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娘和萍兒聽到這話後,齊唰唰扭頭,用像是瞻仰神一般的眼神吃驚地望著崔桃。料死如神,絕了!
韓琦問崔桃,她所指的是否是每三年死兩對夫妻的情況。
崔桃點頭。
“韓推官昨日便派屬下等人去杏花巷巡查,一晚上都很安生,沒什麼異常。今早朱二郎夫妻帶著孩子們來找朱大壯和苗氏,卻見二人死在了房內。”李遠對崔桃解釋道。
原來韓琦已經注意到了這點,提前安排了人巡邏,可惜還是沒能阻止住凶手殺人。
“死者是苗氏和朱大壯?”
崔桃記得這對夫妻,上次在錢同順妻子楊氏的死亡現場,夫妻倆作為證人曾被問詢過。苗氏還曾說過這巷子裡鬨吊死鬼,讓朱大壯趕緊搬家,朱大壯卻不怎麼信。想不到這才過去沒多久,夫妻倆便命喪黃泉了。
崔桃讓萍兒和王四娘趕緊將行李安置在各自房中,這就隨她去現場。
“啊?我們也要去?”萍兒一想到吊死在房梁上的人,搖搖晃晃的伸著舌頭,就覺得害怕。
王四娘嗤笑地瞪她一眼:“是不是江湖兒女,死人都怕?”
“我不怕死人,可我怕吊死的人。”萍兒匆匆把行李丟回房間後,一邊跟著崔桃走,一邊用賊小聲驚恐地語氣對王四娘道,“知道我為什麼獨獨怕吊死的麼?”
王四娘不明所以地問她為什麼。
“因為隻有吊死的人是鬼害死的,所以才招人害怕。若是走夜路的時候,遇上他們,你可要記住,千萬千萬不能跟他們對視,不然你回頭也會跟他們一樣去上吊!”
王四娘嚇得渾身一抖,咽了口唾沫,湊到崔桃身後問她是不是真的。
“沒試過,不然你上吊死一個,變成鬼後,我跟你對視一下?”崔桃漫不經心地瞟一眼王四娘,意在譏諷她是不是傻,連這種話都信。
王四娘便去瞪萍兒,學崔桃的口氣讓她死一個給自己看看。
萍兒惆悵地歎口氣,轉瞬間眼中便淚光點點,對王四娘道:“師父身亡的時候,我想過死了算了,隨她而去。還有在牢裡被你欺辱的時候,我真想過吊死,然後變成吊死鬼把你也帶下去!奈何牢房的房梁太高,我無論如何都夠不上,這才能苟活至今日。”
說著,她便悶悶地低頭,落了兩滴眼淚。
王四娘見她又犯病了,抓了抓頭,想對萍兒說什麼,終究忍住了,趕緊快走兩步跟在崔桃身邊。
“唉。”王四娘歎口氣。
崔桃側眸打量王四娘,“怎麼?”
