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刺激(2 / 2)

那一根根豎直的、長短不一的針在各個部位紮下,甚至還會碾動幾下,委實看得人頭皮發麻。

“陛下……可能感知疼痛?”丁紹策忍不住問了。

“這個老朽不敢確定。”柴老醫官答他:“可陛下若能感知,當是有好轉了。”

一時間,丁紹策都不知該說什麼了。

按柴老醫官的話,能感知到痛,自然是好事,可這般生受著,豈非是莫大的折磨?

光是想想,丁紹策便有些嚇得骨軟筋酥。

而對薑洵來說,痛,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如這般有知覺卻無法動彈地躺著,才最讓人難以忍受。

這般僵直地躺著,他甚至連吞咽,都很是艱難。

而當人能聽到一切聲音,能聞到所有氣味,亦能清楚感知到旁人的觸碰,卻獨獨不能活動時,在意識中掙紮的感覺,其實很有些生不如死。

像是意識被鎖在身體當中,又像是這具軀體,鎖住了你整個人。

……

雖丁紹策來時,施針已過了一個餘時辰,但他等行完針,且薑洵身上的針儘數被拔除,也已是半個多時辰後的事了。

搓了搓小臂,將身上泛起的雞皮撫下,丁紹策在榻邊的凳上坐了。

他清了清嗓子,先是與薑洵說起丁老將軍攻下南涉兩座城池,正在班師回朝的途中。接著,又道東湯現下一團亂,父子兄弟個個鬥得跟烏眼雞似的……

這般東拉西扯像模像樣地說完一通後,丁紹策便轉了話頭,歎道:“唉,陛下可真是癡情之人,英雄救美的事情做慣了,想也不想便從容赴死,現下這般躺著,也不知何時才能醒……”

“陛下這般躺著,可曾想過三姑娘的事?倘使陛下一輩子不醒,人家總不能便在這宮裡頭待一輩子吧?三姑娘可是扔了外頭生意在這宮裡頭的,雖說她日日來照顧陛下,可想來,她定然不曾與陛下說過外頭鋪子裡的事罷?”

“那幾間鋪子日日人滿為患,臣聽樂陽說,她們打算還要開幾間分鋪的。可三姑娘一直呆在宮裡頭,彆說操持鋪子了,她二人就是商量些個事兒,都很是費勁……”

“她們雖為這些苦惱,可陛下到底是為了救三姑娘而成這副模樣的,三姑娘就是想出宮忙自己的生意,也不好意思提這茬兒……”

說完這一通,丁紹策停下來,仔細觀察了下薑洵,見他仍是安靜躺著,連呼吸起伏都沒有多大變化。

想了想,丁紹策又把凳子搬近了些,再道:“陛下躺了許久,應當不知今昔何夕了。過幾日便是端午,循舊,宮中明晚會在寶津樓中節宴百官。”

“臣可是聽說那小戚大人又拒了幾門相看,可見是癡心不改,還將那一門心思都放在三姑娘身上呢。”

“端午夜宴,您不便出席,屆時小殿下定然要代您出席的,那三姑娘肯定也會去。再有,便是小戚大人了,他定然也會去參宴的,極有可能,小戚大人便會尋上三姑娘說話……”

說到這處,丁紹策連身子都半俯下,恨不得貼到薑洵耳邊去。

“陛下,就算端午宴不曾發生什麼,可臣就怕三姑娘委實在宮裡頭待不住,會自請出宮去。這般請求可無人好駁,到時候陛下躺在這宮裡頭,三姑娘去了宮外頭,小戚大人豈不常有借口能見得到她?”

“往前啊,有陛下在阻著,在和小戚大人明爭,可眼前陛下這般躺著,彆說去阻了,就是哪時候小戚大人接近三姑娘,您也是不知的。陛下努力這麼久,好不容易讓三姑娘看起來有所動容了,本該乘勝追擊的,這下卻眼睜睜給了旁人機會,讓旁人趁虛而入撬您牆角,您如何能甘心呐?”

