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妃自坐在鹹福宮運籌帷幄,而高靜姝當天下午就到養心殿告狀去了。
時值臘月二十八,皇上早封了禦筆,無甚忙碌,正巧要翻貴妃牌子,聽說貴妃求見就笑道:“省了敬事房一趟腿兒。”
高靜姝入內時候,皇上正閒適地斜倚在窗邊榻上看一局殘棋棋譜,麵前芭蕉伏鹿狀小紫檀炕桌上擺著棋盤棋子,並一個立龍紋黃釉碟。
碟裡頭也擺著蜜柑,不過不是一盤五個。因為養心殿蜜柑個頭比皇後宮裡還胖兩圈,一碟子隻好擺四個,第四個還要站在另外三個肩膀上才放得下。
高靜姝心道:果然宮裡處處都是階級,連一隻蜜柑,位份不到,有再多銀子也愣是吃不到嘴裡。
皇上見貴妃請過安後,就盯著這盤蜜柑,不由笑道:“今年南邊尤其是江浙有寒災,蜜柑產量就比往年低些,分給後宮也少了,你若喜歡吃,將朕都拿去就是了。”
高靜姝方才隻是在盯著蜜柑發呆,邊感慨階級差距邊梳理告狀發言稿,這會子聽皇上問起來,就竹筒倒豆子似將純妃搶了她三回東西事兒都說了。
又道:“事兒確實都不大,臣妾也不是大象,一日非要吃上兩碟子碗口大小蜜柑,可世上沒有這樣道理!如今她還是妃位,就拎走臣妾牛乳,等年後她升了貴妃,臣妾一個回頭,隻怕鐘粹宮裡都要叫她給搬空了!”
李玉在旁邊縮成一個胖球,眼角看著皇上笑吟吟臉,心道:這心偏真是沒法子了。
皇上一貫是個好顏麵人,喜歡後宮裡一片祥和,最好妻妾親如一家。
換一個妃嬪為了一碟蜜柑一罐子牛乳告狀告到禦前,皇上理不理會不一定,心裡不高興卻是一定。
隻怕還會覺得這告狀人既沒本事爭不過旁人,又沒有大局觀不肯息事寧人。要在心裡給人家判兩項不及格。
可貴妃這樣說,皇上便覺得理所當然:確實,貴妃就是又沒有大局觀又爭不過彆人呢,靠她自己根本保不住她自個兒,還得朕護著她。
於是皇上隨手拈了個棋子換了位置,笑問道:“誰告訴你,年後純妃要升貴妃?”
果然見貴妃眨著眼麵露迷惑:“滿宮裡都這樣說呢,連太後娘娘都說純妃平安生下阿哥,是有大功人,該重賞。”說到這兒她眼睛一亮:“難道她做不成貴妃嗎?”
幸災樂禍喜悅溢於言表。
皇上都忍不住伸手擰了她腮一把:“這般沉不住氣,朕可不能將事情告訴你了。”
見貴妃眼巴巴看著自己,皇上又笑了:“這兩年間,朕是不打算立第二位貴妃。”
高靜姝心花怒放。
她從來不是挨打不還手人,相反,在現代她是潑辣辣小姑娘,從小就是男孩子抓昆蟲嚇唬她,她反手扔給對方一個死耗子人物。
從前純妃給她挖坑,都是走綠茶路線,高靜姝也能明白兩人是職稱上競爭對手,純妃背後捅刀子也是理所當然,也算是她上進心。
高靜姝想著,自己又不是金元寶,人家純妃憑什麼喜歡她讓著她呢?對純妃來說,高氏是個絆腳石,正該見麵踢三腳。
所以平時純妃表演大瓶綠茶加量不加價時候,高靜姝都還算平靜,頂多“嗬嗬”兩聲。
可這回純妃搶東西搶到她臉上來,她是真火了。
由此可見,皇後跟高靜姝是截然相反性子。
皇後向來直指核心,意氣之爭她從來不放在心上,甚至為了更高利益,皇後可以自然而然忍氣退步。可高靜姝不行,彆人當麵欺負她,要是讓她打落牙齒和血吞,她能氣死。
於是聽說純妃其實做不成貴妃,高靜姝臉上笑容都要開花了。
皇上也不責備,隻讓她自己在旁邊高興,轉臉兒對李玉道:“純妃剛誕育阿哥自然嬌氣些,倒也罷了。可內務府是辦老了事,竟也亂套起來。你去趟內務府告訴蔣禮財,叫他仔細當差!再將茶庫主事革了,並這幾日辦錯了差,都拖出去打二十大板,罰去浣衣局。”
李玉剛答應著,還沒動步,就見貴妃纖纖玉手搭在皇上胳膊上:“皇上,皇上先等等,年後再罰他們好不好?”
