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喜得嫡子,外頭軍機重臣們都已經在等著給皇上磕頭,高靜姝很快告退。
紫藤扶著她手,從養心殿一路回鐘粹宮。
遠遠就聽見宮內此起彼伏鞭炮聲響起,來往行走宮人們也都帶著一臉喜色。
最頂上主子心情好,他們當奴才自然就能鬆口氣。
紫藤就笑道:“想來接下來這些日子,前朝後宮可要熱鬨了。”
但接著高靜姝就發現,‘熱鬨’二字還是太輕,不足以表達氣氛,大約隻有普天同慶四字才能說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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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誇張普天同慶。
大清皇上上朝分大朝、常朝,多半舉行常朝。
還有一種正殿朝會,幾乎隻出現在禮部文書裡,除了新皇登基、皇帝整壽亦或是萬國來朝等國之大事,一般不舉行。康熙爺在位六十年,也沒舉行過幾次正殿朝會。
當今也隻在自己三十歲聖壽之慶,兼之張廣泗徹底平定廣西、湖南苗叛這兩件大喜事加疊情況下,舉行了一次正殿朝會,並在太和殿大宴群臣,命人作詩作歌,以紀其盛。
今年為了七阿哥誕生,皇上下旨要行正殿朝會,可見何等看重嫡子。
皇上心情就是舉國上下風向標,皇上高興,下頭決不能拉著臉。
於是,乾隆十年四月,京中處處洋溢著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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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不是所有官員都有資格進入皇城賀喜皇上,便隻能去皇後母族表達敬賀,以至於富察一族門檻險些沒給這些人踢平了。
不過真踢平了也無所謂——皇上賞賜了門檻。
為表嫡子降生,普天同慶,皇上賞賜了如今八位軍機大臣和幾位有功將領,一人一個紫檀木門檻。
手筆之大,令人震撼。
畢竟如今京中好紫檀極少。
主要是前明就將國內好紫檀幾乎采伐殆儘不說,還去南洋采買,把周圍真臘、爪哇、渤泥、暹羅等地紫檀也都刮地買光。
到了大清這裡,倒不是不好意思去繼續搜刮,而是再勒令南洋各國進貢或是派人采買,也隻有些粗不盈握,節屈不直紫檀——此木材生長太慢,非百年不能成材,實在是好都叫前明弄完了。
乾隆脾氣,一貫是要就要最好,他想要,石頭裡也得擠出水來。
兩廣總督隻好繼續派人去各南洋小國采購。
今年進上總共也不多,皇上讓內務府算了算,不夠給和敬公主打一套壓箱底家具將來用於出嫁。再看木頭形狀,倒是做了門檻最不浪費,於是就命人鋸了做門檻。
文臣門檻上賜白鶴紋,武將賜麒麟紋。
於是眾人除了拜訪恭賀外,還要特意看門檻,隻見紫檀門檻呈犀牛角色澤,絞絲細密,木質堅硬,見者無不嘖嘖稱奇。
沒有獲得紫檀門檻諸臣工也多發一年份例。
朝野上下傾心感悅皇上天恩浩蕩。
兩日後,軍機處遵皇上聖旨明發天下:首次普免全國錢糧,同時大赦天下,非八大罪刑犯都可再議減刑。
皇上踐祚十年來,也曾多次減免多地稅賦,但這種普免全國錢糧大手筆還是第一回。
皇上這是要用全天人感佩來給七阿哥積福。
各地官員自然能體察皇上心意,正在張羅諸如萬民傘,萬民書之類物件,表達天下萬民都期盼皇上嫡子平安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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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內,太後親自主持七阿哥洗三禮。
長春宮上下更是比彆處喜氣盈腮,烏嬤嬤帶著人親手準備洗三用圍盆布、鎖頭、秤砣、金銀錁子、小鏡子等物。又在庭院中一陣風似從這頭刮到那頭,檢查旁人備下物什:“這生熟兩種雞蛋可彆搞錯了,還有青茶葉,哎喲這會子還吝嗇什麼新茶啊,快給我取了來。”
忙不亦樂乎,隔著屋子都能聽見烏嬤嬤在院子裡洪亮聲音。
皇後端了一碗藥慢慢喝著,對葡萄道:“洗三禮上胭脂染紅桂圓、花生、栗子你都收好,到時候給貴妃送去些,是個好意頭。”
