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胸無城府,知道這件事難免露出去給旁人,且等回宮再說吧,宮裡另有好外科大夫沒有帶過來,到時候讓太醫院都給八阿哥好好看看,他實在不想要一個天生不良於行兒子,這不是在他子孫福氣上蒙上一層陰影嗎?
於是隻隨口道:“是外頭事兒。”
果然貴妃立刻不問了。
皇上很滿意貴妃嬌氣任性隻限於後宮,反而主動跟貴妃道:“你阿瑪年前去江蘇治水很有成效,隻是江南水患和漕運都是大事,不是一回兩回能完。所以這回東巡,就沒讓他跟著,再讓他往南邊去了。”
高靜姝也隻是笑:“在京城在江南都是給皇上分憂。”
皇上點頭:“好,朕想著,自打你生了和顧,滿月宴和周歲禮,你額娘倒是都入宮來過,可高斌還沒有見過外孫女,等他這回回京,就宣他見見。”
高靜姝謝恩。
皇上也被和顧跳有點受不了,於是想給女兒分散下精力,便哄道:“吃不吃點心?”結果和顧因為太高興,越發用力跳了兩下,踩得皇上都忍不住咧了咧嘴。
和顧吃了半塊酥軟牛乳糖後,高靜姝就喂了她好幾口清水,又教她漱口吐出來,然後才讓乳母抱回去。又囑咐乳母,吃了東西就要給公主用點清水漱口,免得壞了牙齒。
皇上在斜倚著看著,不免笑道:“朕從前還覺得你看醫書不好,可自打朕病了那一回,你換藥換那樣好,皇後生產時又立了大功,朕倒是刮目相看起來。如今看你養孩子這樣仔細,連皇額娘都說這法子好,小孩子身上乾淨,原該這樣養著,才不容易生病。”
高靜姝笑眯眯:“皇上從前都是嫌棄臣妾,今日忽然來誇了臣妾這樣一大篇,有點嚇人呢。”
皇上抬手掐了一把貴妃腮:“真是,朕都誇不得你了。”
心情好了,皇上也有心思對人好了:“你不是想去看大明湖嗎?明兒朕就帶你們去遊大明湖。”
高靜姝心裡一跳,脫口而出:“帶上和顧好不好?”
皇上略微猶豫:“可是三月初,外頭還是有些冷。”
見貴妃懇求目光,皇上又道:“那就讓人提前去將大明湖上亭台都收拾了,單獨封出幾間暖和屋子來。叫阿哥公主們都去玩一日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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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湖在有些朝代也被稱作小西湖,在北方算是一景。
一聽皇上要遊大明湖,山東巡撫就有點焦慮:皇上有興致自然是好,可這個季節大明湖確實不太好看啊,雖說山水清澈,柳樹新綠垂絲萬縷,也頗為清麗,但較之盛夏滿湖荷花,自然遜色不少。
隻得景色不夠,動物來湊。放了許多鳥雀稍加彌補。
尤其是丹頂鶴孔雀這種飛不走又大個,方便貴人們觀賞。同時也趕著采買了許多馴養過得相思鳥、白玉鳥、戴勝鳥以及各色會說話大鸚鵡,散放在園中,增添些色彩聲響。
太後見皇上這樣有興致,自己卻是興致缺缺:覺得不過一湖而已,季節又不對,於是懶怠出門。
皇上便攜後妃們與阿哥公主一並出門遊玩。
山東巡撫在大明湖上,除了準備了龍舟大船,也預備了南邊秦淮河畔那般能容納十人左右畫舫,也彆有風味。
皇上一見就道:“大船倒是無聊了。”
山東巡撫立刻明白,侍衛並宮人忙拖來數條小船,打頭一艘塗金銀粉最為華麗。
皇上自然帶了皇後上第一艘船。
又見這船上沒有龍鳳標誌,貴妃上來也不算僭越,就點了貴妃道:“你自己帶著和顧朕也不放心,一並來吧。”