皇上立刻就反應過來她意思,大笑道:“你怎麼也這麼淘氣起來?”
李玉:……皇上您實在也太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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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妃聽聞貴妃往養心殿侍寢後,其實也是有些忐忑。雖然她自認推理天衣無縫,是個正常人就不會在皇上跟前告狀,可,可貴妃她不正常啊。
你不能因為貴妃近來在皇後跟前乖巧聽話,就當人家沒病啊!
純妃頗有種自己一頓分析猛如虎,但可能遇上二百五擔憂。
於是這一夜她睡就不甚安穩。
次日正是臘月二十九,除夕前最後一天。內務府各庫更是熱鬨極了,人流往來如川,各宮宮人都一路小跑,生怕領不回東西去。
純妃就囑咐心腹宮女水清道:“今兒你親自去內務府——先不必跟貴妃人彆苗頭,瞧瞧他們態度再說。”
以貴妃脾氣,若是告了狀,皇上肯給她撐腰,必然會立刻露出來。
純妃在床上邊逗兒子邊等消息,等回來自家笑嘻嘻宮女:“娘娘,今兒貴妃跟前木槿不但對奴婢客氣,甚至還親自送上兩罐牛乳,說娘娘生了小阿哥,多用些牛乳是該當,還說若是娘娘需要,您出月子前,鐘粹宮牛乳都給了娘娘也無妨。”
純妃覺得自己從未笑得這麼暢快過。
多少年了,從潛邸起她就被高氏壓著,壓得她喘不上氣來。
皇後她不敢比,可都是妾室,偏生什麼好都得高氏挑過才輪到她,如今她終於踩到了高氏頭上。
“水清,你去——不,都不用你去,隻打發個三等小宮女去鐘粹宮吧。就說本宮謝過貴妃娘娘好意,因六阿哥乳娘也需要多用些牛乳,所以鹹福宮份例確實不夠用,貴妃既然好意要送,那本宮就卻之不恭了。”
純妃臉上氣色之紅潤,簡直像個赤霞蘋果似,聲音裡也是壓不住喜悅:“貴妃到底是怕了!彆說告狀,居然開始在皇上跟前裝起賢惠來。她也不想想,如今她這一怕一退,宮裡人眼睛多毒啊,以後還會服她?誰還會把鐘粹宮差事擺在本宮前頭?她這一步步就掉下來了!所以,初封貴妃有什麼用,到底沒有兒子,就沒有底氣!”
水清也忙奉承道:“是了,到時候同為貴妃,娘娘話隻怕比高貴妃要管用許多。說到底,命婦朝賀也隻是虛名,每年一遭罷了。”
純妃聽得極入耳,笑裡摻了蜜似:“她也就仗著有個好阿瑪。”
水清撇嘴笑道:“娘娘這話就是抬舉了,靠爹哪裡比得上靠兒子。難道高大人能活過貴妃不成?哦,倒也不一定,貴妃娘娘要是像之前那樣抗旨下去,再把自己氣吐血,那壽數可就活不過她親爹啦。”
純妃伸出手去戳她額角,大笑道:“你這丫頭,嘴裡壞透了。”
雖這樣說著卻又從手上擼了個玉鐲子給她:“明兒就除夕了,你辛辛苦苦服侍一年,這個給你戴著玩吧。”
水清忙謝恩,又一陣風似奉承純妃,勸娘娘保重貴體,好享用將來光輝燦爛前程。
純妃語氣帶上遺憾:“偏生本宮未出月子,沒法領宮宴親耳聽到冊封旨意,不然才叫痛快呢。”
水清笑道:“娘娘急什麼,等正式冊封禮時候,您接了貴妃金冊金寶,自有六宮妃嬪來賀痛快日子。如今您養好小阿哥,養好自個兒身子才是大事兒呢,以後您還得生個幾對兒女,後福無窮。”
純妃被她哄得渾身舒坦,隻恨不能立刻過年。
同樣期盼過年還有高靜姝,她坐在鐘粹宮邊喝今日藥邊聽木槿彙報:“今兒內務府各宮宮人俱全,都見了奴婢讓著鹹福宮樣子。這不,這會子鹹福宮熱鬨極了,彆說貴人常在們,就連舒嬪都親自走了一趟,算是提前賀喜‘純貴妃’。”
高靜姝笑眯眯:“是啊,純妃既然想要飄起來,同為後宮姐妹,我就送她一陣東風,讓她飛上天才好呢。”
然後又問道:“嘉妃估計坐在自己宮裡生氣呢,那嫻妃去了嗎?”
