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二十兩就足夠一個小康家庭過上富足生活的年代,一千兩對林家來說簡直就是暴富,三王爺自從起兵之後就一直在征戰,打下來城池裡麵的銀兩自然歸了他這個新主人,因此手上倒是不缺錢。
這次知道兒子要回去跟養父斷絕關係,十分大方的從私庫裡撥了三千兩,算是感謝林家人的養育之情。
他生來就是王爺,一直不缺吃穿衣食無憂,自然不覺得這三千兩有什麼,墨沉柯卻是一直在林家長大,知道對他們來說一兩銀子就算是多的,因此來的路上扣下了兩千兩,隻撥出一千兩,反正對林家來說,一千兩已經夠多了。
隻是讓墨沉柯沒想到的是,林時恒的眼卻始終沒去看那白|花|花的銀兩,而是紅著眼執著的盯著他:“我不要銀子,我隻要我的兒子。”
“這麼多年的父子之情,你真的就這麼不要了嗎!”
墨沉柯沒想到會變成這樣的發展,按理說林時恒知道了他的身世之後應該會很憤怒才對,按照他的計劃,等到林時恒憤怒或者是忍不住怒罵的時候,他再宣布斷絕父子關係,到時候看上去也有理一些。
沒想到,就算是知道了白白幫著人養兒子二十多年,林時恒卻還是不想放棄他這個兒子。
是因為看見他過來的陣仗太大,所以這一千兩不能再滿足了?
他不想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索性翻身上馬,直接了當道:“既然已經認了親生父親,就沒有再做你兒子的道理。”
“你不做我兒子,那你娘子呢?你女兒呢!”
他不說還好,一說墨沉柯臉色就難看了下來,當初要是早知道他是三王爺的兒子,哪裡會聽林家人的話娶一個農婦。
調查出這個農婦還給自己生了個女兒後,心中的悔意就越發明顯,現在父王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希望他能夠娶了大將軍那個十分會打仗的女兒,大將軍隻有這麼一個獨女,若是他能夠與之聯姻,手底下的兵馬都將變成他的。
想想看吧,千嬌萬寵的將軍之女,怎麼可能嫁與人做妾。
所以,之前娶的妻子必須被處理。
還有那個從未謀麵的女兒。
墨沉柯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的掃視了一眼院中人,精準將視線定在了牽著一個六七歲女孩的婦人身上。
雖然七年未見,他還是認出了這就是當初那個隻匆匆圓房的妻子。
這次,隻能對不起她了。
“當初娶妻本就不是我所願,既然沒有去衙門辦理戶籍,她就不算是我的妻子。”
在牽著女兒白著臉看過來的妻子眼前,他從懷中拿出了一紙休書,輕飄飄的扔在了地上。
“從此之後,男婚女嫁,各不相乾。”
“好!!好!!”
隻要是不眼瞎的人都能看出來林時恒已經被氣炸了,一旁還處在震驚中的三兒子連忙扶住了他,十分擔心剛剛醒來的親爹再被氣暈過去。
“大哥,你彆這樣,你要和林家斷絕關係是因為沒有血緣,可大嫂什麼錯都沒有犯啊,你休了她,她以後可怎麼活,爹昨天昏迷,今天才醒過來,你不要氣他了,有什麼話我們好好說……”
墨沉柯坐在馬上,看向那個拉著目前的手紅著眼看過來的女孩,血脈親緣讓他想要仔細看看自己的女兒,可一想到大將軍之女,他咬牙,讓自己狠下心來,拉住韁繩控製馬轉身。
就在要離開此處時,身後傳來林時恒帶著顫音的聲音。
“既然你拋妻棄女,與我林家斷絕關係,我也不會再留你,但你記住,我林家的林光耀已經死了,日後就算是你再怎麼後悔,我也絕不會再承認你這個兒子!”
後悔?
他的親生父親是王爺,他自己現在也領著兵,地位崇高,即將還會迎娶大將軍之女,怎麼會後悔?
墨沉柯連轉頭回話的意思都沒有,帶著人騎著快馬離開。
“爹……”
看著因為馬蹄踏過而揚起的灰塵,林家院子裡陷入了沉默,林母擔憂的看看丈夫,張張嘴想要勸說卻不知道該怎麼勸,其他的兒子兒媳也是一樣的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養了彆人的兒子二十多年什麼的,就算是老實忠厚的他們都受不了啊。
比起林家人還處在震驚與擔心林時恒中,林大嫂卻是白著臉滿眼的絕望。
在公公以為丈夫是親生子的時候都要趕她回娘家了,現在知曉了丈夫不是他的孩子,哪裡還會允許她在林家待下去。
還有她的女兒,本來若是之前她自己被趕出林家,雖然女兒日子可能沒有之前過得好,但林家人性子都好,就算是公公遷怒於女兒,她的叔叔嬸嬸們也會照顧她。
可現在,丈夫給了一紙休書,並且還說出了他並不是林家血脈的事,她的女兒根本不是林家的孫女,現在這種情況,即使以前公公再怎麼疼她的丈夫,都絕對不會再留下她們母女二人。
一個人被休回家雖然會遭受鄙夷和娘家人的漠視,但要是想活的話好歹還可以勉強活下去。
可若是帶著女兒回去,莫說是娘家人願不願意讓她進門,就光是周圍人的指指點點和讓沒糧沒錢,就足夠讓她們娘倆活不下去了。
林大嫂近乎絕望的想起來,方才她的丈夫給了林家一千兩,卻從未提起過一句也要給她一些糧食。
他明明知道的,這種情況林家根本不會留下她,她的娘家也不會收留一個被休回家還帶著孩子的外嫁女。
這種情況,沒有銀兩糧食傍身,隻得了一紙休書的她帶著女兒,根本活不下去。
這就是他的目的嗎?
