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和顧(1 / 2)

柯姑姑見貴妃醒了,就忙讓乳娘將公主抱上來。

高靜姝先是攥了攥拳試試,覺得恢複了力氣,這才敢伸手抱過女兒。見她小小紅紅一團,都有點不敢碰她,臂彎也不知該怎麼擺放才好。

又跟眾人重申了一遍但凡接近公主,必要洗手原則。

木槿在旁邊笑道:“娘娘自打侍疾回來,可是時刻不忘了盯著人浣手呢,也是好,如今咱們宮裡比彆處都乾淨。”

聽說貴妃無恙蘇醒,孫大夫和吳大夫又一起來磕頭。

吳大夫快人快語:“娘娘原生平安順遂,咱們沒出什麼力,偏生高夫人還賞了我們一人二百兩銀票,實在是有愧。”

木槿笑著對貴妃解釋:“夫人歡喜不得了,滿宮裡但凡服侍過娘娘都要給賞呢。”

吳大夫看了看小公主,當著柯姑姑等人,按照高靜姝從前私下教話說:“娘娘,草民接生過這樣多孩子,發現越是平民百姓家裡,親自喂孩子,孩子會康健些。倒比富貴人家一堆奶娘喂出來好。”

柯姑姑立刻駭笑道:“吳大夫,這可不成。宮裡貴人可不能自己喂養孩子,又不是用不起乳娘,傳出去叫人笑話。不比外頭孩子胡打海摔,吃羊奶都能長大呢。”

孫大夫跟吳大夫同時笑了,又說:“娘娘貴體,自然不能天天喂孩子,其實隻是吃兩三日母乳就夠了。”

柯姑姑這才肯讓步。

高靜姝低頭看著女兒小臉。

兩日就夠了,她隻是要把初乳喂給孩子——母親生產後初乳並不是雪白,而是微黃,含了許多母體要傳給孩子免疫因子,可以增強孩子抵抗力。

她自知在這宮裡,妃嬪不可能自己喂養孩子到斷奶,根本不現實。可這前兩日,她總要給孩子加一層保險。

柯姑姑生怕貴妃任性,真要自己喂奶,於是已經張羅著去給貴妃熬回乳湯藥了。

宮裡女人就是這樣,活著一體一身都為了伺候皇上,開枝散葉。

費儘辛苦生孩子,卻又不許自己喂孩子耽誤伺候皇上日子,最好是生完孩子就一切為了來日再次侍寢做準備,當真到也不能伺候皇上時候,最好識趣死了讓位給年輕嬪妃。

不過外頭女人也是一樣,在上伺候公婆丈夫,在下除了生育嫡出子女,還不能忘記給丈夫納妾照顧小妾跟庶出子女。

無非是古代女人一生罷了。

她不重男輕女,但原本確實有點怕生個女兒。

可如今女兒真降生,高靜姝又憑空升起一股子勇氣:正所謂發昏當不了死,已經有了女兒,就好好為她活著,為她爭取,不讓她成為一個無依無靠小可憐。

若來日真能如和敬公主這般,宮裡看重疼惜,也是這個時代女子能選擇最好一生。

她逗了逗女兒小臉:是個公主,最大好處,就是不必滿月就被抱去阿哥所。

因公主沒有舊例可循。和敬公主在潛邸時,自然是一直在皇後身邊長大,直到皇上登基,公主還又在長春宮住了兩年多,快八歲時才去了南三所。

公主雖也有女課,但皇上對公主一貫是視若掌珍,覺得讀書識字就好,又不要公主去科舉做女狀元,主要就是快樂為上。

所以和敬公主也不像其餘阿哥們,一月掰著手指隻見兩三次額娘。她想回長春宮就回去,甚至想去皇上養心殿也就溜達著去。

想來有和敬公主珠玉在前,皇上也不會苛責新生兩位公主,非要抱到南三所去養大。

高靜姝想一想能跟自己孩子呆在一個宮裡,就覺得很幸福。

從前隻覺得宮規苛刻,把孩子從親娘身邊抱走。如今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若是這樣軟這樣小孩子,滿月就被從自己身邊抱走,隻怕非要肝腸寸斷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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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命李玉傳話,過了晌午要過來看貴妃。

