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不合時宜(2 / 2)

溫厚蘇醒,攛掇曲硯舟與他爭位。

初時,曲硯舟亦是推拒不肯,態度極為堅決。

見勢溫厚也並未再勸,隻親自進京,將曲硯舟的身世公諸。

著人查探,且向徐嬤嬤求證後,他認下了曲硯舟,封為慶王。

爾後,慶王向他求情,讓他赦免曲檀柔。

他應了。

曲檀柔與溫氏母女思計頗多,見得王府氣派主子身份顯赫,便打起慶王妃的主意來。

那母女二人不僅合謀,使得曲檀柔誘了慶王,甚至懷上慶王骨血住進了慶王府,後又使了計,不僅害得慶王妃胎死腹中,且弄殘了慶王世子,最後,再將這一切都栽贓到他身上。

於是,曲硯舟便順理成章地,起了奪位之心。

慶王妃痛失愛子,性情大變。得知加害自己與兒子之人後,她半分不顧地毒死了溫氏,並綁了曲檀柔投入井中,與慶王徹底翻了臉。

再後來,慶王與傅府勾連,通敵竊位。他亦如這世一般,假死誘敵,成功將亂臣賊子一網打儘,剿了飛煦軍。

終是一切安定,禍患永除。

……

漫長的夙世之夢終了,隨之而來的,是薑洵曾在寧源時,做過的那個夢。

夢中,仍是那座不知名的村莊,而他所跟隨的,仍是那名小婦人。隻不同的是,這回小婦人的身邊,有了個小娃娃。

小娃娃六七歲的模樣,單名一個霖,生得眉清目秀又唇紅齒白,和村裡頭那些乾瘦黑黃的小男童一比,恁地有區彆。加之年幼失怙,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受排擠的對象。

大抵是因為總受欺負,小江霖有些暴力,動不動與人打鬥,身上臟灰是常有的事。隻每回,小江霖都會護著自己的臉不能受傷,因為臉上受了傷,阿娘便知曉他在外頭和人打架了。

倒不是害怕責罵,小江霖怕的,是惹阿娘傷心。

而每回與人打完架,小江霖都會去一處墳包前坐著,且嘴裡頭喃喃有聲地傾訴些什麼。

待傾訴完成,小江霖會再尋個水源處給自己抹兩下臉,把身上的臟灰給拍撣乾淨,才若無其事地回家去。

是日,小江霖又被人團團圍住了。

幾名光腳豁牙的小男童笑嘻嘻地看著他:“哈!江霖小子,聽說你過幾天要去隔壁村子上私塾哇?你這麼能耐,還要去讀書識字,念那些個知乎止也的,難不成,你還想考小秀才?”

小江霖抿了抿唇,冷哼一聲,仰著臉大聲答道:“我阿娘說了,不識字便不通理。我要做個通禮的人,我要考取功名以後當大官,給我阿娘買好吃的,帶我阿娘住大宅子!”

有男童當即指著他嘲笑道:“切!就你還當大官?得了罷,明明是個泥腿子命,還想到天上去了,你怎麼不說你那個短命的爹是皇上,你將來要當太子?”

其它人亦是笑著附和:“對啊江霖小子,你就是個克父的不詳之人,還整天想些亂七八糟的,嘁!真不要臉!”

小江霖的拳頭捏緊了又鬆開,他直視前方:“我阿娘說了,不與莽夫論長短,我不跟你們說了,我要回家。”

這般說著,小江霖便不打算搭理這幾個小童兒,隻他才向前走了兩步,便又被攔住了。

“剛才那話是你阿娘說的,還是你們那個夫子說的啊?”有個寬鼻梁的男童沒好氣地扯了扯他胳膊,還惡意譏訕了句:“好多人說你阿娘是個不安分的,說她和你們內個齊夫子有一腿,是奸夫□□!”

“你胡說!”小孩子不定聽得懂那些話具體是個什麼意思,但對當中的惡意卻最是敏感,是以小江霖當即怒目圓睜:“你們都是胡說八道,我阿娘才不是那種人!”

那寬鼻男童衝他呲著牙大笑:“我才沒有胡說,要不你阿娘哪來的錢供你上私塾?肯定是她跟你們那個夫子睡覺,你們那個夫子才不收她的錢哩!”

小江霖漲紅了臉,奮力辯解:“我阿娘在鎮上給人看胭脂鋪子掙的錢,才不是、她才沒有、”

“就是、就是!”旁的男童截斷他的話,亦跟著起哄做鬼臉:“小王八犢子,短命鬼的兒子!你阿娘馬上改嫁不要你嘍!”

