訥親瞠目結舌,直到皇上駕到。
一見皇上冷臉,訥親就忙告退,這對兄弟必是有話要說。
果然,皇上看著坐在棺材裡一臉混不吝和親王,冷道:“你是對朕聖旨不滿嗎?”
和親王梗著脖子道:“臣弟不敢,臣弟也是皇兄奴才,自然會遵旨,和婉該嫁到哪兒去就嫁到哪兒去好了。”雖這樣說,卻把手裡蘋果給捏碎了。
乾隆忍不住怒喝道:“既然不敢不滿,那你為什麼做這樣荒唐事兒!丟儘了皇家顏麵!”
誰料弘晝更大聲:“因為我就是不要臉!”
皇上叫弘晝氣要命。
卻見弘晝坐在棺材裡大哭了起來:“皇兄,你隻有一個嫡女你舍不得。可皇兄,我有好幾個兒子,也隻有一個嫡出女兒啊皇兄,四哥啊……”他邊哭邊喝酒,還把個小銀壺在棺材裡磕哐哐響。
酒水還濺了幾滴到皇上身上。
嚇得和親王長子永壁連忙上前磕頭請罪。
皇上麵色陰沉怕人,似要大怒,但最終隻是長歎一聲,對侄子吩咐道:“罷了,他願意在棺材住,就都不要管他。”
皇上拂袖而去。
方才磕過頭後就避開聖駕,在屋裡躲著和親王嫡福晉烏紮庫氏哭著出來,想把和親王從棺材裡拖出來:“你去給皇上請罪!女兒咱們已經保不住了,你還要頂撞聖上,是要拖累一家子去死嗎!”
和親王冷笑道:“皇兄又不會殺了我頭,他隻有我這一個親兄弟了。他是亙古未有聖明天子,我是自辦喪事荒唐王爺,他才不會殺我,隻怕也不會罰我呢,他會一輩子寬容我罪過,讓天下人笑話我,然後敬仰他!”
說著說著哈哈笑起來:“小時候覺得皇阿瑪嚴苛,如今才知道,再寬厚兄長做了皇上,也不如自己最嚴苛阿瑪做皇上。”
烏紮庫氏嚇得魂飛魄散,也不要和親王去請罪了,連忙又拿了個供品堵住他嘴,心煩道:“罷了,你就在棺材裡坐著彆出來了。”
弘晝繼續‘桀桀怪笑’:“你們請我也不出去,我就睡在棺材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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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和親王還是很快食言了,他‘頭七’還沒過,長子永壁忽然就跑進來道:“阿瑪阿瑪,我妹夫死了。”
和親王把棺材裡鋪上厚厚棉被,又因為是親王禮製棺材,倒是也不狹窄,外頭棺槨跟棺材夾層還被他塞上了保暖厚棉花,棺材裡頭還有幾個熱乎乎手爐,彆說,和親王躺著還挺舒服挺暖和,就這麼睡了過去。
聽了這話,他揉著眼睛坐起來:“妹夫,什麼妹夫?”然後才瞪大雙眼:“博爾濟吉特氏那個蒙古崽子死了?!”
永壁臉上又是歡喜,又是要表現出悲痛,搞得有點抽筋似,連連點頭:“對啊,巴林王爺兒子死了自然也要報往京中,皇上賜婚公主聖旨也發往蒙古,兩邊大概在路上錯過了。皇上聖旨發出去第三天,算來還沒到蒙古呢,巴林氏報喪人就先到京城了。”
和親王熱切問道:“啊,怎麼死?”
“喝酒縱馬,純粹是自己作死。”永壁歎口氣:“也是可憐,不過巴林王爺有八子,想來雖然傷心,但也不至於傷心過度。”見自己阿瑪瞪眼,永壁又忙道:“不過其餘兒子年齡都與和婉不相當,不是已經娶親就是不足十歲。”
和婉是皇上親封公主,總不能去當妾室。
和親王手一撐,跳出了棺材:“你懂什麼,和親女子,與夫君配不配是最不重要,我這就要進宮。”
永壁獨自麵對庭中棺槨喪儀,不知如何是好。
旁邊下人們也懵了——他們還奉旨在這裡哭喪呢,這會子棺材裡‘屍體’都跑了,哭還是不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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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也在頭疼。
要是消息早那麼兩天送到,自己就會給和婉另擇夫婿,偏生現在聖旨已經發往了巴林部,他好好侄女兼養女成了個未亡人。
蒙古那邊倒是不講究這些,如今還能是父死子繼,兄死弟及。
可滿人入關多年,早以自詡禮儀之邦,唯恐被漢人說是蠻夷。用一句話來說:就是漢奸要比日本人還像日本人。
所以大清對女人禮教,簡直比之前漢人統治時候還要嚴苛。
皇上自然頭疼:立刻給侄女指婚改嫁,似乎不太好,又有些閒著沒乾文人要嘰嘰歪歪了。
李玉誠惶誠恐聲音傳進來:“皇上,和親王求見。”
與此同時,和親王也已經在外麵彙報起來:“皇兄皇兄,臣弟來給您請罪磕頭啦!”
