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貴妃拿起托盤上一條白帕子輕柔的替自己擦拭額間和脖頸處的汗水,又用剪成小塊的棉紗沾了藥汁重新塗上,一係列動作做得極熟練,一看就是做了上百遍的。
皇上更是忍不住心緒震蕩,伸手拉著她的手,都不顧貴妃還帶著沾了藥汁的棉布手套,隻連聲問道:“你還好嗎?皇後還好嗎?”
高靜姝有些猶豫,隻說:“皇後娘娘有些不舒服。”
皇上看起來仍舊是病懨懨的,此時剛轉醒,她可不敢告訴皇上,皇後有孕一事。生怕皇上來個範進中舉似暈厥,那自己可就是天下的罪魁了。
但若是說皇後安好,如今皇上初次轉醒脫離大險,皇後怎麼能繼續歇著不立刻趕到,皇上心裡隻怕就要不痛快。
實在是皇後這幾日睡也睡不好,吃了就吐,高靜姝看她非常辛苦。今日皇後好容易舒服了些,才能閉閉眼安睡,估計葡萄也不敢就叫醒主子,所以皇後這會子還沒到。
皇上說了幾句話,就累的重新合上眼,聽說皇後不好才勉力睜開道:“皇後無事吧?是累著了還是染了病?”
高靜姝安慰道:“皇上彆太過擔心,娘娘是太累了。”
此時夏太醫端了新的藥進來,皇上自己接過來一飲而儘,然後才有宮女奉上熬得幾乎不見米粒的清粥,讓皇上先用了一小碗。再奉上太醫院準備的藥膳。
高靜姝一直覺得,皇上更像康熙爺一些,直到現在才發現,果然是雍正爺的親兒子啊。
隻見皇上邊吃藥膳,邊看李玉拿進來的折子,一刻都不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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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張廷玉七十多歲的老人,鄂爾泰更是病歪歪的,也得半夜三更爬起來,給皇上寫要事折子。
不過聽聞皇上蘇醒過來,已經過了最凶險的病期,兩人俱是心中大石落地。
同樣心裡安慰的還有一起在軍機處打地鋪的高斌和傅恒。
兩個人這幾日頗有些同病相憐:皇後和貴妃也進了養心殿啊!他們除了擔心皇上,還要擔心自己的親人,同時揪著兩份心。
傅恒是因為還兼著侍衛統領,所以必須在這個關鍵時刻蹲在皇城內不動。而高斌則是回家也心煩意亂。
家中夫人帶了幼女正在燒香拜各路神佛,病急亂投醫到拜了三清道祖和佛祖菩薩後,又跑去拜孔子。
高斌也就不明白了,孔聖人還能保佑貴妃不被傳染上疥瘡?
見家裡煙熏火燎與道觀寺廟無異,高斌索性也來軍機處打地鋪了,跟傅恒兩個人一對視,就不約而同歎氣。
如今有好消息傳出來,兩個人都險些當場坐在地上。
傅恒到底年輕習武,連忙扶了高斌一把:“高大人,您可以回家歇歇去了,這些日子您也是身心俱疲。”
說著說著自己都心酸的快要落淚。
高斌對他拱拱手:“多謝。”然後也實在說不出旁的,回家通知妻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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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恍如隔世。
養心殿的所有人終於有心情開始看晨光明媚——不用擔心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從前隻覺得宮裡的日子呆板,日複一日的勞作看不到頭的無趣。如今這一波折,所有人才覺出日子平靜乏味的珍貴。
昨夜皇上的疥瘡已經發了出來,雖然還在一陣陣發燒,但已經不再那般燙手。
雖說用了些湯羹後,皇上很快又倦怠睡了過去,但並非暈厥,聽說今日晨起還醒過來,自行用藥用膳了。
魏答應手上邊一刻不停的做著活,邊側耳聽著負責跑腿送膳,因而消息靈通的宮女們嘰嘰喳喳。
恍惚回到了自己剛到繡房的日子。
那是去年十一月間,貴妃因為抗旨失寵,繡房裡聽說貴妃要帶了宮女去養心殿請罪時,也是這樣議論紛紛,都以為貴妃要失寵了。
可現在……
魏清雨不由想起這些日子所見的貴妃來。
她並不是傳言中那樣嬌滴滴糊裡糊塗的樣子呢,聽說皇上這一病,每回換藥都是貴妃親手做的,連太醫都誇貴妃手穩細致,比宮人強多了。
