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青合縣, 麥穗手裡捏緊蒜薹鐲走進金鋪,另一支她給了陳進福。
新縣令雷利風行, 測量田地登記人口,發出最新政令:凡是戶下人均不足十五畝的都可以到縣衙買地。很便宜八百文或者一石小米,對於剛退了錢糧的青合百姓來說,幾乎是白送土地。
麥穗家提前買了三十多畝,不在優惠行列, 陳進福家更不行, 但是陳氏族人幾乎家家都不夠。陳進福號召大家拿糧換, 哪怕勒緊褲帶再餓半年, 這機會也不能放過。他自己更是拿出幾十石糧食, 全部家底補貼族人買地,麥穗作為其中一員當然義不容辭。
從金鋪出來麥穗懷裡揣著五十兩銀子,默默出東門一路打聽安平村怎麼走, 十年過去不知爹娘哥哥他們怎麼樣了。
往東的路遙遙無期, 路兩邊是零散廢墟荒蕪田園,偶爾還有被燒焦的樹, 樹上寒鴉一動不動立在枝頭。原本應該熱鬨的縣城路,寂寞的竟隻有她一人,麥穗想起二妞的話‘這十裡八鄉有些村子幾乎死絕。’
心時快時慢的跳, 腳下一會兒快一會兒慢, 她既想快點去見爹娘哥哥, 又怕去了什麼也見不到。
“嘿, 小姑娘長得不錯懷裡揣的銀子吧, 哥哥跟你一路,銀子給我好好放你走,不然……嘿嘿”一個偏瘦男人忽然跳出來擋住麥穗“老實點,哥哥可是吃過肉的!”
吃過肉,吃過什麼肉?麥穗冷笑,眼角餘光掃到對方臟兮兮破長袍,下邊露著靛藍粗布紮腳褲,那紮法一看就知道當過兵或者匪兵。
心情不穩的麥穗根本不想理會,向前猛突一步一個擒拿手把人撩倒在地,也不說話憋住氣一通猛揍。王八蛋原來不也是人,人性呢!
開始那男人還能扭兩下,可他到底有些日子沒吃飽,很快扯著嗓子直叫饒命,再後來口鼻出血在地上抽抽。麥穗站起來‘呸’了一口:“死了算你活該,活著再敢害人我拿你祭刀!”
王八蛋!這些害人的匪兵。
麥穗心裡忽然急起來,提起裙子往東跑。當兵三年麥穗也經過南征北戰,幾千裡行軍不知走過多少次,三十裡根本不在話下。
路過一個個遭受戰火蹂、躪的村子,麥穗邊跑邊問,終於遠遠看見一棵一抱多粗的皂莢樹。那棵樹不應該光禿禿半燒焦的樣子,本應該樹冠濃密遮日,本該娘提著籃子勾皂莢。
安平村……到了
十年不曾回來
麥穗呆呆停住腳,眼眶酸澀視線一點點模糊,好像看見大哥憨笑,三哥被爹追的上下亂竄。
“這誰呀,姑娘找誰?”一個穿著補丁的農婦問麥穗,麥穗沾掉眼淚仔細看卻不認識,大約是她走後嫁來的:“謝謝嫂子,我認得路。”
她家就在村東路北第三家,木門不見了一道柵欄門拴著,院裡屋子也變了屋頂新鋪的茅草。透過柵欄門院裡一個佝僂婦人在晾衣服,花白頭發神色看著倒不錯,原先高大的身材變矮許多。可是再變麥穗也能認得她,淚眼模糊麥穗抓緊柵欄。
“娘……”
張大娘停下動作,好像聽到夢裡的聲音,她僵硬轉頭陽光逆射,柵欄門外站著個仙女似的姑娘:高挑身材看不出布料的衣裙,裙角繡著一支鵝黃梅花。
大眼睛瓜子臉,長的那叫真好看。張大娘眼淚立馬落下來,哽咽的不敢說話,生怕自己把仙女嚇走了,隻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
“娘!”麥穗叫她,張大娘‘哇’一聲哭了:“你個死女子你跑哪去了”一邊哭一邊三腳兩腳跑來拉門,拉著麥穗對住肩膀捶打“跑哪兒去了,娘去打聽隻說你跟你男人去京城了。”
麥穗一把抱住她娘,哭:“我們沒去京城爺爺呢,爹呢,幾個哥哥嫂子還有侄兒們呢?”
屋裡走出個三十出頭瘦男人,看著麥穗一身鮮亮奇怪:“娘,這誰家小姐?”後邊緊跟著一個三十多婦人,倒是那婦人上下看了半天,驚訝:“這是麥穗兒?”
麥穗看了幾眼:“大嫂”
另一間屋子出來兩個年輕些男女,男的驚訝:“真是麥穗兒?”女的看著麥穗衣裳眼睛都直了,真漂亮。
“四哥,那這是四嫂?”麥穗問“大哥三哥五哥呢,分出去了?”
張大娘抹把淚拉著麥穗進屋,吩咐四媳婦:“去做晌午飯,蒸幾個白麵饅頭出來。”四媳婦羨豔的看了麥穗背影一眼,忽然歡喜起來急忙下廚。
屋裡張大娘拉著麥穗坐下:“跟娘說說你這些年過的咋樣?”
麥穗看看沉默的大嫂、二哥、四哥轉回來對著她娘笑:“挺好的,那年去京城遇上流民,我們從馬車上掉下裡,然後就去泰安那邊當兵。”
多簡單一句話,張大娘心堵的啊,使勁忍住眼淚就問一句:“你們從哪兒掉下來的,離泰安多遠?”