“我現在真真變善良了,能忍住不打她。”王四娘唏噓完了,瞄了一眼那邊還在哀傷哭泣的萍兒。
“你的脾氣一直不大好,這確實是個進步。”崔桃讚許王四娘的表現,告訴她回頭會獎勵給她一碗魚肉丸子吃。
“真的?那敢情好,我這幾天在福田院住著,連一點肉腥味兒都沒聞到。”王四娘臉上立刻神采飛揚起來。
一直走在最前麵的韓琦聽到身後的吵鬨聲,無奈地搖了下頭。
李遠則湊熱鬨地回過頭去瞧,素來潑辣厲害的王四娘在崔桃麵前乖順地跟貓兒一樣,萍兒則含淚像一朵正遭受風雨折磨的小花兒,整個人都快搖搖欲墜了,卻還是‘堅強’地選擇跟著崔桃走。
……
至杏花巷案發現場,崔桃便從王四娘手裡接過她驗屍專用的木匣。
這時就不得不說了,韓琦的決定果然是明智的,有個幫手在旁伺候著的感覺,確實挺不錯。
崔桃戴上手套後,抬腳邁進屋堂,仰頭便看見朱大壯和苗氏懸梁而掛。萍兒和王四娘隨後進來,一進門倆人就捂住嘴,直歎怎麼會有股子騷味兒。
“上吊死一般都有這情況,還會因為繩索勒住舌根,導致這裡的肉鬆弛,下顎會受力打開,吐出長舌。這就是你曾想選的自殺上吊,如何?”崔桃觀察完屍體的狀態,讓衙役可以將屍體放下來,並提醒他們記得保留繩扣的部分。
“太不體麵了,以前我不知道,那我以後絕不會再想著上吊死了,選喝毒藥,體麵些。”萍兒小聲嘀咕著。
“毒藥穿腸肚爛,一般都會導致嘔吐腹瀉,口中流涎,最後讓人全身麻痹衰竭,殘喘窒息大約一炷香到兩三個時辰為止,若是鶴頂紅的話,死後還會眼、口人、鼻流血,死狀淒厲,能有多體麵?”崔桃反問。
萍兒驚得瞪大眼。
“跳崖,啪一下摔死了,快得很。不過也不體麵,肉泥了。”王四娘提議完,自己就給否定了。
“肉泥了還好,若摔得碰巧不得當,半死不活的更遭罪。”崔桃說著,便從兩名死者的耳道內取出了兩根銀針。
“那哪種自儘的死法可以體麵點?”萍兒問崔桃。
“自儘這種死法就沒有體麵的,活著不好麼?瞎想什麼,敗給誰也不能敗給自己。”崔桃冷冷瞥一眼萍兒。
萍兒怔了下,她還從沒見過崔桃用這種眼神兒看人,可見她確實不喜自己之前的言論。萍兒訕訕地低頭,不再出聲。其實她並沒有真尋死的心思,隻是感傷一下,希望有人能看見她難受,關心她兩句。剛剛她說想過死,見沒人理會她,她便很難過。
如今雖被崔桃這般訓斥性地一瞟,萍兒意識到自己胡作了,心裡卻是暖的,這說明終究還是有人在乎她計較她的。
“以後再感傷春秋想要尋死,就卷鋪蓋走人。”崔桃冷聲道。
萍兒:“……”她想多了!
崔桃初步檢查了屍體的情況,屍斑固定,指壓不褪色,屍僵完全緩解,角膜重度渾濁,不見瞳孔。
她告訴韓琦:“人至少死了兩天了,倆人在被吊在房梁之時都還活著。這樣看來,隻有錢同順的妻子楊氏情況特殊,在被凶手吊起之前就已經身亡了。”
“也便是說,我昨晚帶人來巡查杏花巷的時候,他們夫妻倆已經死了,屍體已經在房中吊著?”
李遠見崔桃點頭,不禁萬般氣憤,痛恨這凶手太過凶惡歹毒,竟在天子腳下接二連三地殺人,視他們官府於無物。
“廚房那邊的地麵有一道拖拽的痕跡,還有沒來得及端上桌的飯菜,當時的苗氏應該在廚房,遭到凶手襲擊之後,被拖到了正堂。”
王釗這時走過來,向韓琦轉述他搜集到的一些信息。
“據朱二郎講,朱大壯和苗氏在前日接了幫工的活計。城外有一位王員外要辦六十大壽,家裡人手不夠,要雇工。王家人辦壽宴圖吉利,錢給得大方,隻幫忙兩日,每位幫工不少於三百文錢。