葡萄忙應下。
外頭就報太後到了。
皇後尚在坐月子,但還是坐直身子,以手壓在身側,在床上向太後行了禮。
太後忙笑著按下,然後迫不及待要水浣手,這才從乳母手裡接過七阿哥,愛惜地抱著哄了哄,然後對皇後道:“哀家親自帶永琮去洗三禮,再給你好好送回來。”
七阿哥名字便是永琮。
琮是祭祀禮器,且宗字有秉承宗業意思,皇上是早早為嫡子選定了這個字。雖還未正式賜名,但太後皇上極喜歡這個名字,都已經叫上了。
皇後倚在枕上,臉色還是有些蒼白,但笑容也是前所未有從容滿足。
“皇額娘帶著,臣妾有什麼不放心呢。臣妾這回生育到底不比十幾年前年輕體健,很是覺得疲累,皇額娘若喜歡,滿月前將永琮養在壽康宮裡也好。”
七阿哥若是得太後養育至滿月,自然是殊榮。皇後忍住不舍,說出此言。
太後聽得歡喜,就對皇後道:“雖說妃嬪生子都要滿月送去阿哥所,可七阿哥可不同。哀家去跟皇上說,就算不能留在你長春宮,也要留在哀家壽康宮,滿了周歲才行呢。”
皇後一怔:“皇額娘,這不符合宮規,叫六宮非議。”
其實她已經做好了準備,連烏嬤嬤、青提加上孫大夫都準備派給七阿哥,今年小選又還沒行,到時候再挑富察氏人進宮伺候七阿哥。
她自然不放心,可若是不送去,與彆阿哥相差太多,隻怕就要有人說她這個嫡母不慈,隻看顧自己孩子,不管彆阿哥。
太後抱著孫子輕輕搖晃,口中道:“你放心,你還是按著宮規要送,隻是哀家要孫子來養著罷了。難道誰能說到哀家臉上來?”
她看起來仍舊是個慈眉善目老太太,然而說出話卻淩冽:“你自是要守規矩做賢後,哪裡曉得人心詭譎,阿哥幾十個人伺候著,今日都是乾淨,過了一夜就難保明日還是乾淨。孩子那麼小,哪裡經得起意外?你有放心人,到時候交給哀家就是。宮裡再沒有比壽康宮更清淨地方了。”
隻怕連長春宮人來人往,都保不住混不進雜魚。
況且皇後還需要按著宮規,不得違拗,可太後就自在多了。她老人家想進佛堂就一個月不出門,天下人還都得說太後慈心虔誠,可皇後要是進佛堂三天不出來,就有人彈劾了。
叫太後難得露出淩冽話語一提,皇後臉色發白,她始終不願意去回想永璉之事。
那之後,皇上將所有服侍永璉人都送進了慎刑司。然而最終沒有審出任何異常,二阿哥就是得了風寒,然後發燒去了。
皇後信了慎刑司話,她不能不信。
也不能去想,若是永璉養在她自己身邊會不會得這一場風寒。要是去想,去後悔,會把自己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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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裡嬰兒發出輕微“哼唧”聲,太後忙輕輕拍哄著。
皇後發現,太後手上沒有護甲,且指甲也剪短了,連麵上都沒有脂粉,素著一張臉,哪怕顯出了老態也不顧,竟是要親手抱著孩子帶孩子樣子。
皇後聲音忍不住哽咽起來:“皇額娘。”
太後歎道:“哀家原也拿不定主意,倒是那日貴妃和愉嬪在哀家那裡,說起了有人偷偷給永琪喂點心,險些撐壞了這樣惡事,哀家才下定了決心。彆阿哥是彆阿哥,嫡子是嫡子。”
“行了,可彆哭,月子裡傷了眼睛。等你閒下來,倒是再給哀家添個孫子才好呢。”又加了一句“孫女也好。”
和敬不單單是皇上唯一女兒,也是太後唯一孫女,自然是心疼不得了。
想想就不舍得叫她嫁到茫茫大草原上去,無奈她們後宮女人,哪怕是太後也做不了主,隻能盼著皇上心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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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親手抱著七阿哥,又莊重地主持了七阿哥得洗三禮,六宮嬪妃,尤其是有子嬪妃,再咬牙咬牙根酸痛,都得堆著一臉笑,備下厚厚洗三禮。
太後皇上如此看重,純妃、嘉妃酸過後,卻有了另一種期盼:都盼著皇後不肯將兒子滿月後交給阿哥所養育。
如果這樣話,她們也有理由向皇上哭求,把兒子也接到自己宮裡養著。
皇後是後妃表率,她違背了宮規,旁人自然要跟上。
誰料皇後一直沒開口,甚至給七阿哥準備了人手,表明了滿月後就要送到阿哥所。
嘉妃都忍不住了:“皇後竟然真舍得!”