放棄她們不算,還要逼死她們。
她隻恨方才自己過於震驚,沒有在那個狠心男人走的時候衝上去跪下求他帶走女兒,可若他本來就是故意的,那就算是她求了也不會留下的。
原本以為昨天險些被趕出家門就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可今天,她徹底推翻了這個想法。
被本應該相攜一生的丈夫算計著去死是什麼滋味,她滿眼的淚水,卻顧不上再去深思,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拚命地磕著頭。
“爹,娘,求求你們不要趕我走,求求你們,大娘還小,趕出去肯定死路一條的,我會下地做農活,會照顧好家裡,平常我也會做繡活拿去縣裡賣,求求爹娘不要趕走我們……”
“大娘,快點,給爺爺磕頭。”
她說著,拉著旁邊已經哭起來的女兒一起跪下給林時恒磕頭。
三個兄弟都有些手足無措,林二嫂已經慌了,連忙和兩個弟妹一起上前去扶她起來,林大嫂卻知道這是女兒最後的活命機會,一個勁的在地上磕頭,任憑怎麼拉扯都不起身。
眼睜睜看著她那很快青紫通紅還流了血的額頭,一旁始終未發一言的林母小心翼翼對著丈夫開了口:“他爹,微娘乾的活真的很多,她娘家待她一向不好,這現在正是酷夏,外麵又亂糟糟的分不清好人壞人,不如我們把她留下吧,也算得上是一個壯勞力。”
她是逃荒來的,比林時恒大了兩歲,一開始是跟著爹娘弟妹一塊走,後來走著走著,弟弟妹妹先餓死了,接著就是爹跟彆人搶吃的的時候被人打斷了腿,發了高熱,當晚人就去了,最後是娘,餓的實在受不了,跳進河裡自儘。
這場逃荒生涯足足持續了六年,讓她最怕的就是挨餓,當初餓的是隻要給一口飯什麼都願意乾,因此在丈夫缺一個操持家務的妻子問她時,她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下來。
嫁給丈夫之後,她不愛說話,人卻很勤快,將家裡裡裡外外打掃的乾乾淨淨,還將不是自己親生子的繼子當成親生兒子一般看待,對著丈夫更是他說東就絕對不往西,因為即使已經安定了這麼多年,對於她來說,還是當初那個隻要能夠吃飽飯就很滿足的逃荒百姓。
她總是很少發表自己的意見,默默的做事就好,隻是看著跪在地上磕頭磕的慘烈的林大嫂,還是不忍了。
林母一開口,三個兒子也連忙跟著勸:“是啊爹,現在外麵兵荒馬亂的,大嫂帶著個孩子根本活不下去的。”
“我們先安定下來,好歹大嫂這七年一直都在好好孝順你和娘,萬一她離開我們家在外麵出了什麼事,這輩子我們都會良心不安的。”
“爹,你就幫幫大嫂吧。”
林時恒皺著眉,靠在三兒子身邊,“老二媳婦,你把老大媳婦扶起來。”
“誒!”
林二嫂連忙應下,一手托著磕頭磕的頭昏眼花的林大嫂:“大嫂,爹叫你起來,快起來吧。”
林大嫂連忙站了起來,生怕動作慢了招的公公不喜,此刻額頭又是土又是血,再加上那青紫的一片顯得分外駭人,隻是她自己不知道,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一雙哭腫了的眼絕望又充滿希冀的小心翼翼望向林時恒。
“你們記住,我們家的林光耀已經死了,死在戰場,屍骨無存,老大家的,以後你就是我們林家守寡的寡婦,記住了嗎?”
這是要留下她和女兒了?
