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覺得此事能查出來嗎?”
回到萬方安和館後, 自己想了一路的高靜姝才開口問柯姑姑。
而木槿正在一旁跟急壞了的紫藤複述今日之事。
柯姑姑蹙眉搖頭:“娘娘,恕奴婢之言,此事大約是查不出來的。”
“或者說,查不出最後的那個人。”
柯姑姑曆經三朝, 從康熙爺年間做小宮女, 到混成先帝爺跟前兒有名有姓的人, 後宮中事她見得實在太多。
真相從來是霧裡看花。
慎刑司能讓進去的人吐出實話,卻不能吐出她們自己都不清楚的真相。
柯姑姑道:“朱答應主仆明顯是一對蠢貨, 主子誤以為自己懷孕就要爭寵, 發現其實根本沒孩子後嚇的六神無主,一個昏頭就又生了這個惡毒的蠢主意。”
“至於那碗藥,估計也不是什麼落胎藥——而她既然無子, 又是在月信期間, 弄點活血的牛膝吃下去, 自然也有下大紅的效果。宮中奴才命賤,就算跌打損傷的,也不會有太醫給看診, 多半會自己弄點藥吃吃, 類似這些活血化瘀的藥草,許多奴才手裡都有。”
既然不是落胎藥,太醫院處也就查不出什麼了。
“至於宮女景蘭大約也是知道了主子沒有懷孕的消息, 嚇得要命,不知從何處聽了您跟林太醫的行蹤, 或者根本就是被彆人蠱惑了這個主意,就夥同朱氏辦了這件蠢事。”
對著鏡子卸了釵環, 高靜姝疑惑道:“姑姑, 您為什麼不覺得, 景蘭是害我的人安排的?”
朱氏禁足,動作有限,這一係列事情裡都少不了景蘭的影子。
“因為此事太冒險了。”
“娘娘,六宮皆知,您跟朱答應是發生過衝突的,那次朱答應就已經被認為懷著身孕卻沒落下好。那麼哪怕真的坐實娘娘害了朱答應的龍胎,您到底會不會受罰也在五五之數。”
“不能一擊必中的話,背後的人不會用自己的人,露出尾巴。娘娘,慎刑司那地方,您不清楚,可奴婢們知道,活人到了裡麵沒有撬不開的嘴巴。”
“所以背後陷害之人不會冒險,隻怕景蘭到死都吐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柯姑姑也很遺憾,蠢貨真是令人煩惱,死都死的沒有意義。
“查下去,無非是幾個碎嘴的小太監宮女,說起您跟林太醫的行蹤叫她聽見了。再就是會有人‘正巧’背後說話被她聽見,說些類似於朱答應要是沒了龍胎要多麼可憐,伺候她的宮女也絕對會沒命;生下孩子也要被抱走,還不如出個意外孩子沒了彆招貴妃的眼,說不得皇上還會憐惜這樣的話。”
潛移默化。
朱答應和景蘭主仆兩個不會覺得是陷阱,隻怕還會以為是自己想出了一個絕佳的主意。
柯姑姑證明了自己在後宮多年沒有白混,等幾日後慎刑司拷問出結果,果然幾乎一模一樣,隻能處置幾個平素就愛說閒話的花房和灑掃的太監宮女。
慎刑司劉輝寧也有同樣的苦惱:他們這裡還真不怕進惡人,就怕進這種蠢人,是真不知道自己是被人賣了還在數錢。
這是後話。
此時柯姑姑仍立在貴妃跟前:“娘娘,奴婢還有一話要囑咐娘娘。”
“姑姑放心,以後我會謹慎些的,半夜不隨便出門。”
柯姑姑笑了笑:“並不是這件事,娘娘,在宮裡隻有謹慎也白搭,你失寵旁人未必不來踩你,可你得寵,旁人就一定會來害你。”
“所以娘娘與其糾結這次害您的人是誰,下次又會是誰,不如更上心抓住皇上的聖心。”
高靜姝一怔。
柯姑姑繼續道:“皇上胸懷天下,後宮隻是天下極小一部分,能讓皇上放在心上的人並不多。而今日娘娘也見了張貴人的下場,這就是沒有聖心的下場。公道比起聖心,實在是不夠看的。”
許多妃嬪都以為,世間自有公道,對錯皆可分明。
似乎天理應當,不使一人含冤。
可世事並非除了白就是黑。
皇上日理萬機,連朝政上的事許多還得含糊過去,有時候皇上本人還得咽下些憋屈,怎麼會在意後宮某個根本不熟的女人有沒有委屈,得沒得到公道。
在後宮,皇上看不見的女人,就是死人。
還在喘氣的時候還需要消耗宮裡一份份例,等真的生理上也死了,那正好給下一個騰地方。
