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笑了,笑意在她眼中掠過,如同春風吹皺一池春水。
“自打從潛邸入宮來,你我再未這樣坐下說說話。”皇後握著手爐,輕聲道:“長春宮在西六宮,鐘粹宮在東六宮,距離遠了,自然就漸漸疏遠。”
高靜姝垂首:她明白,皇後說其實不是東西六宮距離。
皇後不再提疏遠之事,轉而道:“察人神色,知人所想。這樣洞察本事,有人需要練習一輩子,而於我大約是一種天分。”她笑起來:“這樣說倒像是自誇了。但我確實一打眼就能明白,後宮女子做戲一樣哭笑哀怒背後到底是什麼。”
“昨日家宴上,皇額娘賞了我百子千孫福祿被和多子手串。”皇後望著她:“所有妃嬪眼裡都是羨慕或是酸妒,隻有你看著我時,眼裡寫滿了同情。貴妃,你在可憐我。”
高靜姝張了張口,沒有反駁,默認下來。
紫藤急要暈過去了。
皇後聲音有些縹緲似:“多少年過去了,你仍舊是這樣:正如當年永璉去了,她們哭聲和淚眼裡,都夾雜著興奮與慶幸,隻有你,是真為永璉難過,真覺得我很可憐。”
皇後水光淋漓眼睛裡終於落下了淚:“我兒子沒了,大清嫡子沒了,是為她們兒子讓開了通天大道。她們麵上哭再凶,藏著也是一張笑臉兒。”
她還記得,在自己兒子喪儀上,那些皇上一出現就哭格外慘烈,好似恨不得隨著端慧太子去死妃嬪們;更記得趁機將自己兒子推給皇上,說著“看看健康活潑阿哥也能安慰皇上失子之痛”純妃。
“六年了。”皇後眼淚滾珠似落下:“永璉沒了六年了。你還記得他對不對?他打小就那麼聰明,在潛邸時候,他搖著頭給咱們背詩聽,你還摘了個壓襟石榴手串給他玩。”
皇後細細說來,如說昨日之事。
高靜姝安靜聽著:對一個母親來說,喪子之痛不會隨著時間而愈合,那永遠是個鮮血淋漓傷口。
而之後,所有人對嫡子期盼,就深深壓在一個失去愛子母親身上。
從乾隆三年端慧太子去後,皇上哪怕再忙,一月都要在皇後宮裡待五日以上,對嫡子期盼不單宣之於口,更付諸行動。
太後亦是如此殷殷期盼,多次吩咐太醫院熬製最好坐胎藥給皇後,有什麼不夠珍貴補品藥材都從自己私庫裡走。
尤其是今年純妃又有身孕了——繼生下三阿哥後,純妃也是時隔八年才再次遇喜。太後娘娘頓時就跟打了雞血似,一頭紮進了佛祖懷抱,就為了祈求一個嫡孫。
在她老人家心裡:如果純妃可以,皇後也可以,兩人可都是三十出頭年紀呢。
可對十四年未曾遇喜皇後來說,這隻是更大壓力。
今年夏日,是皇上繼位來第一次巡幸盛京,那可是老祖宗龍興定邦之地。皇後隨侍在太後皇上跟前,聽他們對無法帶著嫡子前來拜見老祖宗英靈深以為憾。字字句句,都跟紮在她心口上一樣。
這些苦,她說不出,也無人能解。
在旁人眼裡,她是鐘祥勳族皇後,太後看重,皇上敬愛。
她是皇後。
“我不為什麼,為著就是你在永璉喪儀上,曾經真心為他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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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姝攜兩匣子寶石回了鐘粹宮。
果然,進門還沒來及換大衣裳,紫藤就開始了苦口婆心,直把木槿也念叨了過來,問清緣由後,兩人就一起憂心忡忡盯著高靜姝。
宮裡講究是十分話隻說三分。
有想不通事兒?那也該背著人慢慢琢磨去,哪有開口直愣愣問。
若皇後心存歹意,隻高靜姝默認了可憐皇後一事,她就要吃不了兜著走。
木槿是凡事求穩人,也不讚成此舉:“宮裡人人心裡包著一包淚,誰又不苦呢?皇後娘娘縱然是霽月光風人物,可重揭傷疤怎麼能好受?娘娘想想,誰願意讓人看到自己落魄淒涼樣子呢?主兒今日這一遭與皇後娘娘交心,將以往幾年嫌隙解釋開就罷了,以後可不能再常提起娘娘傷心事。”
高靜姝點頭:我不會,我絕不會再去戳皇後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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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臘月後,紫禁城中年味十足,連小宮女頭上都多了一兩朵紅色絨線花,臉上也多了幾抹嬌豔——萬壽和新年是她們難得能塗脂抹粉時候,都是十幾歲姑娘家,自然是愛漂亮,才臘月裡就忍不住偷偷抹一點口脂胭脂。
隻要不過分,主子們也不會在年節下為了這等小事處罰她們。
高靜姝小日子也過得安逸平順起來。
太後皇後處自有絡繹不絕召見、賞賜、宴請,而貴妃處卻隻有初一正日才需受內外命婦朝賀,所以她頗為清閒。
皇後有時會將她召了去一並坐席入宴,高靜姝便按著貴妃記憶,開始比對人臉,倒是認識了許多命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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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四,純妃誕下一子,為六阿哥。紫禁城中更增喜慶。
高靜姝按著舊例送了不出錯禮物過去,因她還在調養身子,自可以名正言順不去參觀純妃那張歡喜雀躍誌得意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