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時恒說完這話, 也懶得去看沈家母子臉上那晴天霹靂的神情。
“我方家即將辦喜事,雖說殺個把個人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但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找晦氣,今日就放過你們, 等到下次, 再被我撞到你們湊上來,可就不是一槍兩槍的事了。”
說著, 他抱著懷中孩童轉身, 對著門口的一群小子道:“來人, 送沈夫人與沈大少離開。”
這些人中也有幾個是認得沈家人, 知道沈家與方家五年前的仇怨, 聽了吩咐立刻上前,半趕著的將人推著走。
沈夫人本質隻是一個勉強支撐府上的婦人,被林時恒那毫不留情的態度與話語刺激到之後就隻顧得上趕緊逃離, 攙扶著兒子便往家中去。
母子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叫了一輛黃包車回了家。
“不可能的。”
進了家門, 一直怔怔不說話的沈雲傾突然開口:“方黎澄是再嫁之身, 還帶著孩子, 林時恒現在春風得意, 怎麼會願意娶她。”
“一定是他為了讓那個孩子不認我這個親爹,編出來的瞎話。”
沈母見兒子眼中滿是執拗, 雖然覺得林時恒既然能說出這番話就絕對不是無的放矢, 還是怕他鑽了牛角尖, 紅著眼安慰道:“想必就是這樣, 傾哥兒,娘給你找個大夫來,你先好好歇著,彆再想這些事了。”
沈雲傾怎麼能不想。
即使他對方黎澄百般嫌棄,不惜不要名聲也要與她離婚,對著方鄭也毫無父子之情,隻覺得他小小年紀就乖張不討人喜歡,日後必定不堪大用。
可在知曉,方黎澄居然要帶著方鄭改嫁時,沈雲傾心中那股子的憋屈與憤怒就猛地湧了出來。
她憑什麼改嫁?!
就算是離婚了,他也是她的夫君,居然如此不守婦道,看林時恒春風得意了,就要嫁給他。
若是放在以前,方黎澄這樣女人怎麼也要受萬人唾罵著……
沈雲傾這個想法冒出來時,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一向自認為自己是最先拋棄舊社會習俗的那批人,如今時代不同,女人離婚,的確是可以再嫁的。
心裡明明清楚這一點,可就是過不去那個彎子。
就算現在是新社會了,沈雲傾的潛意識裡,方黎澄也是他的女人,他們離婚了,方黎澄也應該為他守身如玉,一輩子帶著方鄭生活才對。
畢竟又不是那些粗鄙農婦,嫁了人也沒人說什麼閒話,他們這樣的人家,若是一女嫁二夫,傳出去多讓人笑話。
而且林時恒現在地位今非昔比,怎麼可能願意真的娶了方黎澄。
指不定就是故意說出這種話來氣他。
沈雲傾在心底拚命貶低著方黎澄,仿佛這樣,就能掩飾過她即將要嫁給林時恒的真實性一般。
可即使他再怎麼自欺欺人,再怎麼為了不聽到方家的好消息而不出門,林時恒還是風風光光的將方黎澄娶了回來。
大婚那日,林時恒坐在高頭大馬上走在前方,身後是大兵們整齊的步伐,一路上敲鑼打鼓的接了新娘子之後,又特地繞著城走了一個圈以示尊重,讓全城的百姓都看到了這場盛大的婚姻,展示了五年中他在外打仗積攢下來的聘禮,才風風光光的,親自將方黎澄抱下了轎子。
