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粹宮。
問喜與嫻妃的太監永祥各抱了一大摞舊年小選的條陳與賬目送到各自主子跟前。
貴妃與嫻妃各占據了屋子一角的桌案,看起了舊例。
高靜姝看到第二頁,手就放到了太陽穴上開始按起來:這些舊例看起來真是頗為瑣碎。
怪不得每年都選宮女,做熟了的事情,也需得皇後在上麵坐鎮,就算如今皇後脫不開身,也照樣要找妃嬪主理,拿住脈絡,才能不至於走了譜。
柯姑姑遞上一盞茶,在高靜姝耳邊小聲道:“娘娘,小選是從老祖宗手裡定的規矩。由內務府負責製作備選宮女的花名冊,然後排單進呈。皇上再明發行文,讓所有八旗包衣的適齡女子進京備選。從內務府製作名冊這一步,就大有貓膩。”
她生怕自家娘娘吃虧,於是趕緊解釋給她聽。
雖然內務府包衣世代為奴,但實在有混的出彩的奴,父兄為官的包衣人家小姐,誰願意進宮當奴才啊!又不是每個人都能有貴妃那麼好的命,不但自己當了貴妃還把全家一塊混成了旗人。
於是多半是要私下找門路求恩典,希望儘早被“規矩不和”或是“恰巧病了”的。
有這種不想來做宮女的大小姐,自然也有擠破頭要進來的人材:各位妃嬪母家每次都要各顯神通往小選裡塞人,再跟宮裡的妃嬪約定好記號,讓他們挑走母家準備的人,這樣的人用起來才能放心。
木槿當年就是被高家這樣塞進來的。
這種走後門的宮女,就難免招人眼紅。因這些人進來都是占內務府原本宮女的上進之路,於是常常被構陷或者算計,被攆出宮或者喪命的都不少。
每年的小選也都是宮裡底層宮人的一場勾心鬥角。
昨兒皇後呈給皇上看的,隻是標準的小選人員名單,各家還沒有開始拿出辦法塞人或是撤人,等皇上行文一發,那才是立刻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高靜姝聽的頭疼。
她又開始懷念那群乖乖蹲在籠子裡吃糧食的小白鼠了。
不似人之複雜,實在難料。這些個宮女各懷心思入宮待選,然後還要一一考較,一一安排去處。
實在瑣碎麻煩的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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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姝看豎排文字看的有點眼暈。
於是她抬頭看嫻妃,想欣賞美人兒解乏。
卻見嫻妃臉上閃爍著異樣的神采和光輝,像是一個卓越的運動員上場前的激昂。
再聯係皇後曾說嫻妃是個能乾的人,高靜姝立刻決定:術業有專攻,智者憂而巧者勞,她就準備做無能者飽食而遨遊。
“嫻妃,這件事……”
她剛開口,嫻妃正巧也抬起頭來,眼神晶亮,語氣自信:“貴妃娘娘,臣妾已有了章程。”說完才輕咳一聲:“對不住,貴妃娘娘剛才想說什麼?”
嫻妃隻見貴妃展顏一笑:“我也想說這個,你有主意最好。你來擬章程定日子,我負責去幫你跟內務府要東西怎麼樣?”
