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貴妃並沒有提這個要求,皇上也暫且熄了立皇貴妃的心,皇後無端心底就落下一塊大石。
有時候,不是兩個人要鬥,是兩個位置和時局推著人不得不鬥。
皇後是來回小選事務的。
因太後的意思,是在五月大選前先完了小選,也省的新妃嬪進宮,宮裡人不湊手。
皇上翻著皇後遞上來的小選名冊,不過是選宮女,他也就不甚在意:“朕想著,既皇貴妃不立,這些年朕也就不打算再立貴妃,酬以妃位也就夠了,不然倒是養大了她們的心。”
皇後含笑點頭,這話她愛聽。
皇上又把冊子遞回去:“包衣小選之事交給你朕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隻管去做。”
皇後一笑:“臣妾想著,讓貴妃和嫻妃幫幫臣妾呢。”
皇上撫掌而笑:“貴妃如何幫你?你隻是疼她,要給她身上添點功罷了。至於嫻妃……你覺得好用就用吧。隻一點,彆養大了她的心。”
作為一個合格的皇帝,嫻妃身上最不讓他喜歡的一點,並不是性情和相貌,而是一點不安分。
不是說嫻妃會算計彆人那種不安分,而是嫻妃帶著點男人的野心和傲氣,沒有女子的安分。她格外注重自己的尊嚴,權威不容侵犯,自己的翊坤宮管理的鐵桶一般,下人們無不對她俯首帖耳。
或許皇上自己都不會承認,在嫻妃身上,皇上看到了一點自己的影子。
沒有男人會喜歡像自己的女人,尤其是強勢獨斷的男人,更接受不了一個女人居然有野心,有魄力。
就連六宮之主的皇後,本事都要深深藏在賢惠與溫婉之下,何況一妃。
皇後很明白皇上對嫻妃的複雜感知,這也是她這些年不肯用嫻妃的原因。
可如今純妃嘉妃小動作實在太多了!
縱使沒有實在的證據,皇後也總覺得背後是這兩個人影影綽綽。
不必看實在證據,隻要看誣陷貴妃這事一旦成了,誰得利最多,就差不了多少了。
皇後垂眸:既如此,嫻妃還是不要再閉門過自己的日子了。
比起兩妃盯著的是高位,是給兒子爭的儲位,嫻妃要的不過是權,她天生喜歡做當權者,那自己就給她權。
嫻妃是聰明人,她自會去按住純妃和嘉妃。
一瞬間皇後有點心酸。
此時她與皇上相對而坐,天下最尊貴的一對夫妻和和氣氣地說話,看上去真是一對璧人,然而人心隔肚皮卻各有各的稱量,齊眉舉案難道不是另外一種同床異夢?
這樣的心酸轉瞬即逝,皇後很快調整了自己的心情,依舊是端雅柔和的笑容:“貴妃的心自然是難得,可這回她實在受了冤屈,皇上總得賞點什麼?”
皇上揉了揉額角:“尋常衣裳首飾她難道還少?珍寶擺設隻怕她宮裡也不缺,朕也想不到賞什麼了?”
皇後一笑:“皇上是忙忘了,年前貴妃的額娘就報了病,不但當時沒能探望貴妃,連過年都沒進來呢。到了圓明園,高大人倒是有皇上恩典,見了一麵女兒,可高夫人這個做親娘的,從貴妃大病起就再沒見過女兒,想必是要惦記。”
皇上點頭:“朕倒將這個忘了,既如此,就叫高家遞請安折子給你,讓貴妃見見額娘和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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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在接到這個恩旨前,先得到了另一個消息。
林太醫是有輪休的,在休息的時候,就在一處酒樓見了見青衫素袍尋常富家翁打扮的高斌大人一麵。
將貴妃此次被誣陷受委屈的事兒和盤托出。
高斌立刻打完了整個算盤:自家女兒這次是吃了虧,在皇上應該會有一點補償。
不過都是親父女,這點補償金誰用不是用。高斌立刻抓住了這個時機,利劍出鞘。
次日禦史上書,高氏一族高昌高榮兩家,仗其兩位大學士兄長之勢,搶占民宅民女,私下放貸,毆打平民等共八條罪名。
康熙爺年間,上朝還是沿襲著明代的禦門聽政。一大早在乾清門或是太和門處上早朝,聽取官員彙報。
到了雍正爺年間,皇上脾氣變了,上朝都跟著變了:設立軍機處後,每日早起多半由軍機大臣向皇帝奏事,或是一人或是多人,但總之由大批官員的早朝變成了小會。地點都變了,在養心殿西暖閣就能上朝。
而當今,起初更隨著祖父,近幾年才向著先帝爺發展去了。又因為他愛到處亂跑,三山五園的,也不方便上大朝。
既在圓明園,不是大朝會,總共也隻有二十幾個人在皇上跟前站崗罷了。
聽說兩個弟弟被告發,高麟尚在思索對策,隻見高斌已然出列,跪在禦前請罪,言辭懇切令人動容。
其中心主旨就是:皇上隆恩,讓高氏一族抬旗,然而他們竟然這樣糟蹋皇上的恩典,那麼就請皇上抹了他們的旗籍,繼續打回去做包衣!