這場受全城人矚目的婚禮沈雲傾因為在府中養病而無緣得見,任茯苓卻全程都看的清清楚楚。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是她第二次見林時恒。
第一次時,戀人被打受傷,她光顧著為戀人張目,就算林時恒長相俊秀在她眼中也是凶殘無比的魔頭。
而這一次,任茯苓站在樓上,看著樓下的吹鑼打鼓,和走在前方麵帶喜意的男人。
她這才發現,這位以強勢姿態出現在金城的林大帥,相貌竟然如此俊美。
隻是卻是個封建思想,都是大帥了,竟然還要辦這種舊社會的婚禮。
任茯苓心中貶低,麵上瞧著林時恒騎著馬走遠了,眼中卻不知為何露出了些許失落來。
她腦海中不免想起了任父說的話。
原本,父親是想要讓她與這位林大帥聯姻的。
隻是她愛的人是雲傾,隻能與林大帥錯過了。
可惜他這樣一個據說也是梟雄般的人物,竟然會選了方黎澄這個粗魯大字不識的再嫁之人。
即使任茯苓不承認,在看到方黎澄如此風光的嫁給了林時恒後,她心中還是升起了羨慕來。
她努力安慰自己,等到日後自己與雲傾成婚了,也要這樣盛大的婚禮。
任茯苓想要的婚禮還是沒有了。
一個月後,她因身子不適看了大夫,被確診為懷孕。
任父大怒。
他給了女兒最後一次機會:“我要離開這裡了,你若是還當我是你父親,就聽我的話,把孩子打了,跟我們一起出國,我再重新給你找個青年才俊,不隱瞞你的情況,也不求你們能相知相攜,隻要能一起好好過日子就行。”
任茯苓顯然並不想被搶救。
雖然知道自己未婚先孕時她有一瞬間的驚慌,但在驚慌過後,便隻剩下了驚喜。
畢竟父親一直都不願意讓她嫁給雲傾,但若是有了這個孩子,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任父怎麼都沒有想到,都到了這個地步了,女兒竟然還這麼執迷不悟,他氣得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偏偏又割舍不下父女之情,隻能強壓著怒意替女兒分析:“你也沒少讀書,會不明事理?”
“先不說沈雲傾拋棄妻子,五年前以勢壓人逼迫方家吃下這個啞巴虧,就光是說現在,林大帥擺明了不會放過沈家,就算是沈家不會一夕之間覆滅,下場也絕對好不到哪裡去,你這個時候嫁給沈雲傾,不是要等著和他一起死嗎!”
任茯苓被愛情衝昏了頭,抱著肚子哭泣:“不是還有爹爹嗎?爹爹和林大帥相熟,您幫著求求情,隻要兩家放下間隙,和好如初,拿到外麵,也是一樁美談啊。”
麵對女兒的異想天開,任父直接給了兩個字:“嗬嗬。”
“要是你剛剛生下孩子就被趕出夫家,你願意原諒夫家?”
“任茯苓,你給我好好的看清楚,先不提沈雲傾人品和他現在的處境,就光是你們還未成婚他就能讓你大了肚子這一點,你難道還看不出來他心裡對你根本沒有半分尊重嗎?”
見著隻顧著哭的女兒,任父一腳踹翻了凳子,氣的臉色鐵青:“古往今來,男子未婚就有女人,那是風|流,女子未婚先孕,那就是蕩|婦!!他讓你成了蕩|婦,你卻還想著嫁給他,於情,他對你毫無尊敬之意,於理,他家道敗落,你嫁過去必定吃儘苦頭,一開始你還能因為對他的感情忍下來,日子久了呢?”
“從你出生起,我就把你捧在手心上照顧,綾羅綢緞,華服美衣,什麼時候你想要的新鮮玩意我沒有給你了,他沈家舍得嗎?就算是舍得,他家裡如今這個光景,拿的出來錢嗎?我隻在這裡跟你放下話,若是嫁過去,不出十年,你絕對會後悔!”