小江霖頓時被淚蟄紅了眼,他驀地使了大勁,推開跟前攔著的人,跑到前頭去撿了根粗壯的柴禾棍子高高舉起來,大聲威脅道:“你們再說,我就打你們了!”

“誰怕誰啊?我們還想打你呢,你竄什麼竄!”說著話,那幾個男童把鼻涕一擤,也打算到處去找木棍子。

“霖哥兒。”

突然有聲音遠遠喚來。

那幾名男童見了來人,立馬喧騰幾聲,一下子便呼拉拉跑了個精光。

小江霖扭頭望了,也連忙扔掉手上的柴禾棍子,緊張地撚了撚身前的衣襟:“阿娘……”

風貌楚楚的小婦人走近,看也沒看那柴禾棍子一眼,便蹲在小江霖身前。

她將手中的油紙袋放在膝上,又去拉過小江霖灰撲撲的小手撫開且吹淨,再嫣然巧笑道:“餓了罷?咱們回家,娘今日買了些果子給霖哥兒吃。”

小婦人起了身,母子二人便手牽著手,向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見得娘親沒有不高興,小江霖默默地長籲了一口氣。

路上,小江霖瞄了那被麻繩綁著的油紙袋幾眼,口水都偷偷咽了好幾回,險些將個小臉糾結成了一團,卻還是小小聲開口問道:“阿娘,這些果子很貴的罷?”

見娘親低了頭望來,他認真地仰著臉,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本正經地說道:“霖哥兒不餓也不饞的,阿娘明天去退掉罷?”

小婦人看了他兩息,才柔聲笑道:“阿娘漲工錢了,這些花不了多少的。”

“真的啊?”小江霖頓時兩眼熠熠,被牽著的小手都收緊了些,他崇拜地讚道:“阿娘真厲害!”

到了家門口,小婦人取出鑰匙開了鎖,將小江霖帶進去,把手裡的油紙袋放在木幾上。

油紙袋被打開,露出幾塊方方正正、油亮噴香的糕點來。

小婦人去缸裡頭盛了碗清水放在小幾上,摸了摸小江霖的頭:“霖哥兒吃罷,慢些來,記得要喝些水,可彆噎著了,阿娘去把院子掃了。”

“嗯嗯。”小家夥忙不迭點頭,眼睛都移不開了。

待娘親一走,小家夥兩隻手抓起塊完整的糕點,便想直接往嘴裡亂塞,可臨到嘴邊,忽又想起娘親的囑咐,便又還是放回一塊到碟子裡頭,小塊小塊掰開了慢慢吃,待嗓子眼裡的咽下去了,才開始吃下一塊。

就這麼慢慢品嘗著,過了會兒,喂飽肚裡饞蟲的小江霖坐在小杌子上轉了個向,兩手托起腮,看著娘親在院子裡頭忙碌。

片刻後,小江霖眼睛眨了眨,從小杌子上站了起來,離了裡屋,去院子裡纏磨起正在收衣裳的娘親。

“阿娘,霖哥兒不想去私塾……”

小婦人愣了愣,看著靠在自己腿旁的兒子,與他視線相對。

幾息後,小婦人將收下的衣裳折在臂彎,蹲下身子直視小江霖:“霖哥兒之前不是很想去麼?為何突然又不想了?”

因為心中發虛,小江霖垂下眼睛,不敢看娘親。

他一根根地抽弄著自己的手指頭,小小聲地囁嚅道:“讀私塾要花好多錢,阿娘要在鋪子裡頭站好久,要賣好多罐胭脂才賺得到那個銀錢……”

“而且、而且霖哥兒不識字也可以的,等霖哥兒長大了,肯定能像阿爹那樣高大有力氣,這樣霖哥兒到時候就可以幫阿娘做活,咱們家的田和地,霖哥兒都能種的!”

“霖哥兒、霖哥兒還能像阿爹那樣去山上打獵!到時候打回來的東西和穀子一起賣掉,等霖哥兒攢夠了錢,就給阿娘蓋大宅子,給阿爹燒好多好多紙錢!”