高麟當場就急了,三房四房再不好,也是他嫡親弟弟。讓高斌對著臉抽了九年,扣了九年的口糧已經是他的極限,再不能讓他們從在旗變成包衣奴仆。
於是高麟也趕忙出列:“皇上,奴才為高氏一族族長,管束家人不嚴,奴才有罪。”先認錯,剛準備倒口氣來個但是。
然而高斌沒給他‘但是’的機會。
也是高斌外放多年,高麟跟這個庶弟多年不深刻接觸,還以為他是十年前那個江寧織造,卻忘了現在高斌同樣位列大學士,入軍機閣參讚軍務,簡在帝心,處事也自然更加老辣。
他實在不該在高斌麵前還想著倒一口氣的。
在他換氣的功夫,高斌已經接口:“回皇上,長兄雖有教導不嚴之過,但高氏早已分家,家兄雖有罪,但也不至於同罪被削去旗籍。”
高麟:???我並沒有想同罪。
高斌越發羞愧狀:“回皇上,昨兒大哥還跟奴才說起,因皇上隆恩,高家一門兩位大學士,才叫兩個弟弟紈絝無能,欺壓百姓,有威勢可仗。大哥還說起,既如此,他寧可不做大學士!這等忠孝節義實在讓奴才汗顏。雖說大哥是高氏一族族長,但家人不能約束並非全是大哥的錯,奴才願意一同被罷免大學士之職。”
高麟心裡正剩下兩個字:臥槽!
高斌是得了離魂症嗎?自家最近並沒有惹急了他吧,怎麼乾出這種殺敵一千自損一千的事情來啊!
兩家又不是生死仇敵魚死網破,至於一把砸下去兩個大學士位置嗎?
連鄂爾泰和張廷玉兩個都有點驚訝,看著這對高氏兄弟,怎麼回事,高斌怎麼忽然殺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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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斌是個很能體會上意的人。
他知道皇上對貴妃現在有點歉意。
如果給帝王打分,乾隆絕對算是個高分皇帝,不是說他多麼為國為民,而是在絕對統治這方麵,做的一騎絕塵。
所以涉及他帝權底線的事情,彆說是貴妃這點未兌換的補償,就算是貴妃本人甚至是皇後哪怕太後,都不足以動搖皇上。
可若是無關大雅的小事,皇上這點偏心就已經足夠成事了。
高家三房、四房就是無關大雅之事。
果然,貴妃剛推辭了皇貴妃之位,皇上也不會轉頭就因為這點姻親小事把貴妃的阿瑪削成白板。
何況他知道,高斌與兄弟們關係根本也不好,不會護著他們欺壓百姓。
於是他隻道:“管家不嚴之過罷了,況且你們已經分家,不至如此。”
說完下了結論:“高昌高榮兩脈奪旗,高麟作為高氏一族族長,罰俸一年,高斌罰俸一個月。”
高斌似乎感動的五體投地,恨不得當場為皇上奉獻生命一般:“皇上寬宏大量,奴才闔家銘感聖恩。”
高麟……高麟隻恨自己剛才為什麼想喘一口氣再說話!
這會子倒是能開口了,可讓他說什麼呢?讓他說自己不想被罰俸,說想撈出兩個弟弟繼續做旗人?
