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說了上半句,皇上已然接口:“地作琵琶,路作弦,哪個敢彈?前朝開國皇帝,布衣出身開創一世,的確是魄力的人物。”
高靜姝嚇得肝都顫:她忘了這是朱元璋跟徐達所對之聯,隨口就說了,好在皇上沒有把她當成反清複明的義士拖出去。
皇上拍了拍身邊明黃色的軟墊:“坐。”
執美人手,掌天下權,皇上心情很好。
“你的記性,隻用來記這些詩詞歌賦漢人文墨,聽皇後說,讓你幫著準備小選之事,你卻偷懶。”
皇後嫻妃這樣的滿洲出身女子在文墨上,反而較貴妃還差些。
皇上沉吟片刻,忽然道:“今日愉嬪來求見朕,說自己見識微薄,每旬五阿哥去她宮裡請安那日,有時問她些字句,她都不認識,實在慚愧。”
然後看定麵前的貴妃:“愉嬪說,想讓你做五阿哥的養母。”
高靜姝點頭:“前日愉嬪曾尋過臣妾說起此事,還哭了。”
皇上依舊握著她的手:“你怎麼說?”
“我說讓她回去冷靜冷靜。”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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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姝輕聲道:“臣妾額娘曾經說過,女人做了母親,就會很焦慮,總想把最好的給孩子,生怕虧欠了他。如今皇上膝下的阿哥,唯有愉嬪位份低,母家也無人在朝,她大概覺得自己對不起五阿哥,所以才想給他尋臣妾做養母,好讓五阿哥過得好一點,再好一點。”
高靜姝說的額娘,卻是她自己的母親。
她按住自己起伏的傷心,不去回想前世的親人。
皇上也一歎:“天下為母之心都是如此。”當年他被祖父康熙爺召見考問後,奉旨被送入宮廷撫養,太後也是又擔憂又歡喜,第二日送他時,眼睛都是腫的。
見貴妃神色一如往常,似乎能收五阿哥做養子是件無所謂的事情,自己給也罷不給也罷,皇上就笑了笑。
“五阿哥之事是愉嬪的愛子心切,你讓愉嬪冷靜了自己跟朕說。”皇上手上的羊脂玉扳指溫潤清涼,停留在高靜姝手上:“那麼大阿哥一片孝心,幾次三番要認你做養母,你準備等誰來跟朕說呢?”
皇上的目光落在高靜姝臉上,臉上依舊帶著方才放鬆的笑,眼睛卻是一雙帝王的眼睛。
深不見底。
又是這樣的感覺,高靜姝覺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最重要的一場麵試。考官坐在麵前,看起來很溫和慈祥,隨口問出一個問題,卻是決定她能不能進這所學校,未來的路都可能就此發生轉折。
胃裡像是揪成一團。
她還是不習慣這種被人當成白菜挑揀審視,甚至會被扔到垃圾桶裡報廢的危險感覺。
她彆過頭去看著輿圖上的地點:“啊,皇上知道了?”
皇上語氣依舊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是啊,朕知道了。你卻沒告訴朕大阿哥的一片心。”
“臣妾說了皇上要怪罪的。”她平複了心情,轉頭看著乾隆,眉眼彎彎如常:“臣妾說了不想要這麼大的兒子,更不想做彆人的便宜婆母,隻怕皇上會怪罪臣妾嫌棄您的長子。”
“大阿哥自幼失了母親是挺可憐的,聽說臣妾從皇上這得了個養子名額,想要給臣妾當兒子也罷了,可臣妾真不願意。”
皇上莞爾:“你還給人做婆母?如何教導兒媳規矩呢?”
說完後又似自言自語:“大阿哥也大了,既然娶了側福晉,也該出宮建府了。”
高靜姝笑道:“是啊,民間有句俗話,娶了媳婦忘了娘,新娘都有了,還要什麼養娘啊!”
皇上大笑:“這也是你做長輩該說的話?”