毫無道理,殘酷血腥,可這就是現實。
柯姑姑聲音低沉,幾乎響在高靜姝心底:“娘娘,您這些日子對皇上太不上心了。”
高靜姝忍不住輕輕一抖。
“奴婢聽說過您抗旨險些失寵之事,不管您是為那次事傷心要疏遠皇上,亦或是畏懼膽怯,有些不敢親近皇上,奴婢都能理解。”
“可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高靜姝苦笑:這宮裡的人,真是眼睫毛都是空心的,全都是火眼金睛。
好吧,她心道,這幾個月她拿著高工資混日子,妄圖一直這樣混下去。可今日被柯姑姑戳破,這條路行不通,那以後就努力工作就是了。
做出愛一個人的樣子很難嗎?並不,尤其是對皇上這種男人來說,他從未懷疑過後宮妃嬪對他的愛慕。
畢竟現實社會中什麼都沒有的直男都那麼自信,何況真正坐擁天下的皇帝。
這就是她的工作,專心致誌做好一個寵妃。
高靜姝清醒過來,是啊,自己的工作態度是太不端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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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圓明園中,各處燈火都亮到頗晚。
純妃看向水清:“這件事收尾收的乾淨嗎?”
“娘娘放心,花房和灑掃的那幾個愛嚼舌根,愛貪小便宜的太監宮女,根本不知道這個消息來自咱們宮裡,何況朱答應主仆,還當是自己用銀子買來的消息,信得不得了。”
純妃點點頭:“既如此也罷了。可惜,在圓明園總共沒幾個乾淨的人,以後也不能動用了,否則說不得就叫人捉了尾巴。”
得純妃處授意,暗中操辦這件事的,都是純妃從前幾年跟皇上來圓明園時暗中籠絡的人,麵上跟純妃宮中是沒半點關係的。
各宮主位手裡或多或少都籠絡過這麼幾個乾淨的釘子。又在宮外早早安排人捏著對方的家人,是很好用的棋子。
許多事用自己人反而不好辦,也不能辦。
隻是多年養著的棋子,折在這件事上,卻未傷及貴妃一絲一毫,真是令人懊惱。
純妃從頭捋一捋這件事,覺得有些不對。
純妃原也不指望這件事成為這樣——她根本不知道朱答應竟然沒有身孕,鋌而走險就上陣冤枉貴妃傷了龍胎。
她一開始傳出去的話就隻是為了劍指林太醫與貴妃有私情,想讓對貴妃含恨的朱答應鬨騰出貴妃跟林太醫都夜半出門,行為鬼祟,進而折掉貴妃這一根可靠的太醫臂膀而已。
誰知道竟然鬨得這麼大,最後反而還傷了她自己的顏麵。
水清蹙眉道:“娘娘不覺得這件事太巧了嗎?要隻有咱們的消息,朱答應真敢這麼鋌而走險誣陷貴妃?”
純妃眉心一動:“你覺得還有人也摻了一把?”
水清低頭:“奴婢拿不準。”
純妃沉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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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妃將手泡在玫瑰花水裡。
紫雲在旁笑道:“娘娘這件事辦的真是漂亮,純妃那裡得了貴妃與林太醫半夜出門的消息,還當寶貝似的策劃了這一場,算是替娘娘試水去了。咱們又從朱太醫那得知朱答應九成是沒有身孕的,順著純妃的人添了兩句話嚇唬她,果然嚇得她辦出這蠢事來。”
又惋惜:“偏那夜皇上跟貴妃在一處,真是不巧——否則謀害龍裔,私會太醫,這兩個罪名,哪怕坐不實,隻是個疑影,都夠貴妃喝一壺的。”
嘉妃倒是看的開:“人力九分,天定一分,原是沒法子的事。”
紫雲又問道:“可娘娘,咱們本乾乾淨淨,您今日為何還忽然自己開口,說出您知道林太醫夜間出門一事?”