直到過了七阿哥滿月,純妃嘉妃盼得脖子都長了,卻見皇後處還沒有動靜去向皇上求情。
這一日,正是七阿哥該離了長春宮去阿哥所正日子。
誰料七阿哥隊伍前腳剛到阿哥所,乳娘還沒放下孩子呢,後腳太後就去皇上跟前要寶貝孫子了:“哀家年紀大了,就想著含飴弄孫,靜心禮佛。七阿哥又是佛誕日出生,可見跟佛祖有緣,皇帝若有孝心,就全了哀家心意,讓哀家養育七阿哥。”
皇上從來是以仁孝治天下,立刻表示,隻要皇額娘願意,不嫌勞累,儘管挑阿哥過去養。
為了表明公正,皇上還敞開了現在六歲下阿哥:“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七阿哥永琮,皇額娘要是喜歡,都抱了去也好。”
太後含笑說了幾句孫子都好話,然後挑選了七阿哥,滿意而去。
於是七阿哥包袱都沒打開,就從阿哥所又轉去了壽康宮。
六宮嬪妃目瞪口呆:還有這種操作?
但確實沒人敢上去跟太後講理,你為什麼不守宮規。
因無勇士主動撩撥太後,所以此事就這麼定了。
皇上一貫是做戲要做全套,在朝上還說起了此事,感動於太後禮佛誠心,諸臣工自然附和。
禮部尚書又迅速上奏:今年嫡子降生,乃大吉之事,皇上既然免了天下錢糧,恩澤世人,何不再給太後加以尊號。
皇上表示:禮部很靈。
禮部做入了皇上心坎,旁人也不是大傻子。於是半月後,禮部還在無數浩如煙海好字眼中,給太後挑那些意頭好又不能跟先人犯衝犯忌諱尊號時,兩廣總督賀表已經到了。說是發現了‘荒地上一夜長滿靈芝’這樣天降祥瑞,隨賀表還附贈了一個紅木匣子,裡麵裝了一隻上好靈芝。
正巧夏子魚在,一眼就瞧出,這靈芝年份可不是一夜間能長出來……
不過他當然不會掃皇上興致,立刻表明,早已荒蕪土地驟然生出上好靈芝,必然是福澤降世緣故。
兩廣總督打響了“祥瑞”第一彈,之後各地都陸續發現了祥瑞。
什麼白鹿白龜祥瑞,都多到俗了。出挑都是彆出心裁,比如山東:人民群眾發現了一段黃河水忽然變清澈,泰山上發出了蓂莢。
不單如此,在山東煙台蓬萊仙島,據說是始皇帝命人去海外尋找長生藥之處,竟然出現了海市蜃樓。
上千民眾親眼見到鳳凰集,麒麟遊神異之相。
最後這場全國各地貢“祥瑞”就以山東巡撫最為出眾而蓋章定論。
各地官員暗恨:誰讓泰山在山東地界兒呢!還有孔聖人故鄉,聽說孔家第不知道多少代聖孫,還發現孔聖人廟宇內紫光閃爍,真是太平大世征兆。
最後由欽天監收尾:正好京中下了春雨,然後又晴空萬裡,他們就報了甘霖降,景星明,慶雲現天象。
欽天監正史在皇上跟前磕頭:“臣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觀此天象,可謂大吉祥瑞。恭賀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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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春宮。