剩下後妃們已經能心平氣和看待皇上偏心了:習慣就好。
在後頭則是阿哥公主們畫舫。
因嘉妃懷著身孕告假未曾來,於是嫻妃作為獨一個妃子,自己上了後頭一條畫舫。
然後六嬪紛紛結成對子,兩兩一對上了畫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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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高靜姝是更想自己一艘船。
方才看到大明湖第一眼,她幾乎落下淚來。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這麼想來大明湖,也沒有人知道,她拉二泉映月為什麼跑到似趵突泉彆有洞天。
濟南,是她故鄉。
時隔近四年,她再一次看到了大明湖。
小時候,她曾牽著父母手在這裡遊湖,尤其是每年正月十五晚上大明湖畔掛滿了花燈,一家三口都會出來,爸爸每年給她買一個荷花燈。
等她上學了,也會跟同學來大明湖玩,南門處可以租到自行車,大家騎著車呼嘯著圍著湖轉圈,灑落一片片笑聲。
等她到了也會心動年紀,曾經跟彼此有好感男生,在夜色深深大明湖邊散步,心口像揣著小兔一樣緊張。
她童年、少年、青年時光都在這個湖畔。
如今她終於回家了。
可這兩百多年前大明湖,跟她記憶裡並不相同,沒有嬉鬨遊人,沒有船上小飯館,沒有路邊賣氣球和泡泡機小販,隻有大匹黃布圈出來一片湖,安靜富麗。
河畔空無一人。
就像她自己,孤孤單單在這個時代裡。
她抱著女兒,趁人不備把眼淚擦在女兒衣服上,心中道:“和顧,媽媽回到家了,你看看這裡,這是媽媽家。”
不知道在這個濟南城某處,會不會有自己不知道哪一輩先祖,正在辛勤勞作,過著平淡日子。
就像她從前那樣,有各種小煩惱,卻還是平淡自由日子。
她站在小小窗戶旁邊,貪戀看著外頭風景,哪怕是陌生故鄉,也是怎麼都看不夠。
因兩岸隻有垂柳和迎春晚梅等普通花木,景色缺缺,皇上皇後看過一回,就坐回桌前飲茶。
見貴妃長久抱著孩子矗立在窗前,皇後不由笑道:“你這麼喜歡這裡,不如將和顧給本宮,去船頭看看,那裡闊朗些呢。”
船艙窗子特意打小小,是免得公主阿哥頑皮落水。
看景色難免逼仄。
高靜姝對著窗外調整了神色,這才轉身帶笑將孩子交給皇後娘娘,走出去自行坐在船頭繡墩上,雙手扶著欄杆,認真尋找哪怕一點點跟自己記憶裡一樣地方。
可除了碧綠湖水,兩岸沉默垂柳,什麼都沒有。
船艙內。
皇上望著貴妃背影,不禁莞爾:“真是什麼景色她都能看津津有味。”
而皇後則低頭看著和顧笑容滿麵小臉兒:“貴妃是個知足常樂性子,最好不過。”然後又將和顧抱到皇上臉旁邊:“和顧一雙眼睛,真是像足了皇上。隻是臉容可越來越像貴妃了。”
皇上神色難掩得意:“朕女兒,眉眼自然是像朕。”伸手逗了逗女兒臉頰:“臉容像她額娘也好,真是朕漂亮小公主。”
坐在船頭高靜姝,看著碧綠湖麵,天空中飛著各色漂亮鳥類,越發覺得這裡陌生。
她記得,這湖上是有一座雨荷亭,用還就是乾隆傳說中風流韻事:一句“皇上您還記得大明湖畔夏雨荷嗎”,是多少人童年回憶。