嘉妃一笑:“但凡查林太醫,都會知道是咱們慣用的太醫看到了他,做了人證。既如此,還不如我先說出來,反而顯得磊落些。再者……我也沒想到貴妃翻盤翻得乾脆,不然有我跟純妃兩個妃位出麵,提及林太醫行為有缺,皇上怎麼都會有點子疑心的。”
她也略有些遺憾。
紫雲點頭:“果然娘娘好籌謀。此番雖然貴妃無傷,但純妃娘娘卻大大丟了臉。皇上登基九年,子嗣頗少,一貫是格外給有子的妃嬪留麵子,從前純妃娘娘奪了貴妃的份例,皇上都隻是默認貴妃去折騰純妃,自己卻沒出手處置。可今日卻幾乎明著訓斥純妃了。”
嘉妃這才真正展顏:“是啊。”
她出手對付貴妃其實捎帶的,純妃才是她主要目標。
若說從前嘉妃還有幻想,可自從貴妃抗旨的事情,都這麼簡單的過去了。嘉妃就心如明鏡似的,貴妃縱然有萬般不好,隻有一點她就打不敗:皇上是真的心裡有貴妃,待她跟彆人不同。
既如此,嘉妃很快就明確了目標:與其拉下貴妃跟純妃一起升貴妃,還不如乾掉純妃,自己跟高氏並列貴妃。
反正她要的隻是貴妃位。
純妃在皇上心中減掉一大塊分數,她的排名就能靠前些。
紫雲又擔憂:“可皇上親口誇了嫻妃……咱們彆替旁人做了嫁衣才好。”
“嗬,那不過是嫻妃恰巧說了一句他心上的話罷了。皇上的心性本宮還是知道的,他喜歡柔婉嬌弱的女人,且他口中說著規矩體統,可偏偏最喜歡不守規矩的貴妃。故而嫻妃這人,無論是容貌還是行事,都半點不合他的心意。”
嫻妃對著皇上也總是公事公辦的臉,皇上的脾氣怎麼會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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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後宮許多人都沒有睡好,包括高靜姝在內。
次日皇上下了朝,就早早到了萬方安和館。
高靜姝便拿出了敬業態度,帶著練習一晚上‘充滿真情’的眼神和笑容給皇上請安。
然後也不似以前一樣坐著發呆,而是親手給皇上奉茶擺點心。
她擺正了自己的位置:無論是皇後還是貴妃,還是答應,在這個宮裡,統統都是太後口中伺候皇上的人。
地地道道打工人,踏踏實實做工作。
高靜姝再一次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
皇上見桌上都是自己喜歡的乾酥鹹香的點心,水果也是自己偏愛的脆桃和脆蘋果,上麵都插好了玲瓏可愛的小銀叉,不由笑了。
端過九曲紅梅茶喝了一口。
皇上這才抬手點了點貴妃的額頭:“朕以為你自年前那事後,懂事穩重了好些,行事也有了貴妃的氣度。今日一看,卻還是這麼個脾氣。這些小事還用你親手做嗎?”
言若有憾實則有喜。
高靜姝在心內道:車姑姑真是旁觀者清。皇上也是發現了‘貴妃’對他的疏遠的。
她在心裡默念:貴妃,從前我一直在用你的感情存款,從今日起,我會好好奮鬥,自己存‘錢’。
皇上托著她下頜對著陽光看了看麵容:“眼下有點烏青,是沒睡好。昨兒的事兒,委屈你了。”
高靜姝點頭:“皇上要給臣妾做主。”
皇上見她旗裝上掛著的壓襟是她醉酒那晚自己給的九龍佩,不由笑道:“這玉佩壓襟倒是不好看,朕叫內務府給你打個新的金項圈帶上這塊玉。”
然後又拉了她坐在膝上,輕聲道:“這件事……劉輝寧一早就來報了。朱氏主仆頗為蠢鈍,怕是真的不知道背後之人。劉輝寧雖然繼續審著,但多半也審不出什麼有用的了。”
“總是你受了一回委屈,那麼朕許你一個大恩典,你想好了告訴朕。”
李玉和柯姑姑正像兩個門神一樣立在暖閣外頭,聽了這話,同時抬頭對視了一眼,然後又低下頭。
貴妃母家顯赫,自己得寵,連兒子皇上都許給她一個。
她還能要什麼大恩典!