聽著兒子信誓旦旦的話,小婦人先是沉著眼眸想了想,跟著,她抬手撫著小家夥的額角:“霖哥兒,阿娘送你去私塾,不是想讓你當大官掙大錢。阿娘隻想我的霖哥兒知書明禮,今後為人處事,心中都有自己的一柄量尺。”

說完這話,小婦人傾了傾頭,與一直不敢抬眼的小江霖對視:“霖哥兒,阿娘希望你能有更開闊的眼界,往後不會因為旁人的誤解而憤怒生氣,不會因為無來由的風言風語而傷心自棄。亦不想你往後是非不分,學旁人恃強淩弱,或恃弱淩弱,或愚聽盲從。”

見兒子張著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看著自己,目中滿是懵懂,小婦人耐心地笑了笑,細聲細氣地與他說道:“霖哥兒,阿娘今日與你說的,你現下或許不懂,但今後等你識字了,看的書多了,便也能悟出自己的道理來了。”

聽了這麼一通,小江霖轉溜著眼珠子想了許久,才撓了撓耳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阿娘,那霖哥兒今日早些睡,明日去私塾跟夫子好好學。”

小婦人笑著抱了抱他:“霖哥兒乖……”

……

翌日,小江霖便跟著去了隔壁村的私塾。

那私塾中有兩名夫子,一位是已到桑榆之年的老夫子,另一位,則是那村上唯二的、考取了秀才功名的年輕夫子,人稱齊夫子。

齊夫子生得斯文俊秀,周身風度很是溫文爾雅,待人處物亦是和順又泰然,唯有在看到小婦人時,那張白淨的臉肉眼可見地,泛起了紅跡。

二人雖隻交談了幾句,也就是一聲“犬子愚鈍,勞夫子耐心教誨”,與一聲“客氣了,在下會儘力關照的”,已將一旁的薑洵給看得火冒三丈。

而彼時夢中的薑洵還不知,這僅是個開始。

上了私塾後,小江霖仍然不時與人打架,隻打架時,還會傲氣十足地回罵旁的小童一聲小白丁。他也仍然在打完架後,慣常在墳前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隻咕嚷的話,慢慢變了。

以往說得最多的,是讓阿爹保佑他和他阿娘身體好,保佑他快點長大有力氣乾活雲雲。而上了私塾後,則總是讓這個爹保佑他月試能拿好名次,保佑他上課不打瞌睡,保佑他不忘做功課,甚至有一回,還讓保佑他那位齊夫子早日考取進士。

數度,薑洵嘴角抽搐。

這日,又與人混戰一場後,小江霖如舊去了墳前,流了兩滴金豆子後,開始咕咕噥噥跟作賊似地,用自言自語的聲音說著些什麼。

因為聲音委實低悶,薑洵便湊近聽了聽。豈料這麼一聽,險些氣炸自己的心肺。

無他,蓋因這小娃娃說的是:“阿爹,他們都說齊夫子歡喜阿娘,兒子今日也問了齊夫子,是不是真的歡喜阿娘,齊夫子說了,他想照顧兒子與阿娘,讓阿娘不那麼辛苦……”

說著,小娃娃用指頭扒拉著地上的土,又悶聲道:“阿爹,阿娘每日去上工做活都好累的,要是阿娘有人照顧了,阿娘會輕鬆好多……”

最後,似是安撫又似是下了決心,小娃娃驀地抬起頭來,直視墓碑:“阿爹,要是阿娘改嫁了,你也彆傷心。每年喪節祭日,霖哥兒都會來看你的!給你燒好多紙錢,讓你在那邊不愁吃穿!”

薑洵喉嚨噎住,險些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

‘轟隆隆’雷電聲響,小江霖看了眼天際,慌忙收拾好書袋,照樣去小溪邊撈水抹過臉和身上,便小跑著回了家。

回家溫完書後,小江霖便開始圍著自己娘親說話,說來說去,都是暗搓搓把那私塾裡的齊夫子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活似這天底下最有學識的人便是那塾師。

這還不算,吃飯時,小江霖咬著筷子腳,忽然扭扭捏捏地問了聲:“阿娘,你要不要、要不要……”

“什麼?”小婦人挾了筷菜給他,柔聲問道。

被娘親這麼一問,小江霖有些慫了,將話咽回肚內,不大好意思地低了頭。

忽有叮鈴咣啷的聲音在屋外響起,是院子裡養的狗胡亂躥跳,又把雞食盆子給絆翻了。

小婦人放下碗筷,便去了院子裡頭拔正那盆子,清理灑出的雞食。

小江霖沒心思吃飯,便也起了身。

他扒著屋裡的門框,看著院中撐著雨遮忙碌的小婦人身影,喃喃地,把自己方才沒說完的話問了聲:“阿娘,你要不要、要不要改嫁給齊夫子啊?”

似聞天雷滾滾,滿蒼烏雲都聚到了頭頂,薑洵氣得暴喝一聲:“逆子!你說什麼?!”

恰逢屋外閃電打響,小江霖對著電光中突然出現的人,驚恐萬狀地張大了嘴:“阿爹?”