雖說是侍奉主子,但貴妃能堅持這麼久做的這般好,便可見對皇上的真心了。
葡萄和紫藤也仍舊在縫製棉布套,罕見的沒有出言管束這些宮女。畢竟她們說的都是好消息,而養心殿這些日子實在是太壓抑,太缺少好消息了。
就讓眾人說說話吧。
旁邊的李答應趁著眾人都在交談,揉了揉酸楚的手指,悄悄問旁邊的魏答應:“你說皇上會賞咱們吧。”
魏清雨搖搖頭:“做點衣裳罷了,是咱們分內應當的,皇上要賞,一定也是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
李答應就委屈起來,嘟囔道:“是,娘娘們伺候皇上自然有功,可咱們又不是不想上前,隻是伺候不上……”
但見葡萄和紫藤在場,終究不敢再說,但見魏清雨心無旁騖似的,又忍不住刺兒一句:“魏答應跟咱們不一樣,是皇上從圓明園收的新寵,出身長春宮不說,還給各宮娘娘磕過頭了。此番又是貴妃金口命你帶著咱們一並做活,想必皇上痊愈後,會給你指了宮室搬出去吧。”
魏清雨手一頓:是啊,自己在圓明園沒有宮室還說得過去,可跟著皇上去木蘭圍場又回了紫禁城,仍舊是被留在圍房裡麵。
她這一生,還能去後宮做個正經妃嬪嗎?
針一滑刺在手上,好在她也慣了,連忙將血跡抹了繼續投入到縫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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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殿內。
皇後坐在皇上對麵的繡墩上:“昨夜皇上不讓人擾了皇額娘清眠,今晨皇額娘聽說皇上醒了,立刻要來看。臣妾鬥膽,想著皇上到底未痊愈,就隔著門跪了,將皇額娘攔在了養心殿外。”
皇上點頭:“朕也是這個意思,你做的很好。”
他讓李玉拿來一麵西洋玻璃鏡,蹙眉看著自己的臉和脖子,搖頭道:“朕這疥瘡發出來倒是更嚇人了,皇額娘這些日子本就晝夜難安,再見了朕這樣,隻怕要嚇著。等結痂再說吧。”
再者太後到底年紀大了,萬一衝進來染了病去,真是天又要塌一回。
皇後眼中含淚:“皇上見好,臣妾這心才算放下。皇上不知,貴妃方才一躺下,還沒來得及說句話就睡過去了。可見這些日子心力交瘁。”
皇上點頭,對皇後伸出手:“朕聽說了,這幾日你跟貴妃就住在側間的榻上,兩個人隻輪著胡亂歇一歇,就忙著起來看顧朕。”
到底皇上自幼練習騎射,身子底子強健,哪怕才蘇醒短短幾個時辰,但一旦開始進食,精神已經大為好轉。
看起來簡直比煎熬了幾日的皇後貴妃還好些。
皇後見此,便笑著道:“這些日子多虧有貴妃,所有夜間都是她陪在皇上身邊。”邊說邊就著皇上的手靠近皇上身側:“隻怪臣妾不爭氣,偏生如今身子不方便。”
她緩緩地生怕驚了皇上似的說:“臣妾有孕了。”
皇上先是發怔,隨後才狂喜起來:“皇後,此言當真?!”
皇後笑中帶淚:“皇上剛病時,臣妾還拿不準。昨兒夏院正把過脈,確實是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孕。”
皇上狂喜後,立刻反應過來,開始輕輕推開皇後:“快離朕遠些!”
然後忍不住加重了語氣:“皇後!你一貫是最明事理的,如何這回有身孕還進來!”
皇後順從地退後幾步道:“皇上,您才是臣妾的夫君,是大清的天。不管臣妾有無身孕,您病的凶險,臣妾這個做皇後的當然要進來侍疾。”
皇上感喟:“皇後果然賢德,視朕為最重。”
皇後笑的疲倦傷感:“好在有貴妃,她聽聞臣妾可能有孕後,便執意一手包攬了所有貼身伺候皇上的活計,隻肯讓臣妾看著皇上的羹湯,夜裡也逼著臣妾去歇息。都是她守夜。”皇後聲音裡還帶著淚意:“皇上,這回要沒有貴妃,臣妾真的撐不住了。”
皇上大為動容:多少年了,皇後一直端莊賢惠的坐在那裡,風輕雲淡的處理後宮諸事,幾乎從不讓皇上費心。
他都快忘了,她也隻是個女子,也有為難害怕六神無主的時候。
今日親口聽皇後說要撐不住,讓他心內五味雜陳十分動容,再想起貴妃,更是心上像被火苗滾過一樣,炙熱滾燙。
皇上的口吻不容置疑:“皇後,命人將偏殿收拾出來,朕已經無大礙了,你去歇息,再不許過來。否則便是違抗聖旨!”