“伏梁山那一帶,離泰安幾千裡吧,不過我們也不是直接去泰安,還想去京城來著,走到安陽被堵住了,沒辦法才去的泰安。”
麥穗說的輕鬆,張大娘心卻跟撕爛了一樣。那些地方聽都沒聽說過,她姑娘是怎麼領著十二歲小男人,躲過流民兵匪在亂世求一口吃食?東西南北幾千裡,張大娘不敢想,大冬天沒吃沒喝沒處住孩子怎麼挨下來的,不敢想姑娘見過什麼經過什麼。
麥穗看她娘紅著眼睛臉色難看,連忙笑著說:“現在都好了,長庚如今是正六品副糧官,日子好著呢。”環視一周:“大哥他們呢?”
大嫂低頭不語,二哥彆過臉四哥尷尬,張大娘抽下鼻子乾脆利落:“家裡人都在這兒了,你爺爺命好早些年過去了,你爹和你另外三個哥哥兩個嫂子都沒逃過兵匪。你大哥留下你大嫂侄兒,娘做主改嫁給你二哥。”
爹、大哥、二哥、三哥,麥穗心抽抽痛,最疼愛她的大哥,老領著她玩的三哥,老惹她的五哥……
“吃飯了,吃飯了”四媳婦笑著進來“小姑難得來一趟,嘗嘗嫂子手藝。”張大娘瞥了四媳婦一眼,拉著麥穗坐下,二哥連忙給麥穗遞一個白麵饅頭。家裡他和老大年紀大,以前都讓著小妹。
四媳婦斜一眼沒眼力勁兒的老四,笑著給麥穗遞一碗蛋花湯:“家裡窮,這雞蛋還是嫂子去村裡借的,小姑彆嫌棄。”
張大娘冷著臉端過來‘砰’放在麥穗麵前:“吃飯那麼多話。”幾個台階似的蘿卜頭,瘦的隻剩眼睛都盯著麥穗手裡饅頭。
麥穗笑笑把饅頭給孩子們一人一個,轉頭對她娘說:“小時候家裡窩頭都沒多的,我還記的四哥藏給我半塊蒸南瓜。”
四媳婦總算舒暢些,笑:“他是哥哥讓著妹妹應該的,兄妹間本來就該互相幫襯”張大娘默默聽著,吃完飯麥穗想給爹和哥哥們上墳,張大娘變臉:“去什麼去,趕緊回你家去。”
“娘?”麥穗疑惑。
“娘什麼娘,早十年我就把你賣給陳家了,跟我們張家再沒半分乾係”
四媳婦急了,拉住張大娘:“娘怎麼說話的,到底是一家子骨血。”
“我怎麼說話的?要不是麥穗一身光鮮回來,你能這滿臉笑,不就是打量她男人有本事想沾光。我把話撂在這兒,麥穗兒是我賣了的,跟張家分毫關係都沒有,你們一個個誰敢巴上去,我打斷他的腿!”
“娘!”麥穗急
張大娘挺起彎了許久的背:“麥穗,你記得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更何況你是賣出去給老三換媳婦,早跟張家恩義兩清。”
“娘!”麥穗心裡難受。
“老二老四給我把她扔出去!”張大娘厲色。
“娘”兩個瘦漢子跪下“我們保證以後不去攀親,就讓麥穗兒多待一會兒。”
“多待一會兒能乾啥,日子不過了?”
“不扔是吧,我扔!”張大娘把麥穗往外扯,麥穗終於明白她娘的決心,哭著笑道“娘,我走”環顧已然變得陌生的院子,人到中年的兄嫂不認識的侄兒。
麥穗從懷裡掏出銀子:“我知道自己是賣給人家當媳婦的,我知道好好過日子”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我娘待我跟親閨女一樣。”
想起往日陳大娘疼愛,麥穗破泣而笑看著她娘:“比親娘都好,吃的穿的樣樣最好。”
張大娘心裡終於舒服些,不枉她當年私下打聽一回:“好就好,婆婆慈愛男人能乾,以後老老實實跟人過日子,不許瘋小子一樣到處野。”
麥穗把銀子遞給她娘:“這錢娘拿著置地,我今天來也沒想什麼,我知道自己是賣給人家的,從跟著大娘走那一天起就是陳家媳婦陳家人。”
五十兩銀子能給家裡置六十多畝地,再加上她家原來二十幾畝地,都趕上小地主了麥穗沒啥擔心的。其實張大娘擔心兒媳吸血完全多餘,麥穗做事向來有自己一杆秤,她並不是想認回娘家,從被賣那一刻起,她就和張家沒關係了。如果不是這一場離亂,麥穗也許永遠不會回來看一眼,如今看一眼也就安心放心了。
張大娘看麥穗一步步走到皂莢樹下,又想起那年傻閨女被人領走,在後邊扯著脖子囑咐:“麥穗兒,記得女兒家草籽命,落在哪裡長哪裡。”
麥穗轉過來點頭:“嗯”
“但是不管落哪兒都得自個兒要強,知道不?”
“知道”麥穗揚聲。
“走吧,好好跟你男人過日子,以後再彆來了。”張大娘舉舉懷裡銀子“咱們家再不窮了,彆扯心扯肺的,好好過你日子。”
“嗯”這一次麥穗跪下給她娘磕個頭,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