想想人生也真是奇妙,她小時候在雨荷亭前來來回回,哪裡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真會回到乾隆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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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有雨荷亭,但山東巡撫接到皇上命令,晝夜趕工,就在大明湖畔風景最佳處平地起了幾間供皇上休息屋舍。
雖然工期短,但還是造亭台樓閣俱全,一道彎彎竹橋連著湖中亭。
坐在小歇廳中,還能看到屋裡映出碧水漣漪,恍如坐在碧天深處,彆有一種清幽之感。
皇上終於開口:“此處倒還罷了。”
自有太監去回山東巡撫皇上金言。巡撫大人終於能鬆口氣,工期緊張,自然不能十全十美,皇上沒有不滿就好,連忙送了禦前公公錢財謝過。
因到了用點心時分,皇上便將在側室歇息所有阿哥公主都召了來一並用。
這是高靜姝時隔小兩年,再見到大阿哥,聽說他已然做了三個孩子父親,都兒女雙全了。
不過在高靜姝心裡,他還是當年那個鑽牛角尖少年:貴娘娘,為什麼皇阿瑪一手教導了我要爭要心狠,最後卻厭棄了我。
如今高靜姝再見他,卻見他比起當日越發消瘦沉鬱。
連那張跟皇上五官相似臉,都因為氣質改變,而不太像皇上了,倒更像是一個靜默影子。
其餘三阿哥、四阿哥高靜姝見得更少,除了年節下遇到,他們稱呼一句貴娘娘,自己點頭回一句,再也沒說過彆話。
永琪後麵跟著四歲六阿哥永瑢,這孩子看著有點膽小。
大約是打他出生起,純嬪就逐漸失勢緣故,漸漸懂事兩年,額娘又被降位,乳母日日念叨著讓他懂事,不給額娘添亂,自然將六阿哥性子教有點軟。
可憐六阿哥上麵有天才兒童五阿哥,下麵又是七阿哥這個嫡子,他夾在其中就成了小可憐。
對比起功課緊張阿哥們來,和敬和婉公主現在任務就隻剩下了好好享受閨中生活。
至於繡活,喜歡可以自己繡一點,不喜歡也無妨。
任憑哪個婆家也不敢挑剔公主沒自己動手。
和嘉公主比和顧還要大兩三個月,此時被乳母抱著跟在兩位公主後頭,穿整整齊齊玫紅色緙絲衣裳,看起來也是個漂亮小姑娘。
然而純嬪看看自己女兒,再看看皇上剛親手交到乳母手裡和顧公主,還是忍不住心酸。
緙絲難得,自己今日也是著意給女兒打扮了,正是想讓皇上多看看女兒,好多多垂憐。
如今自己宮室,皇上半步也不進,雖然偶爾會想起讓乳母抱了和嘉公主去見見,但到底比起和顧來就少太多了。
皇上心就那麼大,前朝分完了,後宮本就沒多少精力時間,自然是見得多宮妃和女兒更加心疼。
看著兒女分列而坐,皇上數數個數,頗為滿意。
然後又想著,明年務必要把永琮挪出來了,不然長於婦人之手難免溺愛。況且在皇額娘處,自己管教也不方便。
等過了三歲,這種場合,永琮也就該到了。
皇上在兒女同屋時候,雙標展現淋漓儘致。
問女兒無非是玩高不高興,身邊伺候人儘不儘心,山東菜用慣不慣,不可口儘管叫禦膳房人重做,彆委屈了自己。尤其是對和婉這個侄女,皇上並未因她不遠嫁蒙古而疏離,反而因為和親王坐在棺材那場大哭,對和婉生了更複雜一點疼愛之情,對她與和敬待遇都等同起來。
總而言之,皇上看女兒們就是怎麼看怎麼活潑可愛乖巧伶俐。
再看兒子就是:“自打出京到現在大半個月了,師傅們都不在身邊,怕不是都憊懶起來?大字可都按時寫了?朕今晚回去就要查。”
高靜姝聽著都緊張起來。
上學時候最怕什麼?最怕就是老師查作業。
最掃興是什麼?就是今天春遊,結果春遊途中老師忽然說回去要查作業!
果然阿哥們臉有誌一同緊張起來,其中三阿哥肯定是沒完成功課,因為高靜姝看著他臉當場都綠了……
她都能看得出來,皇上自然更看出來,直接點名:“永璋!”