柯姑姑心思轉動:皇上這話難道是許了個皇貴妃之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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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真的是這樣想的。
他遲早要立第二位貴妃,但也不想高氏被彆人欺壓。
如果她想做皇貴妃,自己可以先尋個年節下的大吉慶日子,將貴妃的待遇升至皇貴妃,然後再等幾年有大喜之事大封六宮的時候,亦或是來日高氏有孕的時候,封她皇貴妃。
雖說皇貴妃輕易不封,但高氏與旁人不同——她哪怕做了皇貴妃,皇上也不會,也不放心給她真正協理六宮的宮權,讓她去管事。
因而在皇上心裡,皇後與貴妃恰是娥皇與女英,皇後依舊是無可爭議的後宮之主,貴妃是他最心愛的寵妃,就做個清閒富貴的皇貴妃。
真是兩全其美。
高靜姝第一次坐在皇上膝上,她平複了一下心跳,望進皇上狹長而深重的眼眸:“皇上,昨兒我說了純妃年老色衰,心裡其實並不好受。”
“宮裡哪個女人沒有這一天呢?再好的容顏,也隻會隨著時間而逝去。皇上既然許了臣妾一件事,臣妾就求這個恩典:無論以後臣妾如何年歲老去,容顏不在,或是又辦了錯事,惹了皇上厭煩,皇上也不要廢棄我,我想做皇上一輩子的貴妃。”
高靜姝比後宮所有人都明白的一件事是,大家集體活不過乾隆。
他太能活了。
足夠熬得現在宮裡所有人入土為安或者鶴發雞皮。
見皇上今日真的要許一個大恩典,高靜姝立刻敲定自己的退休待遇。
皇上望著貴妃的麵容。
心中不可謂不震驚:隻有貴妃對朕是真心,不圖功名利祿。
皇上歎息了一聲道:“其實朕心裡都知道,純妃,嘉妃,亦或是滿宮妃嬪,雖然心裡有朕,但許多的舉動說是為了朕,實則更是為兒子,為更好的位份,為了母家,說到底是為了自己。”
“唯有你,居然隻想一輩子做朕最心愛的貴妃。”
高靜姝:等等,心愛這兩個字不是我說的,我的重點不是心愛,是貴妃啊皇上,貴妃的月例銀子請一分不少的養到我死!
皇上自顧自在感動,片刻後:“好,朕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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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是帶著唏噓感慨繼續回去處理朝政的,而高靜姝則迎來了柯姑姑欣慰的臉。
她一臉孺子可教道:“娘娘這般真心流露,皇上十分動容。奴婢恭喜娘娘。”
晌午後,奉召到九州清晏後的皇後也知道貴妃所求。
聽皇上說起今日事來,皇後才知道皇上竟然有立皇貴妃的心。
皇上還一臉自然道:“皇後賢德,又跟貴妃和睦,想來是不會有異議的。因而朕就沒提前跟你商量。結果今兒在貴妃那裡,朕沒主動提此事,隻說給她個大恩典,想讓她自己開口來著,結果她竟然隻要一世做貴妃,也罷,皇貴妃之事就先擱下吧。”
皇上又莞爾:“說來,皇後不會不同意吧。”
話都說到這兒了,皇後能說什麼?她不能不同意。
可但凡一個清朝的皇後,都會對皇貴妃這個稱呼心生忌憚。哪怕皇上無心廢後,天下人也會揣測是她後位不穩。
這跟坐上來的人是誰沒關係,她不想要後宮裡多一個皇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