於是柯姑姑就幫著貴妃換過了衣裳,用濕布抹過了頭發身子,又在屋裡放了些香氣馥鬱清甜水仙花。

然後出來進去好幾遍,確認下一進屋子,不會有血腥味道才放心。

皇上到時候,高靜姝隻靠在榻上笑:“臣妾不起來了。”

“朕也不要你動。”皇上脫了外頭大衣裳,又自要水浣手,這才接過女兒抱了抱。

高靜姝十分感謝太後跟自己一樣潔癖。

聽說皇上每回去壽康宮,都得接受一遍這樣洗禮,才能接近七阿哥。

大約是太後防範仔細,七阿哥自出娘胎來,如今快要滿周歲了,生肥壯可愛,連發燒發熱都沒有過。

皇上抱了回女兒,又道:“朕給公主想了兩個封號,等你來選一個。”

高靜姝心道:就兩個封號啊,二選一嗎,那我要都不喜歡怎麼辦。

皇上卻沒想這麼多,公主才出生一日,若是當即有了封號可是榮耀之事。

高靜姝忽然想起來問道:“純妃,嗯,純嬪公主滿月臣妾也沒去,聽說皇上賜了公主‘和嘉’作為封號?”

皇上點頭。

消息傳過來時候,紫藤木槿麵麵相覷道:“宮裡還有嘉妃娘娘呢,天下好字眼多得很,怎麼偏給純嬪娘娘公主取和嘉為號?雖說是庶母,但也是長輩,雖算不著為尊者諱,可也該避一避。”

這世上字這麼多呢。

不知道皇上是覺得嘉妃不配讓公主避諱,還是對四公主不上心,以至於禮部禮部送來了封號,就隨便選了個用。

皇上卻不提此事,隻笑道:“你生產當夜,朕以天子之身翻閱了《上書》,這孩子正對月之吉神。月主陰,咱們公主又出生在花朝節之後,朕看著外頭月色,正是分外皎潔明亮,連著兩日都是如此。”

“所以朕選了兩個代表月亮封號,你挑一個。”

高靜姝頓時生出不祥預感。

乾隆一朝公主都從‘和’字。

代表月亮字,她頓時隻能想到:嬋娟,嫦娥,玉兔,桂樹,哦,還有銀鉤。

可不管是叫和桂、和娟、和兔還是和鉤,可都不好聽啊。

唯一過得去就是和嬋,但聽起來又想宮裡素來用鶴蟾圖樣。

皇上把公主交給乳娘,然後拉著貴妃手寫字。

“望?”

皇上含笑:“月神望舒,正是月位吉神。且望也是十五滿月,乃圓滿之意。”皇上看定貴妃,柔聲道:“再者這孩子也是咱們多年所望,自然是好。”

高靜姝眼睛一亮,這個不錯。

“還有呢?”

皇上又寫了一個。

“顧?”

“陽烏未出穀,顧兔半藏身。”

顧兔也可代指月亮。

皇上輕笑:“李白這首詩,寫是神仙,又祝禱君王長壽。朕素來喜歡後麵這句:拜龍顏,獻聖壽。北鬥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萬歲,長傾萬歲杯。”

皇上看著女兒嬌嫩睡顏:“長傾萬歲杯——朕女兒,自然有朕這個天子庇佑,君父常顧,百歲喜樂。”

“那就和顧吧。”高靜姝笑著輕輕摸了摸女兒腮:“臣妾隻盼著她這一生能夠長壽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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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回到養心殿後,曉諭六宮,賜貴妃所生五公主封號和顧。

