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九月,京中天氣就有些寒冷起來。
轉眼到了九月十五宴席當日。
皇上是大病初愈,雖說是要彌補八月十五的中秋,但沒有真如往年中秋一般在慶芳台擺宴,為了賞月四麵透風,而是挪在了乾清宮偏殿裡頭。
乾清宮房舍高大,與養心殿的舒適不同,更有闊朗肅穆之感,也能坐下當今這四十多位嬪妃。
休養了大半個月的高靜姝,便抖擻精神準備赴宴。
宮中不成文的潛規則,位份越高的人越是到的晚。
待純妃嘉妃於路上偶遇,一並入殿時,除貴妃外所有妃嬪都已經到了。
大殿內點著數不清的兒臂一樣粗細的蠟燭,蠟燭裡頭灌著細碎的香屑,因而不必單獨焚香,這殿內便是一室生香。
正上頭是皇帝的座兒,往下分兩列排開,則是眾嬪妃之座。
從上首一路排下來:嬪位以上都是單桌,嬪以下則是兩人一桌拚著坐了。坐的最遠最靠門的答應們,不但得吹著門口的小冷風,估計連皇上的臉也看不清,實則是頗為辛苦的。
不過能有資格來吹風也比養心殿圍房後頭來不了的那批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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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妃路過座次尾端,忽然停下腳步笑道:“魏答應也來了?可見皇上知道你這回的功勞,估計給你封常在、分宮室的日子也不遠了。”
兩妃入內,在座妃嬪本都已經站起來迎候,此時目光就集中在魏答應身上。
魏清雨忙屈膝:“妾身隻是縫製了些衣物,擔不起功勞二字,純妃娘娘謬讚了。”
純妃曾出手幫過魏氏一把,把她推舉到皇後宮中,本想著是種個釘子在長春宮,沒成想魏氏居然偶遇皇上,一躍成為了答應,還一直呆在九州清晏。
自己往日也難見她,今日見了,自然要點一點她。
你有今日,彆忘了是誰抬舉了你。
見魏答應誠惶誠恐,一片膽小恭順狀,但並不順著自己的誇讚接下話茬,純妃就不由蹙眉。
後宮中低位妃嬪找一位主位跟著,是最常見的事情。
此時皇上皇後又不在,魏氏若有跟隨自己之心,正該當著六宮妃嬪對自己表現一二,自己才能順利將她收於麾下。
可這魏答應,怎麼倒是縮回去了。
純妃雖心中不快,但腳步未停,隻是不再理會魏答應,跟嘉妃兩個各自入席。
嘉妃入座後,目光便落在高常在身上,然後唇角微微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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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是隨著皇上同來的。
聽太監的通報聲,又見皇上親攜了貴妃前來。眾嬪妃有誌一同的酸起來。
明明今兒是宴席,皇上居然還特意召了貴妃先去養心殿,要一起過來,真是……真是令人無話可說。
其實倒是皇後先召了高靜姝去,說有東西要給她。
皇後胎相漸漸穩固,人也有了些精神,見貴妃一身參加賞月宴席的明麗耀目裝束,就細細端詳了片刻道:“很好看。”
說完點了點頭,葡萄連忙奉上一隻錦盒,一打開,寶光閃爍,幾乎蓋過屋裡的燈燭。
“這是皇上剛登基,冊本宮為皇後那一年,兩廣總督敬獻的禮物,雖然華美至極,於本宮卻不太適合。於是前幾日趕著叫內務府將釵上皇後所用的九尾鳳改成了貴妃所用的的七尾鳳,就給你戴吧。”
隻見這隻轉珠鳳釵鳳口處銜著垂下的明珠碩大圓潤,輕微晃動則熠熠生輝。
“本宮知道你這回要打扮的好看些,特意讓葡萄回去拿了這支鳳釵來。”
高靜姝也不推辭,笑道:“娘娘做簡樸的賢後,那臣妾就做享受的貴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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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望完皇後,高靜姝原想直接去乾清宮的,誰料李玉來請,說皇上叫貴妃稍候,到時一並去宴席。