丁紹策話語越來越鏗鏘,直把自己都給說激動了。

他閉口幾息,尾音還在軒楹間懸繞不去,可睡榻之上的人,卻依舊沒有半分動靜。

睜著眼等了許久後,丁紹策摸了摸鼻子:“陛下若聽見臣的主話,還請您早些醒來罷,整個大昌都等著您呢。還有小殿下,他如今一日大似一日,走路穩當多了,喚人也是口齒清晰,十足冰雪聰明的勁兒。”

“臣將心比心,若臣膝下有這般聰慧討喜的兒子,不能親眼看著他成長,實為人生一大憾事。”

“臣先行告退了,明日再來看陛下,陛下保重。”

……

如此這般,一連幾日,丁紹策都會去看薑洵,且變著法兒地刺激他,提醒他端午夜宴之事。

這般的‘好心提醒’,直將丁紹策都提到口水發乾,可薑洵確仍是紋絲不動,絲毫不見有轉醒的跡象。

直至端午當晚,宴都快開了,丁紹策猶不死心,再次來探薑洵。

“陛下,端午宴可馬上就要開了,您再不醒,三姑娘就要去參宴了!”丁紹策極儘聳人聽聞之語氣,恫嚇般地告知薑洵。

就這樣喋喋不休地說了好大一通,可一如既往的,許久都無人應他。

眼見計施無效,丁紹策不禁發起愁來。

總不能把戚蒙昭給弄進這東華宮,在這位跟前對三姑娘傾訴衷腸罷?

還是……直接讓人備禦攆,把這位抬到寶津樓下去?

靜了許久的寢殿中,針息可聞。

丁紹策正死擰著眉頭,困於冥思苦想間,耳畔一聲突如其來的“丁五”,險些沒把他給嚇得躥上殿梁。

刹那間,丁紹策的頸子肩膀都快和臉縮到一起去了。

循著那聲,他驀地轉過頭,而在與榻上人的目光相接後,嚇得他立馬咽了口口水:“陛、陛下?”

“陛下何時醒的?”猛地往後仰了仰,丁紹策滿臉見鬼的表情。

不怪丁紹策這般問,實在是薑洵的目光過於沉靜,當中一絲迷朦都尋不見。這般神情,怎麼都不像是剛醒。

而薑洵,也確實不是今日才‘醒’,隻今日,他才能睜開眼,能張嘴說話。

實則自意識蘇醒那日,又兼聽了曲錦萱那番話後,他便開始有了轉醒的跡象。

剛開始,還就是某根手指頭能動上一動,待一日多一日,旁的手指頭也能抬一抬,後來,眼珠子亦能轉動了。

而在曲錦萱給他揉按四肢關節時,他發現自己手腳也有了些氣力。不大,也就是能微微抬起的程度。

之所以不表現出來,蓋因,他有私心。

他貪戀她的靠近,享受她在自己身邊的日子,享受霄哥兒在他耳邊喚著阿爹,與他嘰哩咕嚕說著聽不懂的話,時而拍打作弄他這個爹兩下,再被她嗔怪。

那樣一家三口安安靜靜相處的時光,他太舍不得抽離了。

可她那日所言,以及丁紹策這幾日的話,在他耳邊,徹久回蕩。

確實,他再不能心安理得接受她的服侍,也不能因為自私而耽誤她。

這偷來的好日子,終是要結束的。

有些事,是時候要麵對了。

因著許久沒有開口說話的原因,薑洵的嗓音有些滯澀,且吐字明顯比往常要遲緩,聽起來,甚至有些吃力。

薑洵先是問:“她去參宴了麼?”

丁紹策看了看天時。

夏日晝長,仍有餘暉掛在天壁,外間還拉著些亮色。

再瞧了眼滴漏,丁紹策估摸著答道:“該是去了的。”

胸口如被砂石壓住,薑洵呼吸頓了頓,才開口:“莫要聲張,讓人去尋轎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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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熒煌,華燈已亮。

高高的樓閣之上,眺台一角,赫然是曲錦萱與戚蒙昭同在。

並非單獨相處,曲錦萱懷中抱著薑明霄,而旁邊,還有個不時搭兩句話的樂陽。

既是打定主意來作彆的,戚蒙昭也無旁的顧慮了。他直言道:“今日能在此遇得三姑娘,與三姑娘敘上幾句話,也是圓了在下一個念想。”

“往前,在下曾過於癡愣,言行均有打擾三姑娘之處,定然令三姑娘生了煩憂,還請三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說著,戚蒙昭秉了手揖禮。

這話自然不好答,曲錦萱微微側身避過,向他問了聲:“聽說小戚大人還是堅持辭官?”

戚蒙昭點了點頭:“不瞞三姑娘,當初在下未參加科舉,實則也有逃避入仕的想法,隻後來還是未能躲過長輩安排。可入官場這幾年,在下越發感到疲累……”

他自嘲地笑道:“在下脾性不佳,不是個能逆來順受的,極易開罪人,又不是個喜酬酢之人,如今日這般的宴飲,若非偶然聽得三姑娘會帶小殿下出現,在下多半,是不會來的。”

“至重要的是,在下並不耐煩這般晨暮當值,點卯受祿的日子。由此可見,在下並不適合做官。”

“入仕這幾年,在下去過寧源,又去過常中與吳白等地,見得我大昌地大物博,各地風氣節物都儘有不同之處。每回經過一處陌生城縣,見得眼生的河流山脈,在下心中都流連至極。由此可瞧出,在下骨子裡實則是個不喜受拘的,在奉京城這麼些年也待膩了,想去遍覽大昌河山,增些見聞,也過過那滿船明月的日子!”