六宮妃嬪紛紛來賀喜。

雖說早早給予封號,是極大恩寵,但對於六宮來說,貴妃這麼多年盼著孩子,最後還不是阿哥,隻是公主,就夠讓她們歡喜了。

所以雖然也酸公主早有封號,但還是能保持平常心來給貴妃賀喜。

嘉妃春風滿麵派貼身宮女紫雲去送賀禮:三妃懷孕,隻有她一個生了阿哥,另兩個都是公主不說,還有一個把自己妃位都給作沒了。

嘉妃沒出月子隻好讓宮女來,其餘妃嬪,從嫻妃起,到如今六嬪,都一並親至賀喜。

高靜姝就好像聽不懂暗示一樣,沒把公主抱出來給滿屋子鶯鶯燕燕看。

脂粉味道實在太重,萬一孩子吸了過敏就不好了。

同樣生了公主,剛出了月子純嬪看起來失落沉默,再沒有那種意氣風華樣子。就像個影子似坐在一旁。

舒嬪穎嬪都是大家子出身,性子也都頗為爽利,穎嬪剛進宮又寂寞,兩人走倒是頗近,此時各自送上禮物,然後圍繞公主說了會兒話。

愉嬪不必說,自然是在貴妃生產後就單獨來賀過了,此時坐在眾妃中,也隻是歡喜笑,並不多話。

婉嬪令嬪又俱是沉默,寧可不說也不肯犯錯,於是眾人坐了一會就散了。

眾妃嬪散後,和敬和婉公主才挽著手一並過來。

兩人各送上一方長命鎖。

和敬看多了永琮,自然也知道靠近孩子要乾乾淨淨才好,此時笑眯眯趴在床邊上:“貴娘娘,妹妹怎麼不對我笑?對著和婉卻笑了。”

高靜姝莞爾:“她才這麼大,還沒有視力,都看不清眼前是誰呢。”

和敬拿著撥浪鼓晃了一會兒,果然見妹妹隻要睡著,不似永琮般已經開始喜歡追著明亮東西看,這才放下。跟和婉一起問候了貴妃身子如何。

高靜姝自己沒什麼不舒服,倒是瞧著和婉瘦了許多,更加柔順沉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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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長春宮,和敬公主見皇額娘正倚在窗下看後宮賬目,不禁有點發呆。在她印象裡,很多時候,額娘都是端莊平靜坐在窗下,手邊永遠有幾卷看不完賬目和要處理宮務。

許多年了,從未變過。

“和敬?怎麼了?”皇後見女兒發怔,不由招手叫她。

“你們都出去。”和敬自己上了榻,倚在皇後身邊小聲道:“皇額娘,我去鐘粹宮看了妹妹。妹妹很可愛。”

皇後含笑點頭。

“皇額娘,女兒知道您跟貴娘娘和睦,我也常去找她玩耍。可在聽說貴娘娘生是公主後,我忽然就鬆了一口氣。”替額娘,也替她親弟弟永琮。

皇後無聲摟住女兒,和敬公主繼續道:“女兒覺得自己有些……有些自私,有些,有些壞。我會為貴娘娘生是女兒不是阿哥而私下高興,雖然也同情和婉隻怕要和親蒙古,但因不是自己要遠嫁,也會心有餘悸慶幸。皇額娘……”

這位大清嫡出公主,向來風光傲物,如明月昭昭,可驟然發現自己陰暗自私,旁人都未曾發覺開口,她就先不安羞愧起來。

皇後輕輕拍著她脊背:“和敬,私心人人都有。隻因在這世道,人人想要活著,想要活好。許多時候路就是這麼窄,容不得兩個人去走。”

她目光渺遠望向窗外:“我曾經跟貴妃說過,她生個兒子也好,若是永琮不夠出色,她兒子,總比其餘跟本宮不親近庶子做太子來強。”

和敬倉皇抬頭:“皇額娘,永琮怎麼會不聰慧,您想多了……”

皇後搖頭:“你看,額娘特意向貴妃說明,也是跟自己畫一道線,就算貴妃生了阿哥,我也不會對她們母子不利。可正因為我需要特意去強調這件事,才說明,我心裡也是畏懼過。”

皇上對貴妃心思,沒有人比皇後看更明白了。

皇上雖不是順治帝那樣癡情起來不管不顧人,更不是個專情性子。可貴妃與六宮妃嬪,在他心裡確實是不一樣。她孩子,自然也是不一樣。

皇後輕聲道:“和敬,每個人都有自私一麵,這是人本性,正如獸類茹毛飲血為了活下去,人也要掙命活下去。可和敬,人要是控製不住自己心中私心與惡意,那就會淪為野獸無益。”