皇後沉默片刻才鄭重福身:“臣妾遵旨。皇上保重龍體,臣妾必好好保養龍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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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甜一覺醒來,高靜姝看到了紫藤,一瞬間她幾乎以為回去了鐘粹宮。
清醒了一會兒才道:“你怎麼在這兒?”
紫藤服侍她起身:“皇上已然好轉,這些天宮人們晝夜不歇做的棉套也大約夠了,皇上親口下旨,命葡萄去服侍皇後娘娘,奴婢回來侍奉娘娘。”
然後看著這側間的陳設床榻,不由哭了:“娘娘跟皇後娘娘真是委屈透了。”這間本就是個宮女守著伺候的側間,原本連床榻都沒有,還是先從偏殿抬了個矮榻進來——因大床根本就進不來。這些天,皇後和貴妃就是這樣對付著睡這一張矮榻,雖然鋪了厚厚的錦被,但仍舊不可能舒服。
高靜姝也覺得懸著的心落了下來:“彆哭啦,以後就好了。”
然後又驚喜道:“皇上讓皇後娘娘去偏殿歇著?”
那也就是說,皇後已經告訴皇上身孕之事了。
於是高靜姝換過衣服後,見了皇上就先跟他道喜。
皇上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歎息道:“真是傻。”
高靜姝抬頭對上皇上情緒複雜的眼。
皇上感歎:她是貴妃,卻為了皇後的身孕付出良多,自己衝在險境裡,倒叫皇後避開去,當真是傻!
高靜姝還不及回答,皇上就咳嗽起來,李玉忙遞上痰盂。
皇上見貴妃就站在近側,不知怎的,不想讓她看見不潔之物,於是側身避開貴妃的視線才吐了出來。
說來也怪,他生來便是皇子,被人伺候慣了的,做了皇上後更是,覺得旁人怎麼侍奉都是應該的。
正如漢文帝曾經得了癰疽病,鄧通為其吮癰舐痔一般,在皇帝們心裡,做到這一步才是應該,做不到就是不忠。
他從不會覺得自己不潔,還需避諱人。
可此刻,皇上卻就是不想讓貴妃看到這些,再做這些不乾淨的事情。
誰知貴妃竟招手叫李玉,李玉也顛顛兒捧著痰盂過去,高靜姝看了一眼道:“太好了,皇上的痰中沒有血絲顏色也不再發黃,可見是要好了。”
李玉多靈啊,連忙對皇上道:“貴妃娘娘關心皇上龍體,這些天都是如此。”
夏院正和林太醫一直侍奉在側,此時林太醫就適時開口了:“皇上容稟,貴妃娘娘尋微臣要了許多醫書,這些時日也一並跟著臣等研究皇上症候,無一刻懈怠。”
旁邊幾個太醫也交口稱讚貴妃貼身服侍皇上的仔細。
夏院正鬱悶:我就慢了一會兒,你們怎麼都先上了。
都在禦前服侍,自然都看得出皇上這一回對貴妃必是極為滿意,所以眾人紛紛提前賣好,隻有夏院正嘴巴不靈光,被甩到了後麵,現在隻好補個注腳,乾巴巴道:“林太醫和李公公說的是。”
然後自去懊惱:唉,都是嘴巴,我的怎麼這麼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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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姝幾乎要喜極而泣:我的先進個人穩了,人民群眾的眼睛真是雪亮的。
其實她也是後知後覺,方才的舉動似乎格外打動皇上。
其實怎麼說呢,做大夫的時候,每天都有病人主動舉著分泌物請你觀看,大夫快看我眼睛上出的膿是不是少了,這個膿血的顏色好不好……
開始會有點不適,後來也就習慣了。
皇上在她眼裡也不過是個普通病人。
不,是個重要病人,是會給她發俸祿的,保障她生活的上司!所以看一看皇上的病,她毫無心理負擔,也並不嫌臟。
皇上卻不會這樣想,他隻是沉浸在動容中:貴妃可是連切橙子都嫌弄臟了手的人啊,居然肯這樣伺候朕。
此時他見貴妃聽了眾人的稱讚,也隻是笑著說了句:“這都是臣妾該做的。”然後就坐到一邊接替皇後看著藥膳去了,心中便越發肯定:貴妃一派天然,並不覺得可以以此邀功,可見此舉純出自內心。
果然,貴妃對朕的情意,無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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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藥膳前的高靜姝:太好了,我的金飯碗活過來了!
