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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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輪淡下, 星子光芒消退,即將隱匿於天穹。
宮室之中,曲敦背上冷汗涔涔, 而他整顆心, 又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若非門口有人守著,他早便奔了出去。
正當曲敦恨自己不得遁地之法,能潛出這宮室時,殿門被打開, 有幾人走了進來。
“苗常侍!”見得領頭之人,曲敦立馬迎了上去:“苗常侍, 陛下可醒了?”
曲敦急得心口亂跳,而苗鈞水卻一言不發, 目光陰厲。
這般態度, 曲敦如何還能猜想不到答案, 他麵上頓時血色全無, 慌聲求助苗鈞水:“苗常侍,您替下官解釋解釋, 下官當真不知那道士有異。您也瞧見了, 當時聽了您回的話, 下官便打算領他出宮的。是他在半道上突然說腹痛難忍, 央著帶路的小侍官領他去解決……後來、後來宮門突然就提前落鑰, 下官出不去不說, 那賊道也不見人……”
苗鈞水聽完, 隻冷冷瞥著曲敦:“那道士既是曲大人帶來的,曲大人便怎麼也脫了不乾係了, 恕咱家無能, 幫不了你。”
不欲再多說, 苗鈞水豎手打了下手勢,身後的宮衛便一左一右地扣住曲敦。
曲敦駭然掙紮,他高聲喚道:“萱姐兒呢?我要見我女兒!我女兒可是小殿下的生母,爾等安敢動我?!”
苗鈞水揣著手,聲音平淡無情:“姑娘說了,曲大人也算從犯,該如何處置,按罪來定便是了。”說著,他揮了手:“拖下去罷。”
……
處理完曲敦,苗鈞水回往東華宮。
偏殿的次間裡頭,巧茹正顫著嗓子回憶當時的場景:“……那人進來,便說姑娘讓把曲大人送的那包袱打開,裡頭有個蘭草香囊,說是可以安神的,讓拿出來放小殿下枕頭邊試試。”
想著當時的情形,巧茹渾身仍是嚇得遊絲一般,上下牙也是捉對廝打。
徐嬤嬤不住搖頭:“你委實是個蠢傻的,姑娘幾時見過那包袱?又如何知曉裡頭有個勞什子蘭草香囊?”
巧茹涕淚漣漣:“那包袱是奴婢放起的,奴婢記得裡頭確實有這麼個香囊,而且那人一進來,奴婢聽他說了幾句話,腦子裡便暈暈沉沉的,也不曾多想,便、便、”
腦門子儘是密密匝匝的汗,‘撲通’一聲,巧茹跪倒在徐嬤嬤跟前,愧恨難當:“嬤嬤,您讓人捉了奴婢去罷,奴婢有罪,都怪奴婢一時不查,中了賊人的計,才、奴婢、奴婢萬死難贖這罪過啊!”
徐嬤嬤用帕子捂著嘴咳了兩下,才去攙了巧茹一把,歎氣道:“罷了,你也是受了傷的,先養好傷再說罷。”
見苗鈞水來了,徐嬤嬤又轉去問苗鈞水:“苗常侍,陛下如何了?”
苗鈞水亦是神色憂急得不行:“柴老醫官還在裡頭呢,一句說閒話的功夫都沒有,咱家也不曉得現下是個什麼情形。”
徐嬤嬤強撐著身子站了起來:“那我去瞧瞧姑娘。”
苗鈞水連忙勸道:“嬤嬤還是歇著罷,您老這病還沒好,不宜操心這些。”
“我如何有心思歇息……”徐嬤嬤站立,緩了緩氣息:“走罷,我去瞧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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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殿之中,曲錦萱靠在軟榻的迎枕之上,在她的身邊,是緊緊偎著她入睡的薑明霄。
因為昨晚受了驚,薑明霄現下更是一步都離不得曲錦萱,且睡夢中也不安穩,比往常敏感了許多。曲錦萱的身子若是動了,即使在夢中,小娃娃也要張著嘴嗚咽或乾嚎幾聲。
就這般緊挨著睡了許久後,薑明霄咂巴了幾下小嘴,睜開了眼。
曲錦萱伸手,幫他理了理發絲。
熟悉的人熟悉的氣味便在身側,薑明霄抓住曲錦萱的手,將臉兒躺到她的手心中:“阿娘……”
因為昨夜哭得狠了,小娃娃嗓子有些沙,還帶著些鼻音。
“無事了,霄哥兒莫怕。”曲錦萱輕輕哄拍著他。
簾外有腳步聲近,是徐嬤嬤來了。
因為有些咳,徐嬤嬤不敢離薑明霄太近,隻遠遠地尋了個凳子坐著:“姑娘可還好?脖頸子可上過藥了?”
