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時回到知青點的時候,約莫是午後兩點多。
這個時間,大家要麼在田裡乾活要麼在田邊午憩要麼在山上砍柴要麼在豬場喂豬。
哪怕是滿腹詩書的知青,也要入鄉隨俗下地掙工分,不然連肚子都填不飽,哪來的力氣汲取知識。
鄉下地方的農忙時節,像江時這麼空閒,可以吃完飯就四處晃蕩的,才是真的罕見。
所以他推開院門時,裡頭空空蕩蕩的,隻有一位女知青坐在屋簷底下,探出半個頭給太陽,一邊曬頭發一邊看書。
這位女知青穿了件白色的襯衫,下配格子裙,腳上套的還是皮鞋,連襪子都彆出心裁地在襪口處縫上了褶皺。
十分十分洋氣的樣子。
莫說是南垣嶺村了,便是放眼整個南灣市,江時估計也找不出多少像她這樣的時髦女郎。
聽到推門的動靜,時髦女郎從書裡抬起頭,本來還蹙著眉,似乎是嫌棄來人打擾了她午後讀書的清靜。
但一看見來人是江時,她的臉上立馬浮現出幾分驚喜,嗓音也拐柔了八度:“江時,你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倉庫那邊現在也沒什麼事需要做。”
江時很禮貌地衝她一頷首,邁步往屋內走,“剛好回來寫封信。”
哦,寫信啊。
時髦女郎在心裡點點頭。
也是的。
明天是他們幾個知青約好一起去縣裡的日子,大隊上介紹信批的很嚴,難得出門一趟,確實要在出發前把家信和要寄出去的包裹準備好。
她的視線一直追隨著江時的腳步而挪動,眼睛裡滿是期待。
似乎是希望他能夠問點什麼。
然而並沒有。
男人對在知青點看見她這件事反應很平淡,簡單回了她的問題就徑直往屋內走,步履匆匆的,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看。
譬如這種“你今天為什麼不去上工?”、“你怎麼這個時間還在院子裡看書?”、“你看的是什麼書?”、“午飯吃了什麼?”——的寒暄性問題,他完全不問。
用一個清淡的背影,直接切斷所有繼續往下聊的可能性,讓戈書文感到極其的失望。
戈書文,就是這位時髦女郎的名字。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很符合她愛讀愛寫文稿的文青愛好。
戈書文和江時同齡,是從滬市那邊來的知青,性格上也帶著很明顯的江南女子的特質:輕聲慢語,多愁善感。
她的家境應該是不錯的,這一點,從平時滬市那邊給她寄的包裹裡就可以看出來。
畢竟她從不把自己的好東西捏著藏著,家裡寄了什麼稀罕的吃食,第一時間就是張揚地拿出來分,知青點不少女孩子一方麵收了她的好處,一方麵又很看不慣她,覺得她就是在刻意炫耀,把她們這些條件不好的當乞丐一般對待。
——以上,基本可以判斷出這位戈書文同誌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就是一位天真又高調的,不會處理人際關係的,什麼心思都擺在明麵上的,敏感脆弱的少女文青。
她究竟有多高調多不會處理人際關係呢?
譬如她喜歡江時這件事,知青大院裡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稍微長點漂亮點的幾個女知青還收到過她的“暗示”,示意自己看中江時了,要她們不要招惹自己的男人。
像江時這樣條件好又有文化有風度的男知青誰不中意?
而且,什麼叫“她的男人”?
冉福和江時的關係,不是比她近多了?那也沒見冉福耀武揚威地警告彆人啊。
戈書文這種自作多情式的宣誓主權的做法,一下把知青大院裡一半以上的女孩子都給激怒了。
——所以說,江時最不喜歡的就是戈書文這種類型的女人。
因為太會惹麻煩,而且總會把彆人牽扯進她自己惹的麻煩裡,簡直比麻煩更麻煩。
他現在基本就是,能不和她有交流就不和她有交流。
以免真的控製不住情緒直接撕破臉。
要知道,他可不是那種憐香惜玉又或者十分顧及表麵風度的人。
......
進屋之後,江時沒有馬上找燙傷膏,而是在男知青屋內的唯一一張方桌前坐下,翻出了信紙和筆,開始寫信。
——給他遠在京城的家裡人。
信的開頭一如往常,都是些寒暄和問好,以及關於自己近況的描述。
江時寫的非常順,洋洋灑灑一長篇,漂亮華麗的詞藻浮現在信紙上仿佛都不用過腦子的。
但寫到後麵的時候,他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慢的還不止一星半點。
一字一筆畫,仔細再仔細,斟酌再斟酌,光看他蹙起的眉頭和凝重的表情就知道,他寫的很不輕鬆。
寫的是什麼?
全是和林穗子有關的事情。
他寫他看中了一個姑娘。
在南垣嶺村這個地方。
這個姑娘很好。
如今,他也到應該成家立業的年紀了。
正巧這個姑娘很好。
家中長輩此前一直擔心他一個人在南方過的孤苦,沒人陪伴沒人照顧。
而這個姑娘很好。
所以......
“所以,倘若林同誌答應,祖母也同意,下次回京探親,我便帶她一齊回來......”
“母親那裡,便要托二老幫忙說和。當然,如若實在講不通,就隨它去罷,如今是婚姻自主的時代了,我心裡自當有數......””
“這個姑娘真的很好,我很中意,望祖父祖母能夠體諒我的心情.....”
——江時這封信,是寫給他爺爺奶奶的。
因為他知道,若是直接寫給母親,根本不會有被同意的可能性。
並不是卡在家庭背景和處事能力上,而是在性格上,林穗子就直接被判了死刑。
江時完全了解他母親的擇媳取向:
單純可愛,善良活潑,尊老愛幼,孝順正直。
林穗子......基本上一條都不符合。
怎麼說呢,他母親是個很幸運的女人,小時候有外祖父外祖母寵著,嫁人後有父親護著,哪怕在最動蕩最混亂的時候,也沒吃過多少苦,一直順風順水活到現在。
所以哪怕如今已經四十多歲了,性格依舊和少女時期一般任性。
而家裡人出於親情和愛情,都刻意地讓著她,順著她。
這也就是為什麼,江時從小到大,就一直對“單純善良”類的女孩子不感冒。
在他看來,單純就意味著愚蠢。
而善良就等同於麻煩。
他母親就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江時已經在他母親身上吃夠苦頭了,並不想在未來妻子身上複製粘貼般再體驗一遍。
可是,不喜歡天真的也不意味著就一定要去喜歡惡毒的是不是?
但是這個世上,哪有那麼多不過分惡毒又不過過分善良,清醒自持聰明自立,既不過分世故成熟,又能夠做到圓滑全麵,善解人意還堅守本心的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