……

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似的,薑洵驀地從那怪異的夢中抽離。

神魂歸來,聞得耳畔,是咕嚕咕嚕的吞咽聲響。

豎著耳朵仔細聽了會兒,結合鼻尖聞到的氣味,薑洵才慢慢分辨出來,該是小娃娃吃奶的動靜。

初時,薑洵還以為又入了另一個夢境,可不久後他卻發現,自己四肢像被釘住似的,眼睛都睜不開。

就這般掙紮許久,直到那吞咽的動靜沒了,而耳邊驀地聽到有人喚了聲軟乎乎的“阿娘”,他才意識到自己並非是在夢中。

慢著。

既然不是在夢中,那方才在吃奶的,正正是他那寶貝兒子,薑明霄。

這小子,怎麼滿了周歲,連路都會走了,還沒斷奶?

薑洵腦門越發漲痛,恨不能立馬坐起身來,可無論他如何努力,仍是連眼皮子都動不了,完全是個徒喚奈何。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似是整理衣裳的聲響,過了會兒,叮鈴鈴的聲響步近,他感覺到,有人近了他的身。

榻上一沉,有人坐在榻首離他不遠的地方,接著,薑洵又感覺到有一雙手,開始在替他舒展著四肢關節。

手腳腕、肘部、膝部……甚至有些穴位,還會得到輕重適宜的揉按。

隱約知曉是誰在這般碰自己,薑洵唇焦舌敝,恨自己隻能感知,不能睜眼去看。

正是暗自發急時,薑洵的嘴唇,忽被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給抵住,且那東西還頗有些硬實,磕得他唇肉都有些疼。

“阿爹……”奶聲奶氣的聲音就在耳邊,伴隨著這聲喚,那冰涼的東西撬開他的唇,還直往他牙上戳。接著,小娃娃殷勤地說著:“阿爹,魚魚、吃魚。”

“霄哥兒,莫鬨你阿爹。”溫柔的、熟悉的聲音響起,那險些把薑洵嘴皮子給剌破的東西,終於被挪開了。

製止了薑明霄的暴行,曲錦萱將那玉魚件拿開,塞了隻布老虎給他,自己繼續給薑洵鬆著關節,按著穴位。

那榻甚寬大,薑明霄抱著隻布老虎也不玩,撅著個小屁股半蹲在榻上,嘴裡啊呀啊呀地,和薑洵說著什麼。

因屢試未果,薑洵乾脆放棄了掙紮,他耳邊聽著兒子的不知所雲,身體四肢,則享受著娃他娘嫻熟的照顧。

正是受寵若驚,甚至開始有些不合時宜的陶醉時,薑洵突感頸下的玉枕在慢慢向一側推去,就這麼緩緩地、緩緩地推著,突然猛地抽離,他頸下一空,後腦勺驟然便有痛感襲來。

“霄哥兒?”

曲錦萱低呼一聲。

原是她一時不查,薑明霄竟用腳丫子,把薑洵枕下的玉枕給踢掉了。

曲錦萱有點頭痛,不由嗔了薑明霄一眼:“你這孩子,太調皮了。”

她直起身來,把薑明霄抱下榻,認真地對他搖了搖頭:“下回不可以這樣調皮,可記得了?”

見娘親麵容嚴肅,薑明霄嗯嗯兩聲,還真誠地跟著學了聲:“不可以。”

曲錦萱把他抱到榻旁的絨毯上:“霄哥兒在這兒坐著玩,阿娘很快便好了。”

見薑明霄乖乖點了頭,曲錦萱才轉回身。

往常給薑洵擦身翻身的,都另有宮人在,隻適才霄哥兒突然喊餓,她便摒退了宮人,自己坐在這殿內喂了霄哥兒,是以這會兒,殿內無有旁的人在伺候。

曲錦萱未想太多,隻顧著要將那玉枕給薑洵重新枕上,便跪在榻上,一手穿到薑洵頸下,另一隻手,則把被薑明霄推開的玉枕給放回來。

既是俯著的姿勢,她的上身,便不可避免地會與薑洵的臉部貼近。

而於薑洵來說,他雖眼不能睜,四肢亦動不得,但感官俱已恢複正常。這會兒,後頸被托住的當口,隨著曲錦萱的身子俯近,他所熟悉的甜潤氣息,以及另一種他能猜到的氣息,混合在一起。

這時,曲錦萱手下使了勁,薑洵的頸被抬起。

便在這個當口,薑洵的臉與曲錦萱的胸脯越發貼近,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似在掃著他臉的布料、那搏搏跳動的心臟,以及……

倏然間,似是意識到些什麼,薑洵腦中神經崩緊,接著,開始嗡嗡作響。

而與此同時,好不容易將人擺正的曲錦萱,正準備要去扯錦被給他蓋上時,望著榻中的情形,先是驚訝地瞪大了眼,繼而,她漲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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