高靜姝側過頭去躲避皇上動作,笑道:“皇上怎麼又要擰臣妾的腮!難道臣妾說錯了嗎?阿哥們都在阿哥所生活,功課生活都有皇上照拂,不管是親額娘還是養母,都隻是在日常小事上留留心,敲打宮人,送些衣食罷了。大阿哥都成親了,自有福晉和側福晉做這些事情呢。”
高靜姝邊說,邊在心裡的小本子上記了一筆。
都怪大阿哥側福晉吳氏屢屢來她這裡靜坐,哪怕高靜姝從來不搭腔也不放棄,果然今日差點坑了她。
這樣的牛皮糖做派,讓人人都知道貴妃格外喜歡大阿哥,真是非要把人綁架上他的船的強盜行為。
那也得看看他的小船能不能載這麼重的佛啊。
高靜姝倒不是覺得自己是尊大佛,而是背後的高家對一個皇子來說很重要,如今高斌除了大學士外還監管戶部,大阿哥想給自己找個錢袋子使可以,但不能瞄上皇上的錢袋子啊。
今日她跟皇上說的都是真心實意的話。
大阿哥還要什麼養母啊!自己是皇長子,娶親領差上朝,遠超諸位皇子的進度。竟然還想認個貴妃當養母,有個高家當墊腳石,那怎麼不乾脆做夢去快一些。
皇上早晚是要一巴掌給他抽醒的。
從聖祖康熙爺開始,但凡是太子,比如當年太子胤礽,或是無冕繼承人,比如當今皇上寶親王弘曆,都是沒有出宮開府的,潛邸都在宮裡,一直呆在上任皇上身邊。
雖然這兩人結局不同,但同樣的待遇說明了,當皇上屬意某位皇子的時候,是會將其留在宮裡就近教導。
一大婚就踢出去開府的,基本就是被排除了皇位繼承權。
起碼現在聖心如此。
當然,大阿哥要是不拋棄不放棄,也可以走他祖父雍正爺的逆襲路子,九龍奪嫡時,九龍已都在外頭開府了。
但現在,大阿哥無疑是很沮喪的。
吳側福晉在下麵站著,連茶都不敢給他奉一盞,畢竟是她辦砸了這件差事。
永璜剛要斥責她蠢,想起她背後也有娘家勢力可用,勉強忍住,隻道:“罷了,你到底才是側福晉,不比愉娘娘的分量,她願意將永琪交給貴娘娘養育,自然比我強些。”
他又咬牙。
人人都有親娘照料,連永琪這個四歲的稚子都有了親額娘還有個做貴妃的養母,偏生自己孤單寥落,還被皇阿瑪弄出去開府。
吳側福晉這才鬆口氣勸道:“大爺彆惱,皇上這是砥礪您呢,畢竟您才是長子,自然要開牙建府,參與朝政的。”然後又想著為娘家求點恩典,趁著福晉沒進門的時候,多得大阿哥的心,於是又忙道:“大爺開府後的人手,妾身娘家倒有些人盼著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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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阿哥自去煩惱籌謀,而高靜姝則白撿一個兒子。
愉嬪自己提出來後,皇上就暫且讓五阿哥認了貴妃這個養母。
玉牒不改,遵照的隻是清宮中高位嬪妃撫養低位嬪妃之子的規矩。
柯姑姑有些不解:“娘娘就算要認養子,也該從小抱到身邊來養才親近,頂好是連玉牒都改了,算作娘娘的兒子才踏實。這……這五阿哥雖然聰慧,但長到了四歲,且也有自己的生母,愉嬪娘娘不得寵也是個主位呢。”
這不是吃力不討好嗎?
高靜姝端著茶無奈道:“姑姑,不是我非要養五阿哥,而是皇上非要把五阿哥塞過來。”
柯姑姑歎息道:“既如此,娘娘就要好好拿捏其中的分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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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們六歲上書房,這之前時間還是相對寬裕,但皇子們依舊是隻能一旬一次往額娘宮中請安。
這一回五阿哥永琪要到的,就不是愉嬪的永和宮,而是貴妃的鐘粹宮。
高靜姝請了愉嬪來一並等著。
愉嬪千恩萬謝地坐在下首。
等五阿哥到了,愉嬪生怕他認生哭鬨,連忙示意乳娘牽著他先給上座貴妃行禮。
永琪是個很乖的孩子。
亦或是宮裡的孩子,哪怕三四歲也已經開始有自己的心思,何況他天生聰慧。
高靜姝就看到一個胖娃娃給自己磕頭。
清宮養育孩子從來是忌諱過飽過暖的,所以皇子們一般都不胖,而永琪還小沒退了奶膘,就仍舊是圓滾滾的模樣。
肥嘟嘟白嫩嫩的三頭身趴在地上請安,實在是很可愛。
“給高額娘請安。”
高靜姝早就摘了指甲套,手上也未留出長指甲,身上也沒有熏香,伸手把他抱起來。
問喜在旁邊托著。
果然,因為五阿哥太沉,貴妃一下子還沒抱起來。
高靜姝隻能改抱為顛,試了試他的重量,然後笑道:“去給你額娘請安吧。”
永琪又挪動到愉嬪麵前請安。
愉嬪看兒子的眼神,又溫柔又貪戀,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永琪今兒學了什麼,背給你高額娘聽聽好不好?”
她希望貴妃能喜歡,再喜歡一點永琪。
高靜姝笑眯眯看著小孩兒背詩,背的居然是春江花月夜!
三四歲的時候,不是該背鵝鵝鵝嗎?
怪不得乾隆屢次誇永琪過目成誦,天資頗高。
她想起皇上說的話:“愉嬪還說了一事,倒是打動了朕。民間有些無孕的女子,許多都是因為心情憂慮過甚。反倒是徹底放下此事,甚至開始□□後,沒多久自己也有了身孕。”
皇上握著她的手:“朕想著,說不得借借孩子的氣兒,你也會有身孕。再有,永琪聰慧,朕自然要多看重些,隻怕就召了旁人的眼,朕沒工夫總盯著阿哥所那些下人,有你這個養母震著,也能少些宵小。”
說著又帶著遺憾歎了一句:“若是皇後能再生下永璉永琪這樣聰慧的嫡子……”
高靜姝問道:“那讓皇後娘娘養一養五阿哥,沾沾孩子的氣息?”