除了小選,今年也是大選之年,皇後那邊也要籌備秀女的衣食住行,內務府已然忙亂。嫻妃正怕內務府會因此推諉自己的事兒,見貴妃肯出麵擔這個,倒是合適。
內務府自打蜜柑牛乳事件後,正在努力跟貴妃表態呢。
嫻妃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立刻點頭:“好,那貴妃娘娘先聽聽臣妾的主意。臣妾已先將小選前七日內宮裡需籌備的具體事宜擬出來,等將所需銀錢和物件的單子算好,就請皇後娘娘蓋鳳印送到內務府,若內務府有延誤推諉,就拜托貴妃娘娘了。”
高靜姝頭才點了一半,嫻妃已經開始向貴妃介紹她擬定的總綱,這一會兒功夫她居然安排好了房舍、考較、秀女的排序等等大事。
又道:“除了向內務府支取銀錢和所需之物,另外還需要許多人手:小選人數極多,到了正日子,宮女都需要在順貞門外候著,因而要調內務府的人從神武門內朝房兩旁拉好繩牆,再有負責點名,讓備選宮女們順著繩牆排好隊的。總不好讓這些人在宮裡亂轉亂撞,也好杜絕彼此間摩擦生事。”
高靜姝表示,收到,你算好需要多少人,我就去內務府給你要人。
嫻妃滿意點頭,繼續提意見:“再者,選宮女除了最初驗過身子無殘缺、無隱疾外,還要試以繡錦、執帚,觀其儀行是否得體。這從前是皇後宮裡的烏嬤嬤領著內務府□□小宮女的教導嬤嬤們行的。如今皇後娘娘忙大選的事兒,這個差事能否麻煩貴妃娘娘宮中的柯姑姑。”
嫻妃宮裡雖然也有老嬤嬤,但到底比不上柯姑姑的資曆和來頭。
高靜姝轉頭看柯姑姑,柯姑姑屈膝應下:“娘娘們的吩咐,奴婢必會用心。”
嫻妃這才一笑,極乾淨利落地麵小楷合上麵前小楷寫就的幾本條目:“既如此,剩下的細節臣妾再回去慢慢研究往年的章程,有事自來鐘粹宮與貴妃商議。”
連高靜姝這種門外漢都覺得條理分明,仿佛小選這件事,在嫻妃手裡就是手拿把攥,殺雞用牛刀一般。
嫻妃方才說的頭頭是道專注入神,連麵上終年的冷淡之色也衝淡不少,越發顯得眉目間英氣勃發。
高靜姝感歎:這若是放到新時代,絕對是能徒手創業,打下自己一片天地的新女性。什麼婦女撐起半邊天,嫻妃這樣的女人,可以撐起一整片天保護男人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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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姝原以為自己要被迫陷入勞苦工作,然而跟嫻妃第一天共事後,她就又恢複了遊手好閒的悠然狀態,快樂的不得了。
因天氣開春暖和起來,她還命人搬了繡墩去圓明園“上下天光”湖邊釣魚。
上下天光,仿照洞庭湖而建,一碧萬頃,湖中有許多大魚,西岸處鑿池更是養了上千頭錦鯉。
因此宮人們都不叫這些文縐縐的名字,隻管這裡叫做金魚池。
初春時節,草木皆是青嫩的能掐出水來一般。高靜姝俯身見紅鯉慢吞吞在遊絲樣的水草糾纏,便道:“就是這兒了,這些魚看起來很遲緩,非常好釣的樣子。”
鑿池旁的小亭中擺了繡墩,還有人替她放上魚餌,支起魚竿,高靜姝其實就是坐在這裡看風景,順便關注下自己的魚竿。
然後繼續聽杜鵑彙報宮裡的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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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們又挨罵了。
這次連大阿哥也沒有逃過,都娶了側福晉的人了,還是會被皇阿瑪罵的狗血淋頭,瑟瑟發抖,跪地痛哭。
“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有個小太監給五阿哥編了個蟈蟈籠子,四阿哥見了也要,就動手搶,五阿哥起初不肯給,四阿哥惱了就硬奪過來,然後還放到地上去踩了幾腳。三阿哥在旁邊拍手笑呢,正好被皇上看見了。”
高靜姝疑惑:“那大阿哥呢?聽起來似乎沒他什麼事兒。”
“大阿哥在一邊溫書。皇上痛罵他為長子,不知約束管教生事的弟弟,竟冷眼旁觀幾個弟弟搶奪,隻顧自己溫書。”
總之除了受害者五阿哥,彆人都被皇上罵了個半死。
尤其是三阿哥,雖然沒動手搶,但他年紀大些,讀書又不靈,反倒挨罵比直接犯錯的四阿哥還要多。
