杵著的兩名啞衛跟前,目光直直地盯著其中一人:“把衣服脫了。”
這般毫無征兆的奇怪要求,直令那’啞衛‘瞳孔都放大了下,胸前的舊疤痕似被火燙到似的,隨著急促的心跳而扯緊。
心虛所致,他避開了眼,以身量之差,目光越過曲錦萱頭頂,滯滯地直視前方。
明明是‘啞衛’,卻裝連她的話都聽不見。
曲錦萱抿了抿唇,倏地將身子一扭,便離了亭要向外奔去。
將要奔出亭外時,曲錦萱被人自身後給抱著,勾回了亭內。
此時此刻,薑洵怎還不知自己當真早被識穿,他無奈地歎氣:“病還未好,莫要亂來。”
說著話,薑洵握住曲錦萱方才接雨而打濕的手掌,打算放在自己身上擦乾。
曲錦萱死命抽回手,瞪著薑洵:“陛下耍人玩麼?”
小女人呼吸急促,一雙清姣姣的美目中滿是怒火。
薑洵愣住。
就是和離那日,她也是好聲好氣與他說話,後來一次次拒絕與他複好,亦是溫聲細語,莫說質問了,在他的記憶中,就連指責,都沒有過半句。
故此時她這樣生氣,於他來說,還是頭一回。
薑洵將曲錦萱的手摁在自己身上,與她解釋道:“莫惱,不是耍你,我怎敢耍你……”
“那是什麼?陛下以騙人為樂?”曲錦萱掙紮:“放開!”
薑洵怎可能放。他單臂箍緊那截細腰,似要將她揉進骨血中,冷不丁說了句:“那兩個妾,我當真不曾碰過。”
“我不是說這個。”曲錦萱慍怒不已。
此事,徐嬤嬤早便與她說過了,他明明知曉她問的是什麼,卻偏解釋這些。
曲錦萱另隻手撐著他硬實的胸膛,將自己往外推,恨聲道:“陛下這般是對的麼?”
薑洵的確知曉曲錦萱所問的是什麼,他盯著她的慍容,越發將她壓向自己,誠懇地認著錯:“萱萱,我確實不該騙你。可隱瞞於你,絕對不是提防你,也不是對你有所保留,我……”
他彎著腰身子前傾,幾乎要與她兩額相抵,目光炯灼地注視她:“你明明心裡是有我的,不是麼?”
男女氣力懸殊,既是力不能敵,曲錦萱偏過頭,乾脆不去看他。
薑洵繼續說著話,他眸中激蕩著情思與閃爍的微光,聲如沉金:“倘你當真對我毫無感情,不曾有過動容,玉碟之事你又怎會猶豫?若你說隻是為了霄哥兒,我不信。”
口頭這般篤定,但事實上,縱是比上回有信心,薑洵也不是沒有想過,被曲錦萱識破的可能。
他亦清楚,就算一切順利,不曾被她識破,待手頭的大事處理完了,也是要麵對的。可此刻,他懷中之人雙唇緊閉,連鼻尖都繃著勁,側顏倔強到仿佛一個字都不想與他說。
心中浮起殷殷焦慮,薑洵慌聲認錯:“我不該拿玉碟之事試探你,是我有私心,是我操之過急了,我、我、你莫要惱,不、你惱我是對的,我……”
從不知自己也會有這般言顛語倒的時候,辭拙到不知該說些什麼,薑洵直急到眼尾都洇出一道染紅的弧度。
他閉起眼,平複了下心緒,再招來僵立在不遠處的苗鈞水入了亭內:“好生護著。”
苗鈞水自然忙不迭應了。
他怎麼也想不通,自己去尋個落件兒的當口,怎就見得陛下露了真身份,且二位主子好似、好似還鬨得不大開心。
春雨逐漸綿密,落在亭外石道旁的芭蕉葉上沙沙作響。
薑洵凝視著曲錦萱的側顏,目光再由她潤澤烏黑的鬢發、雪玉般的秀頸,流連到那泛著瑩光的耳垂之上。
“萱萱,你不高興我在你身邊,我便離你遠些,何時你想理我,願意與我說話了,我再出現。”
鬆開曲錦萱之前,薑洵緊了緊她的腕節,與她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