朱大壯便張羅著跟苗氏一起去,倆個人還能多賺一份兒錢。孩子就被托付給了朱二郎夫妻暫且照看。今天理該是他們夫妻回來的時候,朱二郎夫妻吃過早飯後,便把孩子送了過來,卻沒想到撞見倆人吊死在房中。
孩子到現在還受驚著,不停地哭。真可憐啊,那麼大點的孩子,親眼看到自己父母的死狀。”
“孩子在哪兒?”崔桃問。
王釗忙告知在隔壁。
崔桃摘下手套,洗了手之後,仔細在四周尋了一圈,最終目光定格在韓琦腰間的玉佩上。圓形白玉,中有圓孔,刻著飛虎雲紋。
韓琦回看一眼崔桃。
“借用一下。”崔桃眼巴巴地看著韓琦。
韓琦當即拽下玉佩,遞給崔桃。
“謝啦。”崔桃接了玉佩之後,就立刻去了隔壁。
朱大壯和苗氏有兩個孩子,大女兒七歲,小兒子五歲。倆孩子都被驚著了,窩在朱二郎夫妻懷裡一直哭叫,身體顫栗發抖。鄰居們送茶送點心幫忙哄著,卻一點效用都沒有。
朱二郎見王釗帶了一名年輕漂亮的女子過來,忙問王釗他大哥的案子如何,是否知道凶手是誰了。
“沒那麼快,還需要查。”王釗跟朱二郎介紹崔桃,但說的時候自己口氣都不確定,“孩子哭得太厲害了,她可以幫忙哄一哄。”
崔桃問了小兒子的名字後,便叫他:“朱曉德,看我手裡是什麼東西。”
崔桃蹲下身來,右手握著拳頭送在朱曉德跟前。
朱曉德聽到有人直呼他的名字,奇怪了下,哭聲漸小,好奇地轉頭,紅腫著一雙眼睛看著崔桃。
“我手裡的可是寶貝,但隻能給你看。跟我去那邊的牆角悄悄看一眼,好不好?看了你就不會那麼害怕了。”崔桃說完,見這孩子還是緊抱著朱二郎的大腿不放手,繼續道,“你二叔二嬸就在這,我是衙門的人,這些也都是衙門的人,專門保護百姓安全的,所以也會保護你。若不然一會兒你若覺得我欺負你,你立刻大叫。”
崔桃指了指牆角,告訴朱曉德就那麼遠的距離。
朱曉德終於動搖地點了點頭,隨著崔桃拉他過去。
崔桃在牆角蹲下來,背對著王釗和朱二郎等人的方向,把手裡的玉佩放下來,邊晃著玉佩,邊讓朱曉德好生看看那玉佩上的花紋是什麼。
因為玉佩搖曳,乍看是看不清楚上麵的花紋的,,朱曉德就一直盯著玉佩看……
兩炷香後,崔桃將朱大壯的大女兒也安撫好了,帶著他們兄妹回到朱二郎夫妻那裡。
朱二郎驚訝地發現倆孩子真得好了很多,忙跟崔桃道謝。
王釗得空便好奇地問崔桃,對倆孩子到底用了什麼辦法。
“也沒什麼,倆孩子哭得意識恍惚的時候,比較容易聽勸罷了。”崔桃隨即要把玉佩還給韓琦,卻見韓琦正忙著跟李遠交代什麼,崔桃就將玉佩給了張昌,她則要趕著先回屍房進一步驗屍。
張昌等韓琦忙完了,便將玉佩奉上。
韓琦收走玉佩的時候,張昌突然開口道:“這可是六郎的貼身之物。”
韓琦是韓家幼子,在家剛好排行第六,所以私下裡張昌也會稱韓琦為六郎。
昨晚呂公弼警告晏居厚的時候,張昌也在場,他雖在角落裡候命侍奉,但早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了。所以他剛剛那句話,意含著對自家主人的一種勸誡或提醒。
張昌說完這句話之後,其實有點緊張。他知道自己多言了,但作為主人身邊最得用之人,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及時進言,提醒一下主人。
“知道。”韓琦看都沒看張昌,隨手把玉佩掛在腰間,便繼續忙他的事去了。他神態淡淡,表情如常,沒有任何異樣之處,也沒有責怪張昌一句。