高靜姝隻得再轉去請安。
皇上一見貴妃,幾乎叫麗色玉耀之光迷了眼睛。
他唇邊含笑,擊節讚歎:“這才是朕的貴妃。”
高靜姝暗中點頭:果然,人間富貴花才是您的調調。
又想起皇上看她屋裡的銅帽架舊了,昨日派人給她送了一個瓷帽架。
上頭是球狀的器身,下麵為承座——雖號稱是瓷冠架,但承座卻是用赤金打造的海棠花狀,再用金絲撚成側邊卷草紋、和四如意雲足。高靜姝第一眼看到都震驚了,兩個小太監一起抬進來的瞬間,真是富麗的辣眼睛。
至於上麵用來放帽子的球形器身倒是瓷的,但卻是海棠紅為底,布滿了金粉繪製的鏤空五彩番蓮紋及如意雲紋,頂部還能打開,裡麵灌注著珍貴的香粉,如果把帽子擱在上頭,再取下來就香噴噴,是皇上的得意手筆。
還對她道:“皇後不愛這些,朕瞧著搬到你這裡正好。”
高靜姝忍不住後世流傳的許多乾隆朝大花瓶,真是花花世界迷人眼。
不過審美是一方麵,這樣足量的赤金底座,高靜姝還是很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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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話扯遠,隻說此時看著這樣耀目的貴妃,皇上果然心情極好,盛世才能養的這樣的美人兒。正如開元盛世的養出楊貴妃一般。
皇上愛名聲也愛繁華,所以皇後的簡樸賢名就深得他心——帝後一體,皇後的賢名就是自己的賢名。
但對旁的妃嬪,他是不愛看她們穿的跟小可憐兒似的。他是願意見一片花團錦簇,以顯示他的盛世華光。
皇上攜貴妃入宴。
待皇上坐下後,眾嬪妃先一同行禮參拜,再各自歸席。
高常在低下頭咬嘴唇:她今兒是著意打扮過的,可她位份低,離皇上坐的遠,本準備皇上進門的時候站的顯眼一點,或者請安的聲音大一點,或者歪一下,總之讓皇上注意她。
可貴妃就跟在皇上身邊隻落後半步進來,高欣立刻就縮了回來,跟眾人一起正常請安。
因皇上這一病,耽誤的不單有中秋,還有萬壽節。
開宴前,眾妃嬪就如往年萬壽節一般先奉上早準備好的萬壽禮。
妃嬪們也沒彆的事兒乾,上半年準備皇上的壽禮,下半年準備十一月份太後的壽禮。
嬪妃一體一身都是皇上所有,所以壽禮多半是親手裁的衣裳、荷包、鞋襪等物。雖然不出眾,但也不會出錯。
當然,也有彆出心裁的人。
比如純妃。
酒過三巡後,後宮妃嬪就從貴妃起挨個給皇上敬酒。
高靜姝舉杯,也不說話,隻是笑望皇上。
皇上飲儘,然後道:“你半杯即可,不要再喝醉了。”語氣親昵而溫和,酸的正在旁邊排隊敬酒,已經開始舉杯的純妃牙都倒了。
於是她緩了緩才舉杯道:“皇上,今日雖非中秋佳節,但月圓無缺,也是個好兆頭,臣妾敬皇上一杯。”
皇上也飲了。
純妃就繼續道:“臣妾素知皇上文采過人,就將皇上曆年來所做的詠月之詩抄錄一遍,集成一冊,獻與皇上。臣妾也送了一份去阿哥所,命三阿哥時常誦讀。”
說完還當場吟誦一首:“金風玉露共徘徊,為奉慈母特地來。璧月圓時瞻月相,壺天深處是天台……”純妃笑意滿麵道:“這首詩正是四年前皇上您陪著太後到西苑萬善殿禮佛時所做,臣妾教給永璋背誦,也是要他效仿皇上的純孝。”
教兒子彆的本事皇上未必喜歡,他正處在大病一場後,對以大阿哥為首的兒子們頗多疑心的時刻,但聽說兒子要學孝心,卻是正入了他此時的心胸,於是也對純妃頷首。
純妃越發道:“不單是孝心,皇上這首詩有感而發正對時景,便與蘇東坡的‘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有異曲同工之妙。”
高靜姝險些將酒嗆到嗓子裡。
她震驚了:居然真的有人敢把乾隆的詩詞跟蘇軾的相提並論,真的能乾出這樣的事兒!