林大嫂欣喜若狂,連忙瘋狂點頭:“記下了,爹,我記下了。”
林時恒沒再看她,而是衝著站在母親身邊紅著眼膽怯看向他的孫女招了招手,“大娘,過來。”
林大娘才六歲,雖然生下來就沒見過父親,爺爺嫌棄她是個女孩,但他對家裡所有的孩子都不冷不熱,因此林大娘倒也沒感覺到自己被特殊對待,再加上叔叔嬸嬸都對她好,弟弟妹妹們也愛跟著她玩,因此性子倒是一直活潑。
但昨天娘親差點被趕出去就已經讓她惶惶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再加上今天經曆的一切,這些事加在一起顯然嚇到她了,此刻一雙本就大的眼睛裡滿是淚花,在娘親的催促下遲疑的邁開腳步怯生生走了過來。
窮人家的孩子都早熟,她也曉得一些事,知道是爹爹不要她和娘親了,而現在,她和娘親很可能被趕出去。
不能哭。
爺爺不喜歡小孩哭。
看見她哭了會把她和娘親趕出去的。
滿臉淚痕未乾的小女孩走到了林時恒麵前,明明眼中滿是淚花,卻還硬是在臉上擠出了一個笑來,稚嫩聲音帶著哭腔哀求:“爺爺,彆趕大娘走,大娘會捉蟲子喂雞,還會掃院子,還能給叔叔嬸嬸送飯……”
林時恒蹲下身,伸出手擦乾孫女臉上的眼淚,“我不趕你走,大娘,你記住,你爹死了,你是我們林家的孫女。”
林大娘伸出手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點頭,“大娘記住了。”
知道林大嫂和林大娘不會被趕走了,一旁的林家三兄弟和林母都鬆了一口氣。
林時恒對著孫女說完話,就站起身來,“老二老三老四,帶著你們媳婦把銀子搬到屋裡去。”
“誒,好!”
三個兒子連忙應下,聽話的去搬銀子。
好在他們住的偏,周圍也沒什麼鄰居,否則要是讓人看到他們家裡有這麼多銀子,傳揚出去難保不會招惹來一些惡人。
要是以前看到這麼多銀子,幾人肯定樂上天,但在這個清楚知道銀子是靠著大哥與父親斷絕關係得來的,三兄弟都悶著不吱聲。
從小看著爹是如何將大哥放在手心上疼愛的,又親眼見證了方才他不要銀子也想要大哥不斷絕父子關係,三人都樂不起來,有銀子固然是好,可若是爹被氣的直接一蹬腿上了天,他們的主心骨可就直接斷了。
他們被養的性子過於憨了,但卻是一個賽一個孝順,此刻滿心都是爹不知道多麼氣也不知道會不會氣壞身體之類的念頭。
再多的銀兩也沒有爹重要。
三個兒媳倒是看著這麼多銀子心裡多了幾分歡喜,隻是她們都是老實性子,也沒人提出要分銀子什麼的,跟著丈夫一起悶不做聲的將銀子抬進了屋。
林時恒已經坐在桌子麵前等著他們了,林大嫂拉著女兒的手不敢去幫忙,正膽怯的站在角落裡,林母站在丈夫身後,小心翼翼將水放在桌子上:“他爹,喝口水吧。”
他拿起來喝了一口,依舊陰沉著臉,這場景讓進來的六人都是心裡一緊,頓時都縮起脖子低頭垂眼放下銀子,誰也不敢吱聲。
林時恒手敲打著桌子,眼沉沉的看向那些銀子。
“老二,下午你去打聽一下,附近有沒有土匪窩。”
“老三,你去縣裡鐵匠鋪問一下,打一把鐵長矛要多少銀兩,要是多打能不能便宜。”
“老四,你腿腳快,明天去周圍縣都跑跑,弄清楚現在有多少人在造反,都穿的什麼樣式的盔甲。”
三個兒子不太明白他想乾什麼,答應下來後小心翼翼的問道:“爹,你打聽這些乾什麼?”
“那個逆子身上穿的盔甲不是我們朝正統軍隊的,他肯定是跟了哪路叛軍,一出手就是一千兩,要麼他現在地位高,要麼他親爹地位高。”
越說越氣,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子發出劇烈重響,嚇得正安靜聽著的林家人都渾身一抖,大氣都不敢喘。
卻聽得林時恒在惡狠狠的道:“隻聽說過父棄子,還從未聽說過子棄父,我養他這麼多年,就養出了這麼一個白眼狼,不把這個白眼狼碎屍萬段,我死不瞑目!”
林家人被發怒的一家之主嚇到,俱都屏息不敢作聲。
“老四,明天你去打聽清楚這個逆子是在哪路叛軍裡的,然後回來告訴我。”
“老二媳婦老三媳婦明天去街上買米糧,拿二十兩銀子去,老四媳婦帶著你們娘一起去買布料,買黑色的,差不多四個人穿的,再給家裡人都買一身衣裳。”
林家人都搞不懂一家之主要做什麼,卻都諾諾應是,絲毫不敢推脫。
站在角落裡的林大嫂見著家裡人都被安排了活乾,小心翼翼的站了出來。
“爹,要我做什麼嗎?”
“你?”
林時恒轉頭看了她一眼。
完全不掩飾的道出了留下她的理由。
“你好好活著就行。”
“給我克死那個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