杜鵑在旁邊給主子準備好一隻小竹簍,然後笑道:“娘娘不知道五阿哥有多聰明,據說是過目成誦,皇上偶然提過的詩句,隔了好幾日他還能背下來,皇上近來頗為疼愛五阿哥呢。”
果然是永琪。
因又想起大阿哥來,高靜姝就皺眉。
近來他的側福晉吳氏,可是沒少往萬方安和館跑,也屢次提起請貴妃為大阿哥養母之事。
高靜姝都不接茬。
大阿哥的生母雖追封了哲妃,但在潛邸也隻是普通格格,那時候大阿哥養在她本人身邊,其實並沒有得到貴妃多少照拂,反而多得同為格格的婉貴人照料。
尤其是哲妃過世後,婉貴人更是就近照顧了他三個多月,直到皇上登基,大阿哥才進阿哥所。
可就因為婉貴人不得寵,哪怕受過這樣的恩惠照料,大阿哥也從未讓側福晉吳氏去看望過婉貴人,從宮外得了新鮮東西,也總讓側福晉想著往貴妃這裡送。
這樣頗為涼薄的性子,高靜姝可不敢招惹。
有用的時候是他養母,沒用的時候估計就要被他當廢品處理了。
吳側福晉總是來靜坐,偶爾孝敬些東西不說,有時還故意開口討要一碟子果子或者幾斤鬆子仁之類的東西。
起初因是晚輩,她要的又不是值錢東西,隻是新鮮尖貨兒,高靜姝就給了。
誰知道吳側福晉轉頭就出去極力宣揚貴妃的大方,尤其是對大阿哥的大方,親口道:“真是慈母一般。”
這樣的話放出去,故意製造貴妃對大阿哥另眼相看的輿論,給高靜姝煩的,從此後堅決貫徹黨的思路,再不能讓吳側福晉拿走一針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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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金燦燦灑在湖麵上。
“娘娘回去吧,這兩個時辰了,您就釣上來一隻王八。”紫藤見日頭逐漸西斜,有陽光開始照入亭子,生怕曬了自家娘娘。
高靜姝遺憾的看了看簍:“我原想著嫻妃一人操勞,我親手釣一條大鯉魚送給她,也算是心意。”
隻有一隻王八就算了。
“放生了吧。”
問喜連忙上前收起釣竿:自從有了柯姑姑後,他這個首領太監的地位更進一步下降,他隻能多找點活兒乾了。
因是出來釣魚,高靜姝就換了一件窄袖衣裳,並未穿宮中越來越流行的大袖旗裝,行動都不方便。
於是她自己將簍倒過來,在湖邊將王八放生:“釣了你一回,對不住啊。”
問喜忙在旁邊開始對著王八說好話:類似於‘你可要記得貴妃娘娘的恩典,來日報恩。’這等話說了一籮筐。
高靜姝:??
她轉頭問道:“王八能給我報什麼恩?”她要是落魄到需要王八來救,那基本不就涼了嗎?
問喜連忙道:“回主子,奴才的意思是讓它遊回去告知龍王爺您的善行,來日龍王爺再告訴送子觀音,給您送個阿哥來。”
高靜姝忍不住笑出聲來:這王八人脈挺廣啊。
見貴妃笑了,問喜心下大安,也跟著嘿嘿笑。
主仆正在這裡放生,忽見問喜的小徒弟金珠跑了來:“娘娘,愉嬪娘娘在外頭等著求見您。”
“愉嬪?”
紫藤扶著高靜姝從岸邊起身,問喜忙接過簍。
“咱們反正也要走了,出去見見吧。”
她對愉嬪沒有惡感,比起純妃故作的溫柔恭敬,愉嬪起碼現在看來是真的靜默謙和,從來不曾對任何人口出惡言,唯一一次還是訓斥朱答應,然後被朱答應瘋了一樣懟回去,就熄火了。
愉嬪的狀態看起來很不好。
高靜姝一打眼,就見她眼瞼紅腫,結膜充血,甚至還有些結膜水腫,可見要不是痛哭過就是熬夜過度,或者兼而有之——哭了一夜。
因此地僻靜,愉嬪見左右無人,忽然就跪了:“求娘娘救救我們母子。”
高靜姝連忙退後一步,木槿上前去攙扶愉嬪。
愉嬪也不一直跪著,生怕貴妃以為她長跪威脅,表過態度後,就順著木槿的攙扶站起來,開始泣訴。
“自打過年來,永琪開蒙,得了幾次皇上讚譽,就有人將他視作眼中釘。臣妾母家低微,又不得寵,他身邊伺候的三四十個人裡,隻有兩三個是臣妾的人。昨兒白嬤嬤來告訴臣妾,幾日前夜裡,永琪餓了要吃點心,不知哪個伺候的乳娘或是太監就偷偷喂了他一整盤鹹點心,小孩子不知輕重,一時吃這麼多點心,撐的晚上還作嘔起來,好在他天生壯,養了一日就好了。”
愉嬪哭的更凶了:“可今日皇上又斥責了彆的阿哥,隻誇讚了永琪,臣妾實在害怕。上回是一盤點心,下次會不會有人掀了他的被子,開著一扇窗子?”
“白嬤嬤還說,永琪得了幾次皇上讚譽後,越發用功,開蒙師傅也想在皇上跟前得臉兒,給永琪布置的功課越來越多,那麼小的孩子每日背許多書,一背就是一百二十遍,常常是啞著嗓子入睡的。”
“娘娘,永琪才四歲,這樣折騰下去,如何能長大?”