皇上:……
他揚聲道:“李玉,哪裡來宵小賊子冒充親王?俱朕所知,和親王頭七都快到了!”
李玉尷尬對著和親王笑,還把身子躲遠遠,和親王連訥親大人都打,何況自己了。
說曹操曹操到,訥親作為首席軍機大臣,正來跟皇上彙報備戰大小金川之事,一路想著正事,走到門口才看到和親王,臉兒都白了。
和親王立馬抓住他,笑容滿麵:“喲,這不是我們軍機處總領班大人嗎?李公公快點通傳啊。”
訥親被他抓在手裡,臉更白了。
而皇上見和親王跟著訥親就溜了進來,也是又好氣又好笑,索性當做看不見他,聽訥親彙報大小金川戰事預備。
倒是也不避諱弘晝。
皇上心知,弘晝雖然性子渾,但也不是不學無術人,從前也跟著皇阿瑪和自己一起處置過軍務,聽一聽也好,說不得他就有些出人意料主意。
然而和親王此刻心思根本不在這兒,他見訥親滔滔不絕,又要瞪人家,訥親隻得長話短說,然後迅速告退。
和親王見他走了,“噗通”就跪了:“皇兄,天命如此,你就把和婉留在京城吧。若是禮教所限,臣弟願意一輩子養著和婉在府上不出嫁。”
“再或者,如色布騰巴勒珠爾一般留在京中蒙古親貴少年也有,皇上就分給和婉一個吧!”
見皇上沉默,和親王又忙道:“其實宗親中女子頗多,許多人家也不愛惜女兒,再或者從前因犯事被削爵各王府,算血脈自然也是愛新覺羅氏,封了公主送出去,日子自然比在京中圈禁好啊。難道不是兩全其美?”
“何必非要是和婉出去呢?皇上也剛添了兩個女兒,和嘉與和顧公主,自然都是掌上明珠,難道來日都要送往蒙古,終身父女不相見嗎?”
烏庫紮氏聽說和親王掀了棺材板跑了之後,就一直在府上提心吊膽,生恐和親王那張嘴,真在禦前說了皇上不是,然後這個棺材就派上了真正用場。
直到永壁從外頭跑進來:“額娘,阿瑪回來了。”
烏庫紮氏忙迎出正房,隻見和親王眉飛色舞大步邁進來,一見她忽然衝過來,將她抱起轉了一圈:“我將咱們女兒留在京城了!”
兩人年少夫妻,和親王如今有五子一女,四子一女都是出自嫡福晉,可見感情深厚。
烏庫紮氏一聽就哭了出來:“當真?我不信你,你拿皇上聖旨來我瞧。”
和親王有點尷尬,隻要了口諭還沒要來聖旨。
不過皇上親口應承了他,要是反悔,他就去養心殿撒潑打滾去,繼續在朝上毆打訥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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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
高靜姝睜開眼時候,隻見皇上親自抱了和顧坐在她床邊。
“怎麼也沒人叫臣妾?”高靜姝有點生氣和後怕,萬一自己睡夢中說了什麼不該說怎麼辦!