那皇上估計會立刻翻臉把他的大學士帽子摘了。
他隻能謝恩。
皇上滿意起來,對高斌道:“若人人都似你能大義滅親公忠體國就好了。”
高麟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他還得了個好評?!
高斌再次謝恩,繼續捧著皇上,君臣兩個看起來其樂融融。
也是高斌熟知皇上的心理,他給人恩典,是再不願意對方出錯,打他的龍臉的。
高家一族抬旗本就是莫大的榮耀,三房四房竟還不知道夾著尾巴老實做人,高斌早早乾掉他們也是防著這兩家蠢貨牽扯到自己和女兒。
現在他終於抓到了最好的時機,捅刀完畢,自己毫發無損的退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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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瘋了!都是親兄弟,你竟這樣作踐他們!”高麟的馬車在宮外攔住了高斌的馬車。
其餘官員見此,雖然感興趣,但也怕得罪人,不能明著駐足圍觀,隻得繞道而行。還不忘吩咐家人慢點趕馬車,又恨自己沒長一對順風耳。
高麟撩起車簾子憤怒無比地喝罵,看起來恨不得鑽出車裡揪出高斌暴打一頓。
要不是武力值不行,他真會這麼乾的。
隻有做過包衣奴才,才知道一個旗人的身份多麼貴重。
包衣是所有旗人的奴才,所以哪怕是做了高官的包衣,見到本旗遊手好閒的旗人,都得下馬請安。
一個官員還要給平頭百姓請安稱奴,個中滋味不是經過的人不會明白。
簡直是人種歧視。
高家終於抬了旗,高麟覺得到地下也有臉見先人了,結果現在兩個嫡出的弟弟居然被高斌一手一個薅掉了頭上的旗人名額。
殺人不過頭點地,這比殺人還狠呢,高家三房四房子子孫孫又變成了包衣奴才!
而且高斌本人可還在旗。
三房四房的子孫從這種程度上來說,也是高斌的奴才。
高麟幾乎要心梗過去了。
高斌慢悠悠撩開馬車簾子:“啊,是大哥啊。”
看著高麟氣的通紅的雙眼,高斌露出了一個頗為風流風度(就是看起來很放蕩不羈很欠揍)的笑容。
“大哥居然還有空在這裡攔我?”
“三弟四弟如今不是旗人了,大選的名額自然會被跟著抹除,你們既然對家裡的女兒寄予厚望,就抓點緊,去內務府重新報名參加小選吧,看能不能送進宮爭去貴妃娘娘的寵愛。”
高麟臉色微變:“你知道了?”
他們一直儘力瞞著高斌,就是恐宮裡貴妃知道了,給皇上吹吹枕邊風,自家女兒就要出師未捷身先死,根本入不了宮。
高斌的夫人一直抱病,未入宮見過貴妃,他們自然以為高斌不知道,否則怎麼能忍住不通知一句貴妃呢?
高斌放下了簾子,不理會高麟還有話要說,直接命小廝驅車離去。
至晚間,剛好收到宮裡太監的旨意,特許高氏女眷入宮探視貴妃。
高斌的長子高恒親自送了這內監出去,給了紅封,這才轉回來。高夫人忍不住露出笑容:“為著這事,過年我都不曾進宮看看姝兒,今日真是雙喜臨門!”
三房四房被乾掉,她還能擇日給皇後遞請安折子,進宮看女兒。
高夫人的臉上喜氣洋洋。
高斌見自己這個小家庭,還是人口廖落了些。長子高恒雖然生了高樸,可如今孫子才九歲。
長女在深宮中做貴妃,幼女已然十二,過兩三年也要定下婚事,人口就更少了。
然後又有些頭疼地看向自己次子高恪,這是個生的極俊美的十六歲少年,但是……高斌心道:難道我們家真的是腦子跟臉不可兼容。這個次子沒有半點隨了自己的精明強乾,反倒隨了姐姐的嬌慣隨性。
一個男兒家,真是要了命了。
家裡人口少而親密,高斌就將兩兒一女都帶去書房:“今日的事,你們都怎麼看?也都猜猜,接下來你大伯父會如何反擊?”
也是今日這事兒完成的漂亮,高斌不願錦衣夜行,想拿出來當經典案例教育下兒女。
誰知次子高恪就開口了,一雙桃花也似的眼睛看看長兄再看看小妹:“今兒發生什麼事了?”