“嫻妃娘娘也不曾去,仍舊是關起門來過自己日子。還有愉嬪娘娘不知怎也沒去道賀,大約是她自己有五阿哥,不好去奉承純妃,否則她兒子豈不成了三阿哥六阿哥跟班。”
木槿沒想到自家娘娘能乾出捧殺這樣事兒來,此時嘴角一個笑漾過:“就是可惜了一點,咱們宮裡這些日子就少牛乳用了。”
高靜姝將喝乾淨藥碗擱下,笑道:“怎麼會少,皇後娘娘說了,這回我讓著純妃和六阿哥很懂事,她要‘嘉獎’我呢,咱們宮要用牛乳就從長春宮走賬。”
木槿遞上蜜餞,也忍不住笑了:皇後娘娘這樣舉動,更坐實了純妃要晉封,否則為何連皇後都寧願用自己份例補給貴妃,‘壓著’貴妃犧牲寧人呢?
於是臘月二十九這一日,鹹福宮賓客盈門,許多妃嬪都借口看六阿哥,想提前跟這位擁有兩個兒子貴妃搞好關係。
純妃隻覺得前三十年人生從沒這麼揚眉吐氣過。
而鐘粹宮中,高靜姝含了一顆鹽漬梅子:“我真是等不及要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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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高靜姝熱情高漲盼著過年,也叫除夕當日流程累虛脫。
她從來沒有經過這麼累年!
皇上在前朝接受群臣朝賀。
而後宮裡,眾嬪妃先隨著太後皇後禮神佛祖宗,再浩浩蕩蕩遷徙回壽康宮,燕翅一樣站在太後下首,等著王府福晉等命婦進來給太後磕頭。
過了午後二時,送走了絡繹不絕命婦們,再由皇後率眾嬪妃給太後磕頭。從淩晨四點站到現在,最後隻能收獲太後發紅包一枚,裡麵還隻有一個一兩金錁子算是壓歲錢。
高靜姝無語凝噎:這一兩金子,她給李玉都拿不出手啊。
但無奈這是孝莊老祖宗定規矩,是為了展現後宮節儉,所以曆代太後都不改動,嬪妃們自然也不敢抱怨。
高靜姝倒不是想抱怨金子少,而是嫌棄衣服太沉:除夕和新歲這兩天都是要穿全套朝服,從頭上朝冠到腳上朝靴,這一套可是共十件!且這十件套上所有裝飾都是實打實金珠碧玉貓眼珊瑚,高靜姝光頂著頭上三層七鳳朝冠,就累脖子都直不起來了。
再看看她奮鬥目標——太後她老人家,頭頂鳳比自己貴妃數目多,身上掛朝珠串子也多,卻還是神采奕奕,在皇後陪伴下主持完整個除夕白天麵子工作,絲毫不見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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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晚間,煎熬了一天高靜姝覺得自己蔫像是放了好幾天小油菜。
皇後趁著太後娘娘去更衣空兒,還私下問了她一句:“若是受不住,本宮去跟皇額娘說,回去歇著吧——晚宴又得穿著這一身坐兩三個時辰,你能撐得下來嗎?”
高靜姝立刻點頭:“娘娘彆叫我回去,想想純妃,我再坐三天三夜也撐得下來!”
皇後忍不住失笑:“好吧。”然後又囑咐紫藤看顧好貴妃。
雖然有純妃作為精神支柱,但在昭仁殿晚宴上,高靜姝還是一口菜也用不下去。
宮宴上佳肴為了好看不出錯,多半是蒸碗、蓋碗,用料珍貴但味道平平,好在靠上麵幾位主子還能吃上口熱乎。
高靜姝就隻靠一碗紫參野雞湯續命,終於熬到了皇上入席吃餃子時間。
她立刻精神一震,皇上來了!
皇上落座,各妃嬪都獻上了新年祝福後,皇後便端和笑道:“可惜純妃未出月子,今日少了一人,就少了一分熱鬨。”
太後笑得格外慈祥:“能給皇帝開枝散葉,哀家就喜歡。皇帝,純妃該賞!”