三阿哥戰戰兢兢出列:“上回朕查你字就粗疏不用心,國語文法還有錯處,竟然連祖宗規矩都渾忘了。今日若再有錯處,便仔細著。”
純嬪急直咬牙。
皇上訓兒子,是秉承《朱子訓家》中堂前教子規矩。大庭廣眾之下罵兒子在這個時代根本不是個問題,而是每個父親正常表現。
就像賈政當著眾位清客,哪怕心裡覺得寶玉有點詩才,也要大罵他賣弄。好像誇兒子一句就失了做父親威嚴似。
連皇後也不能勸說,眾人隻能屏氣斂聲,等皇上發作過去。
高靜姝看著三阿哥臉又轉為蒼白羞憤——三阿哥如今十三歲,要擱在現在那就是個叛逆期。
青春期少年是最要麵子最敏感時候,當著嫡母庶母親娘,還有哥哥弟弟,隻有他自己被皇上拎出來責罵,隻怕心裡會很羞憤。
然而在古代,這些少年倒是不能叛逆,誰也不敢給皇阿瑪來個橫眉冷對摔門,隻能憋著。
皇上罵完三阿哥,就用:“你們也一並小心著。”敲打了其它阿哥,然後才賞起了景色。
屋舍三麵環水,從窗戶望出去,還能望見一麵枯荷,頗有零落淒寒之美——也是當地曆城知縣特地獻策安排,雖然絕大部分殘荷都拔了,但也特意留了一片,當然留不能亂七八糟傷眼,而是特意設計如同枯山水一般,彆有美感。
果然皇上臨窗外望,不由感歎:“若是六月一一風荷舉,必也是一景。”
永璋剛挨了罵,而大阿哥永璜這些年在皇上跟前一直默默,不點名就不開口,倒是四阿哥永珹道:“皇阿瑪,兒臣想起當年曾鞏明湖之句:一川風露荷花曉,六月蓬瀛燕坐涼。若是六月,一定是如仙鄉一般水鄉。”
皇上轉頭道:“你們素日詩詞怡情即可,切莫移了性情。”
永珹恭敬道:“兒臣是素知皇阿瑪為各地水患擔憂,於是曾請教過師傅許多治水之事,到了山東境內,又想起師傅曾講起,曾鞏當日在濟南任知州時,這大明湖還並非是一景,反而水患嚴重。還是曾鞏以官身親自帶著當地百姓們一起疏浚水道才有了今日這清澈平靜‘明湖’。兒子心中感佩其為官為人,這才又讀了許多詩作。”
皇上微微頷首:“你倒是用心。時人都讚曾鞏詩詞好,連王安石都道‘曾子文章眾無有,水之江漢星之鬥’。曾鞏卻沒有如一般墨客一般隻顧吟詩作對,反而用心治水,造福百姓,以至於調離濟南時,百姓湧上街頭拉起吊橋舍不得他離去,可見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稱,是否愛民天下人都會看在眼裡。你們是皇子,來日要入朝辦差,也要替朕分憂,為民造福。”
諸位阿哥們自然誠惶誠恐,當即表示受教,再表達一下一切聽從皇阿瑪指揮思想。
高靜姝默默拿著一塊荷花酥吃著,心道:這場遊湖,對阿哥們來說,也太難了。
她正在出神,忽然聽到大阿哥開口道:“北宋有曾大人,如今皇阿瑪也有高大人這種治水明吏。兒臣不才,雖身在禮部,但也聽過人提起過高大人治水之功。”
高靜姝:……我真不知道,大阿哥你這是為當年威脅我爹在道歉,還是繼續在坑我們。
皇上神色看不出有什麼波動,隻淡淡道:“今日並非禦前奏對,而是全家人一並賞景,前頭事兒無需再提。”
永璜應了是,然後默默退下。
他是真想給貴妃示好一下:希望這次好話,能讓貴妃感受到他歉意,之前真不是故意……不,雖然是故意,但對於威脅高斌這件事他已經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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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遊完趵突泉大明湖,高靜姝一直沉浸在一種頗為劇烈傷感中。
沒有抱著和顧,獨自坐在船頭時,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想要翻過船上欄杆跳下去。
跳到這熟悉隔了兩百多年湖水中去。
或許再睜開眼,她就能回到家,就算不能,也算是埋骨故鄉。
但是很快,她就清醒過來。
湖水裡映出不是她自己臉,而是一張格外美麗麵容,步搖垂下紅寶石珠子隨著她低頭而輕輕落在腮邊,帶著寶石獨有光滑冰涼。
妃嬪自戕,罪及家人。
既然在這裡,連死都沒有權利,她心底無端生出一股子孤勇:那我偏要好好活著,我偏要活最快活,活最久,讓和顧不失去母親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