高靜姝聽得都心驚:“走,本宮帶你去回皇後和皇上。”
她原以為愉嬪隻是怕自己不得寵,不敢回帝後,誰料愉嬪卻搖頭:“娘娘,這話如何回稟?臣妾隻要回了點心之事,從此後他們就敢正大光明餓著永琪,以‘怕阿哥吃撐了’為名不讓他吃東西。至於多背書,皇上更是喜聞樂見,隻會斥責臣妾婦人之見,耽誤阿哥學業。”
高靜姝本意也不是靠著皇上,隻道:“皇上心中是家國大事,未必理會這些下人的小事,可皇後娘娘心細如發,又公正嚴明,必是會給你做主的。。”
愉嬪的淚依舊是斷了線的珠子:“是,可皇後娘娘能伸手管一次,以後又如何?況且……娘娘的嫡子過世後,她又是傷心又為了避嫌,除了皇上直接吩咐,已很少管阿哥所之事了。”
主要是避嫌,除了大阿哥外,這些阿哥都有自己位份不低的生母,皇後真伸手管多了反而不好。
所以阿哥所服侍的人,除了皇上親自指給各個阿哥的哈哈珠子、伴讀,旁的乳母太監,皇後是默許讓生母塞幾個可靠的人過去的,其餘的再由內務府統一調配。
可生母跟生母地位不同,愉嬪比不過純妃嘉妃,五阿哥就受了委屈。
這會子她去求皇後,一次能行,次數多了,隻怕兩妃都會借此攻訐皇後:作為嫡母,怎麼隻關照一個五阿哥,皇後你不是最公平寬厚的嗎?
往陰暗裡說,五阿哥若是再出點什麼事兒,連皇後都躲不開嫌疑。
或許這些人就是在等著愉嬪去求皇後,好將皇後拖下水。
愉嬪深深福身:“娘娘,臣妾求您垂憐,收五阿哥為養子。”
問喜在後麵跟著,腦海裡忽然閃現一個想法:天上掉下個兒子來,是王八顯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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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萬方安和館景色宜人,如一塊碧玉一般。
牆角初放的迎春綻放星星點點的鵝黃小花。
宮女們的裝束也從冬日的褐色,靛藍變成了深綠淺綠,帶著濃濃的春日氣息。
天上開始飄起了風箏。
是閒來無事的妃嬪,親手畫了花樣,或命內務府,或命自己宮裡巧手的宮人紮了放起來的。
妃嬪們就負責最後剪斷風箏線,算是帶走了黴運和病根。
高靜姝表示:我也好想去放風箏啊。然而這樣好的天氣,她卻被嫻妃抓住看賬。
因嫻妃雷厲風行能力超強,高靜姝近來對她觀感很好,可現在也有點受不了了——嫻妃簡直有點強迫症,所有的賬目必須跟她一起對過一遍才算完。
高靜姝看的出來,嫻妃並不是怕擔責任,也不是沒自信。
就是要對兩遍的強迫症,反正也要與貴妃最後一同呈報皇後,所以嫻妃每次第二遍對賬都會抓上高靜姝一起。
因而李玉來宣貴妃半個時辰後往九州清晏去時,高靜姝很鬆了一口氣。
嫻妃起身:“貴妃需準備著麵聖吧,臣妾告辭。”
高靜姝還沒來得露出笑容:“我會再來跟貴妃一起校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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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姝從養心殿後門繞進去的時候,正聽見訥親大人的聲音:“江南、河南營伍廢弛之事臣便按著皇上的吩咐去辦了。”
一陣告退聲後,李玉才將貴妃引進了禦書房內裡的小間。
貴妃從前都很少進這裡,隻見地上鋪的不是地毯,而是一整片萬裡河山輿圖。
聽見貴妃進來,皇上也不曾回頭,仍舊在輿圖前盤膝而坐,將一麵明黃色的小旗擲入準噶爾處:“朕總要拿下準噶爾。”
從康熙爺起,準噶爾就不太平,雖然今年新年宴上準噶爾部首領噶爾丹策零還特意親來議和,皇上也表現得友好無害,可在他心裡,將準噶爾納入大清的版圖,這才算徹底的和。
高靜姝也看著這張輿圖,與皇上手裡的小旗,忽然想起一副對聯:“天為棋盤,星為子,何人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