“你為自己私心羞愧,正說明你是個好孩子。”皇後歎了口氣:“還好你是公主,以後又在京城過日子,有我庇護。否則你這樣心思,叫人怎麼放心呢。”

若想做個無暇好人,就要比惡人花十倍心力與智慧,因為作惡人是沒有底線。隻靠著自己是個好人,會被吃骨頭都不剩。

皇後自問,若自己隻是一味柔善沒有手腕,早被人害到不知道哪個冷宮裡蹲著去了。

“和婉婚事……”皇後眼中也有不忍:“你皇阿瑪心中已有決斷。準噶爾不說,大小金川也自年前起就有些動蕩。”

皇後雖閉口不談,但多少知道些外頭大事。

皇上年前之所以緊著把高斌這個吏部尚書都派出去,解決南邊數省白蓮教動亂,正是因為要先安國內,再騰出手來打大小金川。

既如此,蒙古自然是要用。

和婉和親,勢在必行。

果然,二月二十日,皇上下旨,和婉公主賜婚巴林部博爾濟吉特氏塞德。翻過年去就完婚。

聖旨一下,自是沒有轉圜餘地。

和親王府聽聞這道聖旨後,真是人人頭頂頂著一塊陰雲。

次日,京中各王公勳貴之家,都驚聞:和親王突然過世,如今門口都換了白了。

眾人大驚:這可是皇上親弟弟,當朝親王,怎麼驟然猝死?

高斌立命人更換素服,速速備吊唁之禮和準備路祭。親王之喪儀,送殯當日,必要封路淨水灑街,官員們除了在送殯沿街設上路祭外,還要行一跪三叩禮,奠酒,讀祭文。

和親王可是皇上唯一親弟,高斌一點兒不敢怠慢,連忙一一吩咐下去。

然而在他自己準備出門前,外頭管家又一臉匪夷所思來報:“老爺,和親王原來沒死。”

高斌立刻橫眉立目:“荒唐!親王生死豈是兒戲!王爺既然尚在,誰敢傳出這等惡毒傳言?”

管家期期艾艾:“消息是和親王府自己傳出來。”

高斌見下人也說不明白,索性還是備馬,直接自己去看看。

隻見和親王府門口已經全然掛白,一色戳燈都換了白燈籠,白茫茫穿孝仆從兩邊侍立。等著接待客人。

隨從遞上名帖,自有人前來奉迎。

高斌剛擺出一臉沉重進門,就跟出來訥親撞了個對臉。

訥親扯他:“彆去了彆去了,皇上白龍魚服,在裡頭對著和親王拍棺材板呢,咱們可彆去找罵。”

訥親一臉晦氣。

他一聽和親王突然過世,驚訝之下立刻前來吊唁。一來他如今是首席軍機大臣,按理說全國上下事情得一並抓起來,親王過世這樣大事也不例外;二來就是和親王曾經暴打過他,兩人是有梁子,所以他更要格外顯得重視一些,免得有人參他對和親王懷有私恨,不肯儘心。

所以他立刻就來了。

然後就撞上了匪夷所思一幕。

和親王府內明芳閣停靈處,和親王本人坐在棺材裡,伸長了胳膊拿供桌上供品吃,因夠不著,還罵旁邊下人:“沒長眼睛呢,給爺遞一個過來。”然後吃著蘋果繼續罵人:“怎麼哭這麼不儘心!再不好好哭,爺讓你們進來躺著!”

於是和親王府一片山搖地動哭聲。

訥親當場就懵了。

他怕和親王是瘋了,萬一再衝出來打他,所以訥親隔著老遠勸說和親王。委婉表示雖然從前王爺就行事出人意料,但裝死出殯實在是太過了,也不吉利啊。

和親王就熱情招呼他:“人哪有百歲不死,實在用不著忌諱。正如那戲本子,上台前總要排演幾遍——如今我若不先演幾遍,怎麼知道這些人來日置辦合不合我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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