皇上回神失笑:“又犯傻了,皇後的身份,是不能隨意養育阿哥的。”
除非是皇後真的再也生不出嫡子,皇上才會將最看重的阿哥記給皇後為養子,幾乎就是立儲的意思了。
皇上自問現在才三十四歲,離立儲還早著呢。
高靜姝回憶完這些,五阿哥已經順溜的背完了春江花月夜。她想起從前診哄小孩看眼睛的時候,立刻鼓掌:“永琪好棒。”
可憐這些阿哥們被皇上罵慣了,生母每次見了也是叮囑他們謹言慎行好好上學,一時被誇的手足無措,臉漲的通紅。
高靜姝覺得真可憐。
現代的小孩,四歲彆說背春江花月夜了,有時候抱著個花瓶摔在地上,家長都鼓掌:“真有勁兒!摔得好,摔的再響些!”
旁邊的紫藤遞上一個盒子,高靜姝就打開給他看:“永琪背的很好,這是獎勵。”說著撥動手裡的東西:“這是西洋來的小地球儀,是英吉利人送來的,你皇阿瑪那裡都隻有兩個,我給你拿了一個來,彆的阿哥都沒有。就像你的蟈蟈籠子,永琪,你可以主動跟哥哥們一起玩,但不要讓他們搶你的。”
永琪看著這個能的轉動的金黃色小球,有些緊張茫然地看了看愉嬪。
愉嬪連忙站起來:“貴妃娘娘,臣妾從前,從前是教永琪凡事忍讓,不要頂撞哥哥們的……”
“兄友才弟恭。”高靜姝摸了摸永琪的大腦袋:“哥哥們要是好意來跟你玩,跟你分享他們的東西,你自然不能小氣,要做個好弟弟。但如上回一般,故意搶了你的蟈蟈籠子去踩的,在旁邊拍手叫好盼著你被打的,你都要反抗。”
人之初才不是性本善。
小孩子的惡意有時候才真令人無法直視。
才那樣小,三阿哥四阿哥就知道永琪是可以欺負的,隻因為永琪額娘不如他們的額娘位份高得寵。
“你就這樣教朕的兒子?”
高靜姝嚇得險些把地球儀摔了,見皇上從閣外進來還忍不住道:“皇上嚇人。”
愉嬪忙起身行禮,永琪也端端正正請安。
皇上隨口免禮,然後走上前來,高靜姝隻得把最上首的位置讓開,站在皇上身邊。
乾隆拿過地球儀撥了兩下:“朕說呢,你打小連京城都沒出去過,怎麼會看上這個東西,原來是給永琪要的。”
然後親手遞給永琪。
永琪忙伸出一雙胖胖的小手恭敬接過來。
皇上也就摸了摸他的頭:“背的馬馬虎虎,切不可驕傲自滿。”
愉嬪看的熱淚盈眶。
皇上不罵兒子的時候,就是極滿意了。
見貴妃在旁站著,一臉詫異,眼神明明白白在說:五阿哥背書哪裡是馬馬虎虎,分明是分外流暢。
皇上就有點頭疼,貴妃不會太期待孩子,以至於忍不住溺愛孩子吧。
小孩子怎麼能誇呢?
古代與現代教育發生碰撞的時候,能贏的不是對的一方,而是皇上這一方。
於是他對永琪道:“英吉利進貢的玩意兒,隻可在屋裡擺著,不許帶去上書房玩物喪誌。若朕知道,必要罰你。”
高靜姝蔫了。
皇上見她萎靡不振,準備轉移下她的注意力:“快要小選了,你從內務府給永琪挑幾個得用的人倒是更要緊些。”
高靜姝答應下來,愉嬪激動的快要把手裡的帕子擰碎了。
給兒子換人這種在她眼裡難如登天的事情,皇上居然就輕飄飄的許給了貴妃這個權利,果然,這一步沒有走錯。
她想到那些生生喂自己兒子吃下一盤子點心的宮人,就恨得牙根癢癢。
等這些下人被換出阿哥所的時候,愉嬪心內止不住的快意:必要讓他們天天嘗嘗吃撐了吐出來是什麼滋味!
皇子給額娘請安,也不能超過兩個時辰,因而隻用了一頓午膳後,皇上便順手又將永琪帶回了阿哥所。
愉嬪看著皇上牽著兒子走的背影,轉頭就又要下跪。
這回木槿有了經驗,一把托住愉嬪。
“從前永琪去永和宮時,從未遇見過皇上,更未曾得過賞賜還有皇上親自送回阿哥所的福氣。”
生母位份高低,得寵與否真的很重要。
若是生母都不是主位,阿哥們去請安隻能站一站就走,還得去給主位娘娘磕個頭。
就算是主位,愉嬪這樣不得寵的,也沒法跟嘉妃純妃比。
等愉嬪離去後,高靜姝不由感歎:“做娘的,為了兒女真是要熬儘了心血。”
她還沒感歎完,外麵問喜就報:“嫻妃娘娘帶著賬本來了。”
高靜姝:……
她的心血也快要被嫻妃熬儘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