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大家所嫌棄的房子, 在父女倆看來卻極好。
首先是大，前院雖沒有後院大，但也占地三分。
其次房子是清末江南宅院的建築風格, 典型的白牆黛瓦，花窗，月洞門。構造講究的是院中有房, 房中有院，前有前庭後有後院，中有天井，圍合式的三重院落。
這樣的院落, 有一種驚豔了時光的美感。
但是它被人所嫌棄也是有原因的。
白色的牆麵早已變得發黃發黑，院中荒草高及小腿, 小青石板路麵上積累了厚厚一層綠苔, 屋簷廊角下蛛網橫生, 門窗、房柱雕有花紋的地方被人暴力打斷，砸壞。
連建成浮山造型的門檻，亦不能幸免, 被人用斧頭攔腰砍斷。
鹿崽小心觸摸著門檻處木刺突出的斷痕，心疼的問：“二蛋爸爸, 為什麼大家要破壞這麼好看的房子呀？”
林海峰滿意的神情一滯, 黝黑的眼底漸漸浮上悲哀與痛楚。
“因為他們不符合這個時代的人們對於美的標準。”
鹿崽茫然的眨巴著大眼睛, 表示自己沒聽懂。
林海峰不欲與女兒繼續聊這個沉重的話題，深呼一口氣，強行轉移話題, “鹿崽對房子滿不滿意？”
鹿崽重重點著頭，“滿意，超喜歡的！不過要是它們沒被破壞就好啦~”
“它們要是不破可輪不到我們買, ”林海峰故作輕鬆道，“再說破壞也沒事，你忘了你伯伯和大哥哥有手好木工活了？以他們的手藝，不出半個月就能讓房子恢複如初。”
對哦，自己怎麼忘了伯伯和大哥哥啦？
鹿崽瞬間彎起了笑臉，迫不及待的站起身跑到他腿邊，急急的攥著他的褲腿快速晃著，“二蛋爸爸我們快回去！”
“好。”
*
等林家人知道自己的兒子/二叔/弟弟，不聲不響的在城裡買了套房子，驚愕的下巴齊齊掉落地麵。
林老娘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滿臉驚嚇的結結巴巴道：“海、海峰，你買買買房子乾啥？”
鹿崽舉起小手手，“在城裡買了房子，三個哥哥們就可以把戶口遷過去，去讀夜校。”
“……戶口遷到城裡不就是農轉非？這樣說他們仨以後能吃上城裡的供應糧了？”林四腦子轉的最快，在家人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想到了這點，猛然從長條凳上跳起，滿臉放光的問妹妹。
其他人也被點醒，動作一致的扭頭看向鹿崽，驚喜驚愕全拋到腦後，眼底溢滿了企盼。
鹿崽搖頭，“不是噠，房管所的叔叔說農轉非是指戶口性質的轉變，而不是戶口地址的轉變，哥哥們隻是戶口地址的改變。”
啥意思？眾人皆不解。
林海峰為他們解惑：“你們可以理解為，城裡的房子就是咱們在村裡新蓋的另一棟房子，小一他們找老隊長變更下戶口上的地址，而他的戶口還在隊上，本質上還是向陽隊的隊員。”
“原來是這樣。”眾人恍然大悟，麵上浮上失落，霎時，失落又轉為憂慮。
室內靜了片刻。
林老娘突然起身，又急又氣的拽起兒子的肩領往外拉，“你說你買啥房啊？你沒看前些年房子多的人家是啥下場啊？你快去把房子還給公家說咱不要了！”林老娘又急又氣的拽起兒子的肩領往外拉。
坐在爸爸懷裡的鹿崽，見爸爸被拉的衣領深陷進脖頸肉裡，勒出一條深深的凹痕，連忙抱住奶奶的胳膊不讓她繼續拽。
“奶奶，現在可以買房子的！
林海峰趁老娘動作一頓時，偏身躲開她胳膊的鉗製，態度鄭重道：“娘，你擔心的事不會發生。”
“為啥？”
林海峰給他們闡述自己觀察劉安而得到的結論，最後意味深長的總結：“……天恐怕要變了。”
聽完這一席話的林家人，受到了更大的驚嚇，一個個張大著嘴呆若木雞。
“……真的？”大腦一片空白的林老娘，乾巴巴的擠出倆字。
林海峰斂眸淡淡一笑，“是真還是假，過陣子就知道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小一他們上夜校的事。”
他扭頭對三兄弟說：“小一你們明天跟我進城遷戶口，之後去夜校報名。”
林一三兄弟對視，在都看到對方眼裡的水光後，吸了吸鼻子，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握成拳，鼻音濃重的悶悶“恩”了一聲。
“二叔，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們做這麼多……”林三語氣哽咽。
他以前從來不認為讀書有用，反正讀幾年書後回來還是種地，種地又用不到老師教的那些，所以讀書有啥用？但二叔用種韭菜等事件告訴他，讀書有用！還是有天大的用處！可就算他們醒悟過來也晚了，他們沒機會了。
夜深人靜時，每當他們想到當初不認真讀書的自己就悔恨不已。
但！現在他們能去上夜校了！，而且二叔為了他們能去上夜校，竟然冒著被戴帽子的天大風險去給買房子！’
林三想到這裡，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簇簇砸落在地麵上，聚起一顆顆包裹著灰塵的霧珠。
他抬袖抹了把眼睛，在心裡發誓，他一定會好好學，以後用學到的知識賺錢報答二叔！
他是這樣想的，進了夜校後也是這樣做的，不止他，林一林二也是如此。
他們根底薄弱，剛開始聽老師講課不亞於聽天書，但三兄弟毫不氣餒，上課時把老師的講課內容一字不漏的記下來，下課後掏出低年級的課本從頭學起。
他們上學的同時也沒丟下掙工分的事，於是白天下地上工，晚上去夜校的他們，不到半個月就瘦了一圈，但三兄弟的眼睛卻一日比一日的亮。
因為他們現在能聽懂一點老師所講的內容了！
現在能聽懂一點，以後就能聽懂很多點！抱著這樣的想法，三人學習的更加刻苦認真。
把一切看在眼裡的林海峰，心中暗暗點頭。
鹿崽卻心疼得不得了，逮著機會就往三個哥哥書包裡塞糖果等零食，可他們哪舍得吃她的東西？於是怎麼帶去學校的又怎麼帶回來，再想著法的哄妹妹吃下，用的最多的是玩遊戲的方式。
因此林家便常常響起鹿崽歡快如銀鈴般的笑聲，令聽到的林老娘等人不自禁的跟著露出笑容，隻是笑不過三秒，又恢複到愁眉緊鎖的模樣。
雖然海峰說天要變了，但沒收到明確的通知前，城裡的房子就是塊巨石，重重的壓在她們的心頭上。
為此，林老娘不準大家去城裡看房子，更不準林豐收去修房子，她在等，等真的變天。
日子就在林老娘心急如焚的等待中一日日度過。
夏過秋來，秋去冬臨。
許是天氣要彌補去年偷工減料的落雪量，故而今年的雪下的格外的大，格外的勤，為萬物裹上厚厚的一層雪白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