話到最後,戚蒙昭眉間舒展,清俊的麵容之上,一派向往神色。

曲錦萱微微一笑,給他福了個身:“那便祝小戚大人一切順遂。”

望著曲錦萱,戚蒙昭微微晃神。

之所以思考再三,仍做了這辭官的打算,蓋因他某夜自睡夢之中矍然驚醒,方知自己是個活了兩世之人。

而上世,曾有兩件事,他做錯了。

其一,便是他上世過於聽從長輩安排,囿於官場之中碌碌半生,日日行屍走肉般,毫無生趣。直到致仕之後擇了鄉野之地閒居,方知自己向往的,一直便是那樣野鶴閒雲、孤帆碧空的日子。

是以這世,他要早些離了這奉京,去補償上世鬱鬱寡歡的自己,不再為長輩期望而活。

而其二,則是麵前這清眸流盼的佳人,他因著出身門第之隔,而與她遺憾錯過。

是的,他曾有過機會,隻是那時,他勇氣欠佳,生生讓那機會給溜走了。

而這世,他有了勇氣,可與她再見之際,她卻不是那個待字閨中的曲三姑娘了。

至她和離複了自由之身時,他曾生過錯覺,錯以為隻要自己堅持,便能打動她。

亦是那份勇氣,令他生了執拗之心,又於那執拗之中生了盲視,令他隻想蠻纏著她,認為隻要自己有誠意,總能與她有個好結果。

可直到前些時日他才悟了,這世,他與她之間缺的,又何止是契機。

回過神來,摒退胸間酸澀後,戚蒙昭自袖中掏了隻小物件出來,捧遞於曲錦萱:“這是在下送予給小殿下的禮物,還請三姑娘莫要嫌棄。”

“呀!好彆致的物件兒,是小戚大人自己做的麼?”樂陽驚訝著插了一嘴。

那物件兒,是一隻木雕孔雀。

戚蒙昭特意翻開那孔雀右腹,示意下頭藏著的那枚扁狀朱漆拔鈕。

他將那鈕兒往下拔弄,那孔雀尾後攏起的彩羽,便慢慢散開,確是悅目又有趣。

戚蒙昭笑著回樂陽的話:“行於街巷間偶然購得,並非在下親手所製。”

“如此,我便替霄哥兒,謝過小戚大人了。”道過謝,曲錦萱便接了那孔雀,遞給兩手來抓的薑明霄。

這樣不可多見的新鮮玩具,薑明霄明顯很是喜歡。

他抓著那木孔雀,兩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栩栩如生的雀羽,抱在懷中愛不釋手,未幾便咯咯笑起來。

小娃娃清甜的、極有穿透力的聲音,直飄下樓台,拂入不遠處,樹蔭之下的一行人耳中。

蘄艾的濃香雖被夜風撲淡了些,但掠過人的鼻尖時,卻也足夠醒神了。

丁紹策偷偷溜了薑洵一眼。

醒了便醒了,非要來看,他也能理解。可這般平靜,與他預想中的那醋意翻騰因而火氣十足的場景,委實相去甚遠,極其讓人摸不著頭腦。

丁紹策俯下身子,試探性地,喚了聲靠在禦攆中的人:“陛下?”

薑洵沉默地看著樓閣之上的幾人,如老僧入定,如再度失聲,良久都沒有說話。

要不是兩隻眼還睜著,丁紹策都要以為他再度昏迷了過去。

就在丁紹策忍不住要抬手去薑洵眼前晃幾下時,薑洵終於出聲了。

他啟唇,以蒼澀滯緩的聲音低低地說了句:“戚蒙昭……是個不錯的人。”

半晌不開腔,一開腔卻是語誇情敵。

丁紹策呆了下,與苗鈞水麵麵相覷後,向薑洵投以驚訝的一瞥:“陛下肚量何時這般大了?”

丁紹策不曾料到,那聲誇讚,還不是讓他最為驚奇的,因著他問完這話,薑洵緊接而來的回答,卻是句:“她與戚蒙昭,瞧著也很是般配。”

一時之間,丁紹策還當自己聽覺出了岔子。他攏了兩下耳,挨低了些,詢問道:“陛下適才說的是?”

薑洵閉上眼:“回宮罷,莫要攪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