高斌氣息一滯:“來人,叉出去!”
大管家隻得帶人把二爺叉出去,好在二爺天生脾氣好不生氣,拍拍衣裳就去找親娘說話去了。
等阿瑪順了順氣,長子高恒才敢開口:“阿瑪這一回出手,實在斷了他們根基,隻怕大伯不會善罷甘休。兒子聽聞,大伯家也有一位庶出的堂妹,生的十分美麗。”可見兩家關係都多差,親大伯家的堂妹,他也隻能聽說。
高恒還是覺得有點彆扭,自己的小妹妹才十二歲呢,父親居然什麼都不避著她,家裡大事說給她聽也罷了,連這種後宮爭寵的事兒都說給未出閣的女兒聽真的好嗎?
他總覺得是貴妃妹妹沒有在家養出城府,給親爹留下了心理陰影,以至於矯枉過正,對第二個女兒太過於投入心力。
不過這樣的想法在心裡隻是一遛,見阿瑪絲毫沒有讓二妹退下去避嫌的意思,高恒隻得繼續往下說:“如今三叔四叔家被除了旗籍,女兒都隻能走包衣小選,唯有大伯家這一個堂妹年紀相當,可以參加今年的大選。”
他略微蹙眉:“不過大伯近來跟禮部侍郎索綽羅一家有結親的意思,原肯定是求了撂牌子的。隻是現在就未必了。”
現在高斌出手把三房四房險些抽死,女兒也全部被大選除名。
高氏一族想再送女兒進宮,就唯有這一個堂妹了。
高麟原本是想打兩手算盤,三房女兒多,挑出色的入宮,自己官位高,女兒正可用來跟朝臣聯姻。但現在,他就不得不有所取舍了,是繼續跟一個禮部侍郎家結親,還是趁著好容易走通的太後娘家的路子,送女兒進宮?
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敵人。
高斌一家子對這位大伯很是了解,幾乎能猜到他的想法:一定會選擇送女兒入宮!
高恒就擔憂起自己大妹妹來:“阿瑪,貴妃入宮多年一直未遇喜,如今大伯家的堂妹送進宮,大伯官位頗高,她又年輕貌美,聽說還有幾分像貴妃的品貌,豈不是……”
高斌看向幼女:“靜容,你覺得呢?”
高靜容的神色溫潤沉靜,如一方碧玉:“父親與姐姐見麵後,一直按兵未動,難道不是為了今日按下三叔四叔,逼的大伯將女兒送進宮嗎?女兒恭喜父親心願達成。”
高恒有點懵:什麼心願?
高靜容對哥哥解釋道:“我是見過這位堂姐的,她是有三分像姐姐,又比姐姐年輕。”
“可那又怎樣,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她容貌像姐姐卻又不如姐姐,又沒有姐姐跟皇上多年的情分,她入宮,才是對姐姐威脅最小的。”
高斌含笑看著幼女,有時他也惋惜長女怎麼不這麼聰明機敏,但隨著皇上逐漸露出一個多疑獨斷的天子之態,高斌又慶幸,入宮的是長女。在皇上那樣的聰明人跟前,最好做個乾乾淨淨的“蠢貨”。
高斌頷首:“高昌家的女兒,嫡庶一大窩子,俱是勾心鬥角出來的,雖說是女兒家,卻養的手腕很下作,聽說還有給姐妹下藥以至於毀容,或者將姐妹推到水裡——不聰明,但下作狠毒,這樣的姑娘,不能將她送進宮裡!”
到底頂著堂姐妹的名聲,貴妃要是不防中了這些算計,可真是悔之晚矣。
反而高麟家這個庶女,雖是庶出,但這十年內就她一個姑娘,本又是為著聯姻養的,反而沒這些下作的手段。
又生的有點像貴妃,這才是最妙的一點。
有正品在身邊,贗品就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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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宮裡的高靜姝,並不知道親爹在外麵為自己殫精竭慮掃平障礙,她與嫻妃正在皇後跟前,一起協理小選之事。
小選是宮裡每年做熟了的事情,要不是今年五月又定了大選之日,皇後重心沒放在這裡,根本不用旁人幫襯。
皇後是個大方的人,直接放權:“凡事都有舊例,你們隻管去辦,最後本宮就總攬個賬目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