任父這掏心掏肺的話卻沒在任茯苓心中留下半分痕跡,她依舊是啜泣著,哭求父親讓自己能夠嫁給心上人。
任茯苓堅信,自己與雲傾是真的有感情,他們絕對不會後悔。
這個孩兒更是抵死不肯被打掉,任父關了女兒三天,聽著她求了三天,第四天時,他整個人都好像老了十歲,打發了人到沈家去讓沈雲傾來求親,自己開始處理準備出國的事宜。
臨走前,他也肯定的告訴了女兒,國內眼看著還要打仗,十分危險,任家這次是舉家搬遷,說不準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回來,若是她後悔了,可以與家人一道走。
任茯苓依舊十分堅定的選擇了沈雲傾。
任父也終於徹底放棄了這個女兒。
沈家來提親的動作很快。
雖然沈母看不上任茯苓,可架不住如今沈家情況危急,早就沒了往日榮光,而任茯苓的父親雖然比不上林時恒,在當地也算是有幾分勢力。
這個時候結親,說不定能靠著任父翻身。
因此一收到任父的消息,雖然心中還是不喜任茯苓,她還是立刻安排了聘禮,打發著沈雲傾去求娶。
按理說,這是沈雲傾期盼了五年的事,他應該高興才對,可也許是因為四肢被槍打了三肢,雖然養傷許久卻一直都在隱隱作痛,心中始終沉甸甸的,忍不住的想如果當初他沒有與方黎澄離婚如今會是什麼樣子。
這想法他自己都知道不能對人言,還是好生生的藏了起來,順順利利的將未婚先孕的任茯苓娶進了門。
娶進門之前,還出了一些紕漏。
任茯苓崇尚西方文化,想要舉辦西方式的婚姻,也就是在沈母看來一身白慘慘的婚紗。
沈母當然不同意了,這在她受的教育裡麵,白色可是辦葬禮的時候才穿的,可她如今想著求任父辦事,也不敢怎麼針對任茯苓,隻能硬著頭皮答應。
這場婚禮辦下來,她對著任茯苓隻剩下了滿滿的不滿。
而這絲不滿等到第二日,任茯苓不肯按照規矩站在身側伺候她用飯時,加劇上升。
沈家規矩森嚴,兒媳婦伺候婆婆的規矩更是一直都沒有變過,不光是他們家這樣,金城中凡是輝煌過的人家都是這樣的規矩,當然了,也有婆婆看重兒媳婦,免了讓她伺候的。
隻是剛剛新婚,兒媳婦為了表示恭謹,怎麼也要侍奉個三五天,婆婆才好順著台階免了。
任茯苓一直在國外生活,哪裡願意遵守這種封建的舊社會規矩,聽了沈母好言好語的介紹,立刻表示如今是新社會了,他們不用遵守。
沈母氣個半死,偏偏沈雲傾新婚燕爾,也站在了任茯苓那邊,跟著說了幾句舊社會的規矩早就該廢除之類的話。
這兒媳婦一進門,就把兒子的心都給整偏了,沈母被兩人氣的肝疼。
她看不慣任茯苓身上穿著露胳膊的裙子,告訴她女人的身體不能被除了丈夫之外的人看到,被說舊社會思想。
她不喜歡任茯苓咋咋呼呼,每天催著沈雲傾去吃飯看畫放風箏,告訴她如今沈雲傾要照管沈家,又被洗腦了一通沈雲傾根本不喜歡打理家業。
她特地囑咐廚房燉了養胎湯給任茯苓喝,想要讓她肚子裡的孫子健健康康,又被任茯苓拒絕,嫌棄喝了這湯身子可能會發胖。
這哪裡是娶了個兒媳婦,這簡直就是娶了個祖宗回來啊!
短短三天相處,沈母感覺自己一輩子的耐心都要用光了,可想著還要靠任父幫著照顧沈家,又生生忍了下去。
結果在她忍來忍去,第三天回門時,從任茯苓家中回來的沈雲傾卻告訴她,沈父要出國了,而且看那個樣子,短期內也回不來。
那這親還結的有什麼意義!!
沈母簡直要生生被氣暈倒地,可她也知道,自己兒子之前與方黎澄離婚的事就已經讓他名聲掃地,這才剛剛娶了任茯苓,若是再來一次離婚,恐怕沈家就此成為笑柄,這輩子都再無出頭之路了。
因此,她隻能咽下這個啞巴虧,硬生生忍到了任父離開國內,任茯苓沒了靠山,才開始婆媳大戰。
她比任茯苓多活了這些年,又從小在家中耳濡目染,再加上了解自己的兒子,輕輕鬆鬆就在這場大戰中壓製住了兒媳婦。
一向最活躍的任茯苓很久都沒在金城露過麵,再出現時,她穿著厚重的衣服,遮蓋住了身上肌膚,神情也沒了之前的神采飛揚,而是帶上了一些瑟縮抑鬱,肚子被補的高高鼓起,更加顯得人瘦。
沈母顯然對兒媳婦如今的表現很滿意,在難得帶著任茯苓出府時,不免帶著些許炫耀的跟其他夫人說了兩句。
“年輕人,之前不懂事,被我拿住學了幾天規矩,看看,如今是不是有大家風範多了?”