一時昭仁殿內竟然靜針落地可聞。
嘉妃嘴唇都快被自己咬破了,竟真就讓純妃占了先!純妃有兩個兒子又如何,難道比得上自己四阿哥聰明靈慧?
皇上坐在最高處,眼神又好,一眼就瞧見,貴妃從原本蔫兒了吧唧變成了眼睛晶亮興奮狀態,臉上也就帶出笑來。
“皇額娘說是,純妃為朕生下六阿哥,自然是該厚賞。”
他特意頓了頓,見貴妃眼睛眨都不眨,似乎緊張連呼吸都停頓了,這才繼續道:“既如此,安南進貢一對玉如意,朕就賞了純妃和六阿哥吧。”
說完又對皇後打趣道:“朕原想將這一對如意送去給你安枕。”
皇後笑容在九鳳朝冠下,顯得越發雍容和雅,大度高貴:“純妃有功於子嗣社稷,不單皇上,臣妾也該跟著賞賜才是。”
於是也跟著賞了一對玉瓶。
嘉妃貨真價實地咬到了舌頭,六宮妃嬪也跟著呆滯起來。一對玉如意?一對玉瓶?
皇上飲了杯酒:“四阿哥和五阿哥也都生壯實聰慧,嘉妃和愉嬪各賞南珠一盒。”
兩人忙起身謝恩,嘉妃語調還有點飄忽。
皇上目光掃過殿內一眾妃嬪,繼續封賞下去:“婉常在打從潛邸就侍奉朕,又一向性情和順,晉為貴人。劉答應在皇後小恙時晝夜服侍在側,晉為常在。”皇上瞧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貴妃,又道:“平答應伺候貴妃有功,晉為常在。”
鶯聲燕語謝恩聲中,六宮妃嬪終於確定了最重要一件事:皇上是真沒打算晉封純妃啊!
畢竟加封都是從高到低宣布,今年晉位低位小主都公布完了,那是肯定沒純妃什麼事兒了。
嘉妃快樂眉毛都要起飛了。
乾掉一個貴妃實在太難,隻要純妃一天不占住那個坑,她這個蘿卜還是很有希望填進去。
其餘妃嬪歡喜就更純粹一些:多麼好看熱鬨啊!純妃這幾日做張做致,儼然一副貴妃姿態,連高貴妃份例都敢搶,這會子卻竹籃打水一場空,這熱鬨足夠她們樂到明年去了!
高靜姝看這滿殿鮮活嬪妃,忽然想起孔乙己裡一句話: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空氣。
此時場景相差不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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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鼠狼撲雞毛撣子——空歡喜一場。”
皇後口中茶險些嗆到自己,不由指了高靜姝道:“你哪兒來這俏皮話。”
次日乃大年初一,高靜姝三點多就起來,按品正妝了來給皇後磕頭請安,她特意比旁妃嬪到早一點,迫不及待跟皇後分享她對純妃評價。
“娘娘且等著看,還沒完呢。”
皇後是知道純妃搶她份例之事,想來貴妃也不肯讓人,但見她高興眼睛亮如星辰,不由搖頭道:“你可仔細,正月裡不要鬨大了。她到底剛生育了皇嗣,皇上都不會明著罰她一星半點。你若是鬨起來,皇額娘可不會高興,連累了自己倒不值當。”
高靜姝點頭:“皇後娘娘放心吧,我難道是衝動人嗎。”
皇後:你真是。
於是高靜姝毫無心理負擔走後,皇後叫過葡萄:“你留些神吧,貴妃脾氣本宮是真不放心。”
葡萄笑道:“娘娘忘了?有柯姑姑在呢,難道能看著貴妃大年初一鬨起來?那她這個先帝爺手裡老資曆也沒臉。”
皇後莞爾,揉了揉額角:“是了,既如此,就隨她去吧,到底是她受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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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宮妃嬪給皇後行過叩拜大禮後,高靜姝作為初封貴妃又往自己宮裡坐著,等內外命婦給皇後朝賀後再來給自己朝賀。
隨著問喜喊:“肅跪叩”,眾命婦參拜下去。
高靜姝並不拿架子留這些人,因高夫人仍是“報病”未曾進來,高靜姝就知道高家還沒解決完送人進宮這件事,於是她更不想應酬這些不熟命婦了。
受過禮後很快命人客客氣氣送人出去——她還等著聽純妃熱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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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妃,純妃要氣厥過去了。
昨夜李玉來送一對玉如意,烏嬤嬤送來一對玉瓶時候,她險些沒吐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