她可是深深得罪了大阿哥,又得罪了三阿哥四阿哥的兩位生母,若是皇上駕崩,除非年幼的五阿哥破例登基,否則前幾個阿哥不管誰登基為帝,她都絕對是淒涼的命運。
說不準就要去圓明園跟那位張答應作伴了。
此刻皇上醒過來,她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陽光映進養心殿的玻璃窗,皇上看著坐在窗下看爐子的貴妃,眉眼間都是飛揚的笑意與安心。
他的一顆心也就緩緩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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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能走進來親眼看到皇上時,已然是七日後了。
彼時皇上所有疥瘡已經愈合,隻留下結痂未退,太醫囑咐了不能摳破,一定要等它們慢慢脫落。
並且告訴皇上一個好消息,疥瘡的疤痕不深,不似天花般會留下滿臉麻子。
作為一個顏控,收到這個好消息的皇上果然皇上龍顏大悅,給太醫院的賞賜又加厚了三分。
此次服侍在養心殿的太醫全都賞白銀千兩,夏院正,林太醫和付太醫三個主要負責人更是加賞黃金百兩。
林太醫伺候貴妃九年後,終於升等了,成為了太醫院副院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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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且說太後,終於邁入養心殿後,不由老淚縱橫。
而皇上看到短短半月就衰老了十歲一般的親娘,亦是忍不住傷感悲痛。還掙紮起來在床榻上給太後磕了個頭:“兒子不孝,叫額娘擔憂了。”
是額娘,而非皇額娘。
太後哭的更洶湧了。
好在殿內除了他們母子二人再無旁人,也不怕失態。
太後邊擦眼淚邊道:“弘曆,你嚇死額娘了!”然後又抓著皇上的手翻來覆去的看,口中念叨著:“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求神拜佛,再不要什麼嫡孫了,額娘隻盼著你長命百歲!”
皇上聞言不由笑起來:“額娘,您還是要盼著嫡孫的——皇後有孕了。”
太後的哭聲戛然而止。
直到呆滯了好幾息後,太後才雙手合十重新開始哭:“天佑我大清!天佑我兒!佛祖開了眼了!”
然後又連忙尋找:“皇後呢,皇後呢?簡直是胡鬨!若是知道她有喜,哀家決不許她涉險。”
要是高靜姝在這裡,多半要腹誹:這也就是皇上沒事,太後說這話。要是皇上真的因此駕崩了,為保護肚子裡的嫡子而不去照顧皇上的皇後,肯定會成為她老人家心中一根刺。
皇上安慰道:“皇額娘彆急,皇後在偏殿歇著,貴妃在陪她。”
然後又將這些日子皇後跟貴妃的辛苦一一道來。
養心殿雖然閉門鎖戶,但太後的親兒子,大清的皇帝還在裡麵躺著,太後不可能一點消息沒有,起碼要確定有人在裡麵儘心儘力的伺候,所以大約也知道些皇後與貴妃的舉動。
於是太後連連點頭:“哀家原本說貴妃是‘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如今看來,還是這下愚的人心意真實,倒是可靠。”
皇上:……誇貴妃就誇吧,怎麼還得欲揚先抑呢。
不過太後難得肯這樣旗幟鮮明的誇貴妃,皇上也就自動跳過“下愚”這個詞,直截了當道:“皇額娘,如今皇後也有了身孕,一旦嫡子落地,朕有意加封貴妃為皇貴妃。”
見太後一頓,皇上便接著道:“貴妃擔得起。”
太後見皇上這樣堅決,便明白聖心不可回轉,於是便點頭讚同道:“皇上說的是。隻要皇後誕下嫡子,外人看著中宮之位穩如泰山,後宮不會起亂,那皇上要抬舉貴妃,哀家也讚同。貴妃這回行事,確實難得。”
說完又開始數佛珠,好像忘記了自己剛才說不求嫡子隻要兒子的話,翻臉如翻書改成了:“哀家這就回去繼續敬香禮佛,保佑皇後生的一定是個阿哥!”
太後興致昂揚的離去,也帶給了後宮一個重磅炸彈:皇後遇喜了!
六宮果然一陣動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