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這次行事妙處:先一步放出消息給六宮,言明要遵旨帶著鈴蘭來請罪——這是全了皇上麵子;但又情真意切不肯讓鈴蘭這種心懷不軌宮女來禦前伺候——這是赤膽忠心為皇上裡子。
李玉打從潛邸就跟著皇上,二十餘年下來皇上心思能揣摩個十之**,果然,他聽見皇上輕歎了一聲,語氣鬆弛幾分:“身子不好就彆跪著了,起來說話吧。”
高靜姝心神也跟著一鬆。
她連忙低頭擠出兩滴眼淚:“多謝皇上關懷,臣妾身子不要緊。”
一進門她就觀察過了,這駝絨氈毯上落下水漬會變成極為明顯一團。果然皇上見貴妃“逞強”說著不要緊,卻“暗自”落淚,聲音就越發柔和了些,伸出手:“來,過來朕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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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了鐘粹宮,紫藤還沉浸在養心殿驚魂中。
直到按著貴妃吩咐,灌下一碗熱乎乎紅糖薑湯後才醒過神來。又因屋裡燒著紅籮炭溫暖如春,一時汗出如漿,急聲音都變了:“娘娘也太行險招了!方才在禦前,嚇得奴婢手腳都涼了。”三魂七魄至少丟了一大半在養心殿。
高靜姝垂眸:“都到了絕路,隻有這個法子。”
紫藤不解:“怎麼會是絕路呢?娘娘但凡軟和些,帶了鈴蘭去好生請罪,便穩妥了。非要冒著觸怒龍顏風險不肯交出鈴蘭——當時皇上臉色真是怕人!”
高靜姝搖搖頭,看向木槿:“你覺得呢。”
木槿生了張容長臉,眉毛濃黑深長,眼瞳烏黑,顯得又持重又精明。
此時她沉聲道:“娘娘做得好。”
高靜姝這才笑了:“這樣一病,我總要為自己多想想,免得糊裡糊塗叫人害死。如今這鐘粹宮裡亂七八糟什麼人都有,我隻信得過你們。所以咱們就不必打啞謎了,將話攤開了說,也免得你們不知道我心,倒好心辦壞事。”
紫藤一雙烏黑而飽含關懷眼眸,就認真地望著高靜姝,看得她心底也不免一暖。
“十三天前,我不肯將鈴蘭送去養心殿,反而故意將自己弄病,便已經在皇上心裡坐實了嫉妒不肯容人印象。無非是多年情分擺在這裡,皇上念著我對他真心實意,這才沒有當場撕破臉發作吧,不過是百般冷落,好像給了我一個台階,隻要我認錯請罪即可。”
紫藤頭點了一半才聽出不對:“好像給了台階?”
高靜姝長歎一口氣:“是啊,這台階看著順當,卻隻是空中樓閣,要真踏上去,一定會摔個粉身碎骨!當日我不肯將宮人給皇上,今日更絕不能將鈴蘭送去給皇上,否則在皇上心裡,連我原本那點子對他真心實意也都會變成矯揉造作,不是真心待他,隻是為了自己地位才拈酸醋妒不容分甘。”
她忍住了才沒有撇嘴:“皇上是天子,宮中皇後不算,更有妃嬪無數,都是貌恭心敬,對他百依百順。要是我今日真送了鈴蘭去邀寵,那從此後,我與旁人再無分彆。或許眼下能得皇上寬宥,但失寵卻是板上釘釘了。”
紫藤聽得心驚膽戰,不由喃喃道:“是。皇上這麼些年待娘娘格外優容,大約也是看重您將他當做夫君般敬慕,與旁妃嬪侍奉主子恭敬不同緣故。可,可娘娘這回真將皇上當做夫君,使性子不恭敬時候,皇上也生氣冷落您啊。”
高靜姝再也忍不住,終於將唇向下撇去,嗬嗬道:“是啊,皇上既要我真心實意如同對夫君般敬愛他,如對情郎般心裡隻有他不肯跟彆人分享;卻也要我守著妾妃之德,不能僭越跋扈以至於毀了他聖明天子名聲!”
木槿喟歎:娘娘這一病,終是從深情中頓悟。從前她斷不會用這樣冷漠語氣談起皇上。
紫藤額上掛著晶亮汗珠,隻覺得如行走在懸崖峭壁上:“這,這也太難了。”
高靜姝冷笑,脫口而出:“皇上這是要我保持真性情與懂規矩波粒二象性。”
木槿和紫藤同時困惑:“娘娘說什麼,什麼象性?”
失言高靜姝輕輕咳嗽一聲,忽然想起前世甲方乙方,就順口拿來做比喻:“這樣說吧,就是皇上要求我是一種顏色:五彩斑斕黑。”
紫藤失聲,木槿卻失笑:娘娘這比喻真是古怪呢。
高靜姝看著窗外西斜落日,灑下一片碎金。
貴妃至死也不明白,乾隆已經是天子,世間萬物都予取予求,再不是當年與她年少相知相識寶親王。他變了,他卻希望貴妃不要變。但貴妃一直任性不變,他又不滿,最好貴妃能跟他產生共振,一起變。
不能僭越,也不能不僭越,最好看似僭越其實不僭越。
高靜姝想著都腦殼疼。
最後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伺候皇帝真不是人乾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