這些祥瑞之信一樣樣送進長春宮。
高靜姝笑道:“皇上可高興了。”
皇後卻難免擔憂:“這樣大祥瑞福氣,永琮還小呢。”
高靜姝忙勸她:“娘娘不要這樣想,他們尋得祥瑞上書,並沒有寫明七阿哥,而是說因皇上‘堯舜臨軒,禹皋在位;處處四民安樂,年年五穀豐登。’天下才有祥瑞。連嫡子降生也是上天神明送來祥瑞之一呢,所以娘娘不用擔心,這樣大福氣,皇上絕對受得住。”
他可一路受到六十年後。
不過宮內宮外一片喜慶,對許多人來說實在有點刺激。
其實純妃和嘉妃也做過了心理準備,但沒做過這麼大心理準備啊!
她們兒子已經不是路邊攤上賣白菜,根本是地裡小野菜好不好。
皇後見貴妃安慰她,就莞爾道:“今年為著本宮坐月子,隻怕要六月底才能往圓明園去了。不過昨兒我聽皇上說,預備這兩年就效仿聖祖南巡,其中就要到山東去登泰山祭孔廟。”
“我記得皇上提過,你喜歡看泉水,特意去‘彆有洞天’看仿趵突泉,那麼這回就也去濟南,讓你見見真正七十二名泉和天下第一泉。”
皇後原以為,以貴妃性子,聽了這話會格外高興,誰知道,卻見貴妃臉色微微一白,好像有點害怕似,不由詫異。
富察皇後崩逝於乾隆十三年第一次南巡途中,就死在濟南禦船上。
高靜姝搖了搖頭:雖然皇後難產,但七阿哥生下來並無不妥,此刻更是被太後接到壽康宮養育去了。若是這樣還能出事,隻能是天命不肯容人。
高靜姝下意識轉了轉自己絞絲金鐲。
“這兩年就去嗎?”若是不是乾隆十三年南巡,是否就能避過這場禍事?
皇後莞爾:“總要等永琮滿了周歲才好。畢竟是皇上第一次南巡,定是要奉太後同行,永琮太小倒是不宜出行。”
說完就見貴妃笑道:“臣妾倒是很願意看看江南風物和孔聖人故鄉風貌,隻是……”她故意撇開剛才傷感畏懼心思,笑道:“江南多美人,魯地也是人傑地靈之處,說不得皇上會納幾個新人呢。”
皇上,你還記得大明湖畔夏雨荷嗎?
“放肆。”這一聲卻是皇上聲音。
高靜姝:……我難得說幾句壞話,全讓皇上抓了包。
隻得起身請安。
皇後這回生產有風波,自然要做雙月子,此時也就不曾起身,隻是欠身行禮道:“皇上怎麼悄默聲來了?外頭倒都是些泥胎木偶似。”
皇上一笑,扶皇後躺回軟枕,卻故意不叫貴妃免禮,直到自己坐下才道:“朕若不悄悄來,都不知道有人背後編排朕呢。”
高靜姝仍舊維持著半蹲萬福姿勢:“臣妾錯了。”
“皇上彆嚇唬貴妃,她就是個想到什麼說什麼脾氣,您還要跟她計較嗎?倒嚇得她以後都不敢說笑了。”
皇上抬抬下頜:“坐吧。”
高靜姝這才退了幾步在繡墩上坐下,沒敢再坐到皇後床邊去。
皇上又道:“祖宗規矩,滿漢不通婚,漢女不得入宮,你倒是敢編排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