曲錦萱點頭:“已上過藥了,我無事的,嬤嬤您還病著,莫要記掛我。”
徐嬤嬤細細觀著曲錦萱,見她說著無事,可麵色呆滯僵冷,眸中滯澀無光,神情分明有些不妥。
氣都歎累了,徐嬤嬤隻能道:“姑娘且將心放寬,陛下乃是真龍天子,受上蒼庇佑的。災災病病的,陛下打小便不時有經曆,多少回都逢凶化吉了,這回啊,定然也能化險為夷的。”
話畢,徐嬤嬤又端詳了下曲錦萱,心疼道:“姑娘麵色這樣憔悴,肯定一夜沒睡,小殿下讓下人帶著,您好歹歇息片刻,可莫要硬熬著。”
曲錦萱苦笑道:“我睡不著。”
她一閉上眼,便是薑洵倒在自己跟前的場景。
寢殿中沉默了小半晌,有人疾步來報,道是柴老醫官出來了。
聞言,曲錦萱抱起薑明霄,便與徐嬤嬤一道往處行去。
另處被圍得密實的寢殿之外,柴老醫官正與文國公幾人說著診治情況。
“老臣無能,還未尋到合適的法子救醒陛下。因陛下已現口噤之症,無法服藥,老臣隻能以放血及熏蒸之法,將毒給放了些出來。但諸位也莫要擔心,陛下已無性命之憂,隻四肢不能展動,且體內仍有殘毒未清……”
趕過去聽了這些,徐嬤嬤立馬便問道:“那、那老醫官可知,陛下約莫幾時能醒?”
柴老醫官如實答道:“這……老臣屬實不知。老臣隻能儘力護住陛下龍體,待那口噤之症消退,陛下能服藥了,再行診視。”
言下之意,便是暫且能吊著薑洵的命,至於他幾時能醒,甚至能不能醒,權看天意了。
殿下眾人默然。
此刻東方紅霞初升,蒼穹被朝陽豁開了個口子。
進進出出收拾寢殿的宮人手腳很快,不多時便散了,接著,為薑洵擦拭身子的宮人也端著拾洗之物出來了,而在外侯著的文國公等人,亦不約而同地止了腳步,讓抱著薑明霄的曲錦萱先入了那殿內。
寬大的睡榻之上,薑洵雙目閉闔,靜靜地躺著。
他麵色還微微泛青,連唇都沾了霜似的發白,且微微乾裂,一如吳白城外墜崖那晚。
不,應當說他眼下的情形,比那崖下那晚,要嚴重得多。
薑明霄很快認出了薑洵,身子在曲錦萱懷中顛了顛,清清脆脆地喚了聲:“阿爹!”
自然,薑洵沒有回應。
薑明霄被放在榻邊,他扒著那榻沿,興奮地拍著褥子,嘴裡頭連聲喚著:“阿爹阿爹阿爹!”
一連數聲,仍是無人應他。
小家夥疑惑了,張著大眼睛撲閃了幾下,便懵頭懵地伸出了小手,要去扯阿爹蓋在身上的被褥。
曲錦萱輕輕握住薑明霄的手:“霄哥兒乖,阿爹睡著了,莫要吵他。”
說著這話,曲錦萱死命克製,不讓自己流淚。
此時此刻,顧慮不解與種種裹足不前的擔心,再次,被清晰的恐慌而衝碎。
懸崖說跳能跳,那藥丸子他也說吞就吞,當真是半分不顧死活的一個人。
不是還要和她敘話和她私談麼?