皇上含笑:“朕賞海棠睡未足也,不願旁人驚醒。”
正說著,和顧發出了哼唧聲,似乎要哭,皇上立刻輕輕晃了晃她:“好孩子,沒事,皇阿瑪在呢。”
高靜姝看著皇上哄孩子樣子,覺得有點陌生。
他姿勢很溫柔。
上一回他搖晃和顧動作大了點,高靜姝連忙接過來——孩子不能使勁搖,很多人嫌孩子哭鬨煩躁就搖晃厲害,見孩子睡著還以為管用,卻不知孩子很可能被搖出腦震蕩。甚至孩子撞到床頭睡著也很可能是暈過去。
自從她說完使勁搖晃孩子不好,皇上動作就格外輕柔。
乳娘上前要孩子:“公主大約是餓了。”皇上這才將孩子交出去。
然後親自抬手替貴妃理了理有些睡亂了頭發。
“朕……將和婉留在了京中。”
果然見貴妃眼睛驟然一亮。
皇上歎息:“國與家,朕實在是為難。弘晝那樣難過,坐在棺材裡大哭,朕看了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他目光沉落下來:“朕這兩日還夢到了皇阿瑪。夢到了小時候,朕跟弘晝因為抽陀螺鬨了起來,弘晝不講理,贏不了朕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皇阿瑪走過來問朕,為什麼不哄一哄弟弟,為什麼不愛護他?”
高靜姝陪著皇上一起沉默,他大概隻是想說說話。
“於國,朕是皇上,要平定大小金川動亂,想要完成皇瑪法跟皇阿瑪心願,徹底收了準噶爾。所以需要跟蒙古聯姻,需要他們戰力。可於家,朕也隻是阿瑪,是兄長。”
皇上握住貴妃手:“朕沒法做到由著女兒去挑最合心意駙馬。可朕答應你,會像和敬和婉一般,總要將咱們女兒也留在京城。”
高靜姝眼裡不自覺含了淚:“好。”
皇上這才一笑:“彆哭,還在月子裡怎麼能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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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彌陀佛,皇上真是聖德寬仁。”
裕太妃坐在太後跟前眉開眼笑。太後也歡喜。
先帝雍正爺,也防著妃子與阿哥們情分過密,所以曾經施行過妃嬪交換兒子養育政策,太後也養過一段時間弘晝,裕太妃也看顧過一段時間當今。
就算有這種情分,裕太妃卻也不曾出麵開口。
她很明白皇上性子,決定事情求情是無用,還會讓皇上厭惡。
所以裕太妃一直忍著,在太後跟前也不敢討情麵。
如今聽說天降喜訊,蒙古博爾濟吉特氏男兒墜馬死了,和婉能如和敬一般嫁一個留在京中蒙古親貴,自然是好。就算以後要跟駙馬回蒙古省親也比一直蹲在塞外強。
所以此時才笑容滿麵來跟太後說話。
誇起七阿哥更是一連串好話。又投桃報李,從自己壓箱底體己中,拿出好物來分送給皇上新添兩位公主一個阿哥。
“太後娘娘有福氣,兒孫滿堂,以後阿哥公主隻怕更多,鬨得你頭疼。”
太後也笑道:“弘晝孩子也不少呢,哀家還羨慕弘晝有四個嫡子。”兩位互相捧了一番,裕太妃才道:“永琮過了周歲,就該把種痘之事準備起來了。”
自從順治爺因為天花去了,宮中極重視此事。
康熙爺在位年間,終於有了種人痘法子,於是宮裡所有孩子都得送去走一遭。經過這幾十年,技術已經成熟很,連民間都已經開始普遍種痘了。
太後有些心疼:“雖說這是宮裡慣例,若是孩子無弱症,都是過了周歲後儘早種痘。可哀家看著永琮就有點不舍得。到底是出花呢,雖說極少有種痘人因此不好,可到底有過,哀家怎麼能不擔心。”
裕太妃也歎息:“娘娘再不放心,也得舍得啊。”
否則皇上和大臣也不會放心一個沒有出過花太子和皇上。
順治爺給大家陰影實在有點大,主少國疑,康熙爺天縱英明,又有孝莊太後這樣祖母輔佐,朝廷還很是風雨飄搖了一陣子。若是以後天子再來一回染天花駕崩,留下幾歲孩子登基,不知道大清還有沒有這麼好運氣。
所以連公主到了兩三歲也都要種痘,何況是可能會繼承皇位皇子們,自然都要先出過花才好。除非是素有疾病體弱不堪重負,不能種痘,那也基本上算是直接放棄放棄了繼承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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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裡和顧公主滿月,四月裡七阿哥周歲,皇上都親自到場全程參與,可見看重心愛。宮裡自然很是熱鬨了一番。
永琮周歲過後,皇上就與皇後提起了種痘之事。
“朕想著命欽天監算個吉日,將永琮種痘之事先預備起來。寶華殿也要早早開始祈福百日才好。”
皇後臉上現出憂色。
皇上安慰道:“今年正好是個空閒,明年又有大選,你隻怕也忙不過來。”皇上還有不能說前朝之事:何況今年底,他就準備要對大小金川發兵了,兵戈之爭到底傷天和,他不欲將永琮種痘大事拖到明年。
皇後試探道:“臣妾聽聞民間有四五歲孩子長成再種痘……”
皇上搖頭:“朕問過夏子魚,幼兒雖然身小體弱,但種痘自然要發燒,越是小孩子發起高熱來反而越少些凶險。”
所以皇上當日高熱暈厥,太醫院死了心都有,可對幼兒來說,對高熱耐受要比大人高一點。
“況且孩子大了,會跑會跳,好動不說,又講不通道理。他覺得身上癢痛難受,必會哭鬨著去抓撓,若是抓破一點兒在麵上留了疤痕以後如何是好?”