高靜姝平複了一下內心的不忿:忍住,幾百年後,語文課本會還給兩人一個公道。
乾隆卻是個很有文化自信的人,還曾自稱是翰林天子,覺得就算不做皇帝,以自己的文采學識也能位列三甲。
純妃對他禦詩的讚賞,他欣然笑納,並且決定讓所有阿哥都傳閱此書。
可見純妃這禮送的巧妙。
因純妃當場背誦了當年他賞月所作的禦史,所以皇上又興致高昂的親自帶了眾嬪妃出門,一並對著天上的明月,還命李玉準備紙筆,準備再創佳作。
高靜姝裹了裹滾著風毛邊兒的鬥篷,興致缺缺,對乾隆的禦詩,她是真的不感興趣。
不光她,在原先貴妃的記憶裡也沒有幾首——可見貴妃雖然被感情迷惑了雙眼,但並沒有被迷惑審美,貴妃腦海裡所喜愛的詩還都是好詩。
高靜姝不免感慨:貴妃可是能為皇上而死的感情啊,卻都不能扭轉她覺得皇上作詩一般的評價。
可見皇上的詩到底水平如何了。
倒是純妃,一眼看見貴妃興致低落,不免故意笑道:“貴妃娘娘素來飽讀詩書,不知最喜歡皇上哪一首禦詩?”
高靜姝腦子裡一時隻有:‘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這種流傳頗廣的神作。
她卡了幾秒殼,宛如在課堂被點名但沒背課文的學生。
之後才回神對皇上笑了笑:“文章憎命達,皇上的詩全是天家氣象,如今對著月色冷清孤寒,臣妾想的卻不是皇上的詩。”
高靜姝抬頭看著月色,想起自己格外喜歡的一首詞:“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皇上側首看著月光用的貴妃,微微一笑,想著這首詞的下半闕,不由道:“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怪不得貴妃喜歡,實在是這首詞形容愛妃恰如其分。”
眾嬪妃隻恨爹娘給自己生了一對耳朵,在這兒聽皇上肉麻兮兮的誇讚貴妃。
尤其是嘉妃,心道:什麼肝膽皆冰雪,貴妃是腦子裡明明都是冰雪,還是化了的冰雪,都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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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轉頭要回殿內時,忽然在簇擁他的妃嬪中一眼看到了高常在,不由一個恍神。
碧色錦紗上頭繡著百合如意暗紋,水綠色繡碧綠煙柳的長裙,一色樸素的青碧,而頭上也隻簪了一枚寶鉤狀的玉簪,兩枚丁香花樣的素銀耳墜子用細細金線穿了垂下來。
好似時光倒轉,十幾年前的貴妃站在跟前兒。
莞爾一笑。
嘉妃目光如炬,立刻笑道:“皇上您瞧,當真是堂姐妹,高常在生的真有幾分像貴妃娘娘呢。”
皇上也不過一個恍惚,隨即便置若罔聞繼續往前走。嘉妃不意皇上一言不接,便也當此事不存在,側臉兒與旁邊的舒嬪說起了今年的鬆仁月餅味道好。
再不肯說一句關於高常在的話。
見好就收,嘉妃一貫是有眼色的。
簇擁在皇上身後的諸位妃嬪此時分列兩邊,再拱衛皇上回去。
高靜姝忽然想起從前跟著大主任查房,也是大主任走在最前頭,他進病房,然後一眾尾巴跟進去。他查完了要出來,簇擁在身後的主治、住院醫師和學生們再呼啦啦分開,等他帶頭出去,再像尾巴一樣跟出去。
她笑起來。
果然,等級在什麼年代也存在。
那自己在後宮,皇上是院長的話,自己也算個業務副院長啦。
這樣想著就美滋滋起來。
而皇上端坐上首,看著貴妃的笑顏,心道:她還笑得出?隻怕滿宮裡都瞧的出來,高常在故意仿了她初入宮的樣子爭寵,倒是她自己,還笑得無知無覺,沒心沒肺。真是叫人吃了都不知道。
唉,朕怎麼能不多照看些呢。
皇上落座,純妃後就該是嫻妃敬酒了。
嫻妃隻是照例說了尋常吉利話,皇上也是照例勉勵她近來料理宮務辛苦了。兩人奏對完畢,皇上也喝儘了嫻妃的敬酒。
六宮妃嬪心道:大約皇上跟張廷玉等朝臣,也就是這個模式了。皇上大病一場,正是要看後妃對他的婉轉體貼的樣子,嫻妃竟連這個時候都仍舊是一本正經的。真是腦子都用在工作上了。
見皇上吃了兩口菜後擱下筷子,嘉妃適時起身。
李玉便上前要給皇上添酒,誰料皇上伸手一擋,忽然道:“貴妃,你坐過來,給朕倒酒。”