明明,她也是應了他的。
看著呼吸都清淺許多,甚至趨近於無的薑洵,曲錦萱眼睫翕動,眸子裡頭,終還是湧起弱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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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暖了,柳絮便如沸雪般,在庭院裡頭騰揚。
數名宮人正忙著清掃飄落的絮棉,而不遠處的一樹澄黃,是金雀花已緩緩在開綻。
時日飛快向前,接近五月,樂陽再度帶著桑晴入宮了。
因上回來時,巧茹還自請在內省受罰,沒見著她,是以這回,桑晴在外頭被巧茹拉著嘀嘀咕咕好半晌,才紅著臉重新入了內室。
樂陽見了,出聲便打趣道:“桑晴這是怎地了?不過敘幾句舊罷了,怎羞成這幅模樣?”
桑晴麵熱不已,還很有些著惱:“還不是巧茹那小丫頭,奴婢明明是替姑娘看著外頭的生意,她便覺得奴婢不入宮來照顧姑娘與小殿下,定是為了、為了姓孫的那呆子。”
樂陽露齒大笑:“那丫頭素來拿你當姐姐,聽聞你與孫程好,多關心幾句,那也是情理之中的。”
桑晴眼眸撐大:“縣主可不好亂說,奴婢才沒有與那呆子好的!”
“呆子、呆子!”這聲音,是薑明霄又在有樣學樣了。
被他指著的樂陽把身子一偏,佯怒道:“你這小娃娃,指我作甚?”
“呆子、呆子!”薑明霄笑嘻嘻把手指一移,又去衝桑晴嚷嚷。
桑晴慌忙捂起嘴:“是奴婢錯了,奴婢不該在小殿下跟前說這些話,沒得讓小殿下學了不好的。”
曲錦萱則在薑明霄張了嘴,還要學說那話時,輕輕將手指摁在他唇上,衝他搖了搖頭:“霄哥兒乖,不學這個。”
薑明霄眨了幾下烏黑滾圓的大眼珠子,用唇在娘親手指上來回蹭了幾下,便噤聲低了頭,自顧自去玩玩具了。
桑晴這才放了心。舒氣後,她複又想起前些日子發的,令奉京沸騰的榜文:“姑娘,慶王妃和一對哥兒姐兒,當真是被流放了麼?”到底也是自小看著大的,她很是憂心:“聰哥兒婧姐兒還那般小,怎吃得住流放的苦……”
聞言,樂陽與曲錦萱對視了下。
按她們所知,崔沁音已隱姓埋名去了他鄉,多的,她們也不曉得了。
樂陽長長嗟歎一聲:“她也是個可憐人。隻幸好是個拎得清的,沒有助紂為虐,不然,唉……”
室中靜了好半晌後,樂陽問曲錦萱:“陛下可有好轉了?”
曲錦萱如實搖頭。
薑洵,根本沒有要醒的跡象。
這些時日以來,柴老醫官遍查醫籍,且翻出了他以往在民間所搜實的病聞,卻終還是說了,若有這等病症,多半,這一輩子都不會醒來。
見得曲錦萱眉間傷懷,樂陽便出聲勸道:“陛下既是自願的,你可切莫自責,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好生照顧陛下,想來陛下吉人天象,不日,便能醒來呢?”