“倒不如這會子他身小力弱,讓乳母們晝夜不息看著,或者用布裹手足,都能保住他不亂動。”又舉成功例子:“如今宮裡所有阿哥也都是這樣過來,並無差池。”
皇上更安慰道:“永琮種痘太醫充足,不比朕當年,隻是皇瑪法百多個孫子中一個,跟其餘堂兄弟一起入宮種痘,這不也平安過來了?”
要做大清將來繼承人,這是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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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院正親自到了欽天監一趟。
開門見山:“皇上命大人算七阿哥種痘吉日,不知大人算如何?”
正史委婉道:“四季都有良辰吉日,不知太醫院……”
夏院正本來就不太會打機鋒,直接道:“春冬原就是痘症多發時節不可用。夏秋陽光充沛,都是不錯日子,就是夏日氣溫高,放冰恐涼了阿哥,若是不放又恐熱氣過甚痘症潰爛。還是夏末初秋,太陽又好,溫度又不高時候。”
欽天監正史索性拿出年曆來:“您自己挑一天吧。我們再算算吉不吉利。”
夏院正從九月份開始挑,剛指向九月初五,欽天監正史就搖頭:初五是月忌呢,連著十四、二十三都不成。民間都有俗語“初五、十四、二十三,太上老君不煉丹”,所以還要避忌火燭,阿哥種痘要供奉香火,自然不能避火燭,這三天是不能了。”
“還有洛書九宮道:初一十五為星位之極,阿哥雖是尊貴,但到底年齡小輩分小,也該避諱……還有九月九重陽大節,最好不行種痘。再有幾個破日,諸事不宜。”
夏院正見正史拿著筆劃了一堆日子去,也每沒給自己留下幾天,於是就從裡麵選了個九月初八,正對著七阿哥初八生日,希望能有些好處。
日子定下來,欽天監就報上去。
皇上自然命寶華殿大師算著日子祈福百日,又命薩滿到時候跳神祝禱。坤寧宮中除了供奉神位,也有一薩滿太太,居三品女官位份,負責讚祀,此時也早早開始準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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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愉嬪帶了幾個仙鶴銜芝、瑞鹿銜花這樣喜慶圖案肚兜來看貴妃和五公主。
手裡還牽著永琪。
今日是永琪來後宮給額娘請安日子,所以愉嬪特意帶他過來,給養母請安,探望五公主。
高靜姝再見了永琪就不免問愉嬪道:“永琪當日種痘無事嗎?”
愉嬪把帕子捂在胸口,看起來也是心有餘悸似:“阿哥們都被單獨跟太醫關起來,臣妾就在外頭日夜供奉痘疹娘娘,等著宮門打開。”
“主要是這種痘並無定數,有孩子三四天發出來,有孩子則慢些需要五六天,再加上一定要結痂完全掉落才能開門,至少也要十二天,多則近一個月養好也是有。好在永琪發順當,十五天就出來了。可這十五天,臣妾在外頭算著日子真是煎熬很。”
現在有了和顧,高靜姝很能將心比心,也覺得心揪不得了。
永琪正踮腳站在炕邊看和顧公主,轉回來比劃:“妹妹好小。”
他很懂事,愉嬪特意囑咐過他手太重,不能碰妹妹,他就一點兒也不伸手,隻是趴在床邊上,睜著大眼睛看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