慘遭拒絕的李玉連忙往旁邊使眼色,小福子迅速搬過來一個繡墩擱在皇上後方。
李玉恭敬的捧了酒壺遞給貴妃。
高靜姝還沉浸在自己是副院長的喜悅中,驟然被點名,隻得起身給皇上倒酒,然後坐在他身後,頗為怨念——這下連口菜都吃不著了。
嘉妃笑意未改:“那臣妾敬皇上和貴妃娘娘,娘娘為咱們妾妃之首,這回又親自侍疾,果為嬪妃表率。臣妾等都一心感慕,從今往後,當效仿貴妃娘娘一般忠心體貼侍奉皇上。”
這話說的就入皇上的耳朵,對嘉妃露出了讚許的笑意。
高靜姝也得在心裡寫個服字:嘉妃為人真的少露崢嶸。自她過來大半年,嘉妃說話總是不露太多痕跡,讓人難以捉住痛腳。
比如上回她雖然率先說出林太醫夜半出門一事,但也隻是那麼一說,畢竟是她相熟的太醫見到了林太醫出門,而之後她也並未說出任何對貴妃不利的影射之言。
嘉,意為美好。
皇上對嘉妃的考評一貫是不錯的。都是生了一個阿哥,愉嬪還是滿八旗出身呢,位份都在嘉妃這個包衣下頭。可見在皇上心中,嘉妃地位如何了。
況且嘉妃母家又是朝鮮族出身,康熙爺年間才入了包衣,大約是外域人士的關係,皇上也一向較為寬待,就像是立一個對異族寬厚的牌坊一樣,對嘉妃就比對旁人寬容些。
嘉妃,也似乎總能說到皇上心坎裡去。
果然在這個宮裡,每個能活下來,且活的好好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智慧。
李玉早從貴妃的案上又捧了杯盞來。
高靜姝就喝了嘉妃敬的這一杯‘貴妃為我輩楷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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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賞臉滿飲一杯的就是貴妃和三妃了,其餘從舒嬪開始,皇上都是沾沾唇。
到了貴人起,皇上連杯子都不舉了,隻負責點一點龍頭,表示朕已閱。
終於四十多個嬪妃都閱完,宴席也可散了。
今日是十五,皇上自然未翻牌子,仍舊回了養心殿,看了看皇後,就準備獨自入寢。
宮女伺候著皇上換了寢衣,放下帳子。
皇上見到鮫紗,忽然一笑:“等等。”
宮女忙將帳子重新掛到金鉤上,斂氣退到一旁。
皇上盤膝坐在床上,問李玉道:“新人的綠頭牌都做好了嗎?”
雖然這該是敬事房的差事,但李玉仍然回答的很熟練:“回皇上,打您從木蘭啟程往回走時,敬事房就報上來做好了今年新入宮小主們的綠頭牌。隻是您龍體不安,便一直未呈上。”
皇上以手支頤,漫不經心道:“將高常在的綠頭牌撤了,從此後不必隨著送來給朕。”
李玉震驚了。
雖說乾隆三年進宮的那一批秀女就慘遭皇上迷信的嫌棄,也有一直未承寵的妃嬪。但卻沒有連牌子都不被送上來的啊!
四十多個妃嬪,共四大盤子,敬事房多麼靈啊,知道皇上一般看不到第三盤就會翻了牌子,所以六個主位娘娘,還有最近六個最得寵的妃嬪(當然,也包括大價錢賄賂他們的妃嬪)都放在第一盤十二個上。
亦或是宮裡進了新人,就將新人們輪番多放上去。
從沒聽說,有妃嬪沒上過盤子就再也不用出現的。
李玉的腦海裡還在頭腦風暴,但嘴上已經下意識答道:“是,奴才這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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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事房的徐思東正悠閒地躺著,還有個小太監叉著燒肉往他嘴裡填。
像簡州那樣的小太監過得淒涼,甚至連名字都沒有。
但混到敬事房主事這個級彆的太監,早就把本家名姓找了回來,甚至外頭的家人都以有這樣一個親戚為榮,兄弟家裡搶著要把兒子過繼給他呢。
這幾天他可是賺的盆滿缽滿:皇上從木蘭回來又病了一場。後宮一大半嬪妃乾旱了大半年,終於要見到點下雨的兆頭,當然得拚命給敬事房塞錢。
尤其是今年新入宮的新人,誰不想第一個承寵?
新人油水足,所以這幾日徐思東樂得像掉進米缸裡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