曲錦萱麵上微笑點頭,心裡,卻是甸甸發沉。
柴老醫官的話,若是說得實在些,便是薑洵醒來的希望渺茫,自此,怕就是個活死人了。
……
樂陽與桑晴離開後,估摸著時辰過了,曲錦萱便抱起薑明霄,去了薑洵所在的,東華宮一處幽靜些的殿宇中。
風兒好歹是歇了勁,沒再使力鼓動飛絮,庭院中及廊道上也乾淨了許多。
待到那殿室前,恰見柴老醫官收了醫箱出來,道是施針已結束,可喂藥了。
那施針是每日裡都要來上一回的,長長短短的銀針一紮,便是兩個時辰。
雖據柴老醫官所說,他應當並無痛感,可每回看到那般模樣,仍是讓人心都揪得發痛。
前些時日被薑明霄給碰著一回,見了薑洵那般模樣,薑明霄頓時嚇得嚎啕大哭,嘴裡頭喊著“不要不要”,便掙紮著要上前,替薑洵把那些銀針給拔掉。甚至是晚上做夢,小娃娃還在囈語著“阿爹”或是“不要”。
打那之後,曲錦萱便特意等到施針結束,才去那殿中。
曲錦萱特意從柴老醫官那處,學了套舒展筋骨的手法,每日裡喂完藥後,便替他舒展手腳。
按柴老醫官所說,施針是為了活絡氣血,亦替他清除體內餘毒。而舒展手腳,則是怕他關骨僵硬,亦防止他躺久了生褥瘡。
柴老醫官還說了,儘量多與薑洵說話,讓他耳邊常有些人聲,許也能使得他早日蘇醒。
麵對薑洵時,曲錦萱思緒都是堵住的,總也想不出要與他說些什麼。倒是幾位老臣與丁紹策亦不時會來探他,尤其丁紹策最會喋喋不休,每回來,都要待上不短的時辰。
而每當曲錦萱替薑洵展動著手腳關節時,薑明霄便在旁邊安安靜靜把玩玩具,或是扒在榻沿喚幾句阿爹,積極地與薑洵啊哇啊哇地說話。
哪怕這個爹,再未回應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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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魂魄離體,去了另一個世界,沉沉浮浮不知今昔何昔的混沌間,薑洵輾轉於各色夢中。
先時,還是他曾做過的,類似於他前世的那個夢。
這回,他身臨其境,像是重新將那一世給快速曆了一遍。
自然,也見到了上世的她。
寥寥幾回,次數並不多。
頭一回,便是他去曲府下聘。
見到她時,她正帶著丫鬟,在水榭之上賞荷。
夏日時節,滿池的蓮荷蓋在綠水上,不蔓不枝地盛開著,偶有清風過境,便是荷香撲鼻的醉人氣息。
應是餘光察覺到有人步入水榭,倚在護欄邊的她,連忙站直了身。
彼時他被曲硯舟領著,簡短介紹後,二人相互作禮便彆過了。
應是她生得著實讓人過目不忘,出得水榭時,他轉回頭去多看了兩眼,恰見荷畔軟風虛虛掠過,將她外間的細錦罩衫帶得貼附在身上,更顯得那截細腰盈盈一握,隻手可掐。
想是發鬢也微微吹亂了些,她先是偏了下頭,將拂到頰側的碎發彆至耳後,再抬起絹扇去壓住那滿頭青絲,讓人睹得一段清瘦的皓腕,自那紗袖中探出。
舉手投足,儘是嫣然嬌嫵、柳骨含露的勾人神采。
被曲硯舟所催,他收回了目光。
第二回見她,則是他迎娶曲檀柔當日。
撲天蓋地的喜彩與震耳欲聾的喜樂聲中,小姑娘安安靜靜地站在角落。參宴賓客看她的不少,與她搭話的,卻沒幾個。
那世,他雖與娶進府中的曲檀柔關係惡劣,但與那位內兄,卻是關係不差,甚至郎舅二人間,還莫名投契。是以偶爾受曲硯舟所邀,他會去曲府走走。
偶爾碰上她,她便會恭敬有禮地喚他一聲“姐夫”,除此以外,二人便再無旁的接觸。連同席用膳,都不曾有過。
再後來他登基即位,最後聽聞她的消息,便是她被賊人所擄,喪命城郊的懸崖之下。
彼時他忙於處理政務,鎮日埋首於案牘之中,聽了這麼個消息,也就失神想了會兒這麼個人,想了與她的幾回相見,便很快拋去了腦後。
而沒了與她的那段,自然那世,也就沒了吳白之行。
而後來的一切,亦與這世,無太大區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