幾位夫人互相對了個眼神,瞧著如同驚弓之鳥的任茯苓,心裡都有了點底。
大家都是土生土長在金城紮根了的,誰還不知道誰啊,沈家那規矩說是森嚴,實際上隻衝著女人與下人去的,之前方家小姐嫁過去時,因為她性子溫順,也沒想著要反抗什麼的,因此沈母這婆婆看著也挺像回事。
任茯苓可不是方小姐那樣好脾氣的,之前還未嫁人前,沒少滿城裡跑,如今這模樣,顯然是觸怒了沈母,被教訓了。
後宅女子,教訓人的方式多的是,有的是能讓人畏懼卻還說不出苦的法子來,看任茯苓這模樣,估計被教訓的不輕。
隻是沒想到這沈夫人竟然這樣狠心,兒媳婦都還懷著孕呢都舍得下手,女子生產本就是鬼門關,若是驚嚇過度到時候出了個什麼事……
想到這裡,幾人的動作都是一頓,又看了看沈母臉上那得意的神色,微微蹙起眉。
這沈夫人不會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瞧著她那模樣,也不像是喜歡任茯苓這個兒媳婦的。
任茯苓安靜的坐在一邊,對沈母拿自己乖順來炫耀一事毫無反應,隻有垂下眼時,帶上了一片恨意。
她恨死這個老虔婆了,可誰讓沈家沒有她的人,滿府都是沈母的人手,沈雲傾還被派出去處理揚州那邊的生意,短短幾個月,硬生生將她磋磨的不成人形。
她隻能暫時忍辱偷生,等到沈雲傾回來,再好好地將這幾個月吃到的苦頭告訴他,讓他為她出頭。
沈母不知道兒媳婦是怎麼想的,正在笑著與幾位夫人談話,突然大門打開,方夫人與方黎澄到了。
她們一個是林大帥妻子,一個是林大帥丈母娘,一出現就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許多想要與林家打好關係的夫人上前攀談,就算是沒上前的夫人們也都對她們報以友善的笑表達敬意。
沈母與方家有仇怨,之前想要討好被方夫人堵了回來,因此現在也隻能站在原地頗有些豔羨的看著那邊風光無限的方夫人。
任茯苓也看了過去,隻是她的視線卻落在了方黎澄身上。
她對方黎澄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天在街上碰到,那個因為兒子丟了而頭發散亂滿目慌張的女人上。
在任茯苓心中,方黎澄一向是不如自己的,沒有她年輕,沒有她漂亮,甚至大字不識,典型的一個舊社會女性。
而現在,方黎澄站在燈光下,身上穿著一身漂亮的旗袍,露出了半截皓白手臂,手腕上戴著一個翡翠手鐲,翠綠的顏色更顯她的皮膚白嫩。
旗袍一向是貼身的,任茯苓自從身體因為懷孕漸漸發胖之後就再也沒穿過了,如今隻能眼睜睜瞧著這身旗袍穿在方黎澄身上,將她身體漂亮的曲線展現出來。
多一分則肥,少一分則瘦,竟是正正好的。
這與任茯苓記憶中的那個方黎澄相差甚遠,不光是身材,還有方黎澄那張漂亮自信的麵容。
她端著酒杯,正與一位夫人淺笑著談話,眉宇間滿是溫婉,讓人看了就覺得渾身舒坦。
方黎澄,有這麼漂亮嗎?
任茯苓幾乎要恍惚了。
好在很快,她就堅定下了心神。
光有一張好看的臉有什麼用,女人最重要的是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