張昌默默然垂首,卻已然在心中再三檢討自己多嘴的行為。他本以為主人犯了糊塗,卻不想主人清醒得很。一聲‘知道’就足夠警告他多嘴了,若他再悟不出來,再多言,明日站在主人身邊的人便不會是他了。
崔桃二次檢查朱大壯和苗氏的屍體時,過濾了一遍容易忽視的細節,仍然沒有在二人身上發現其它可疑的線索。倆人身上都沒有生前反抗傷,但有擦傷,應該是凶手在移動苗氏身體以及懸掛夫妻二人時,產生的摩擦碰撞所造成。
屍房內彌漫著一股很濃的肉皮燒焦的味道,正是今天新進的十具燒焦的屍體所散發而出。萍兒一進屋就受不了這味兒,跑出去吐了。
王四娘也不大行,跑出去喘兩口氣回來,憋一會兒,又從窗口探頭出去喘氣。
“所以說留你們有何用?偏說能幫上忙。”
崔桃淡定地打開其中一具燒焦屍身上所覆的草席,口鼻內沒有煙塵,係死後焚燒,衣物被焚毀,皮膚表麵完全碳化,已經無法分辨死者的真正麵容。
崔桃隨後查看餘下的九具,情況都差不多,不過幸好有兩三具被焚燒的程度沒那麼深,還可以多查一些東西。
王四娘和萍兒擠在一起,站在窗邊,默默看著崔桃。此刻連一向愛碎嘴瞎嚷嚷的王四娘連都老實得不說話了,全然是因為擺在崔桃身邊的那具焦黑的屍體太有震懾力。
“愣著乾什麼,過來幫我把這具屍身翻過來。”崔桃吩咐道。
王四娘和萍兒互看一眼,猶猶豫豫地挪著步子,緩慢地朝崔桃這邊走。
“屍體在這,門在那,選哪個?”崔桃舉著手裡的竹鑷,不滿地看向倆人。
倆人當下明白崔桃的意思,再不乾活她們就得滾了。趕緊加快了腳步,按照崔桃的吩咐戴上了手套,將崔桃指定的焦屍搬挪翻麵。
崔桃用竹鑷從死者的腋下夾出了一塊赭色的未完全焚儘的布片。這具屍身的背部皮膚稍微完好一些,雖然皮膚表麵也有些黑了,但經過擦洗之後,用小刀輕輕剝掉表皮碳化的部分,可見皮下組織有血腫的痕跡。
死者生前背部受過傷,傷痕形狀為長條狀,類似像用鞭或藤條之類的東西抽打形成。
隨後,崔桃又從另一具死者的背部位置,找到了一塊殘留的衣料,這塊衣料表麵看起來已經完全黑了。崔桃就先將它泡在水裡,等一會兒再看看能否分辨出來什麼。
十具焦屍全部為女性,可明顯辨彆死因的有兩具,一具係為頸骨折斷的,一具係為顱骨損傷。其餘的因為被焚燒程度過於嚴重,無法辨彆。既然被害人皆為女性,且有這麼多具,讓人不禁想起李三的案子,勢必要檢查死者生前是否受到過侵犯。
崔桃檢查完兩具焚燒情況較輕的屍體後,默然停頓了很久,才脫下手套,去用柚葉水洗手,點燃了艾草驅散異味兒。
萍兒和王四娘在崔桃驗屍的時候,壓根都不敢看,多半時候彆過頭去,又或閉上眼睛。
這會兒見崔桃情緒低落,都湊過來問她怎麼了。
崔桃沒說話,認真地填寫屍單。
王四娘以為崔桃生她們的氣了,支支吾吾地賠罪:“我們倆以前真沒乾過驗屍的活計,下次肯定能好些了,彆趕我們走。”
“對對對,第一次難免有那麼一點點不適應,容我們兩回,肯定就好了。”萍兒柔聲附和道。
崔桃撂筆後,瞟她們兩眼,拿起竹鑷撥弄那塊剛才泡在水裡的布料。
“彆生氣了,彆生氣了,我們給你賠罪!”王四娘忙帶著萍兒給崔桃鞠躬。
崔桃用竹鑷在布料上戳了兩下,又在水裡涮了涮,然後夾起來,用布擦乾後,舉在陽光下仔細分辨。布塊中央有一點點完好的地方,可分辨出也是赭色。
崔桃將兩塊布都放在紙上包好,然後帶著屍單去找韓琦。
王四娘和萍兒趕緊跟上。
“你們留在這,把屍房打掃乾淨後,門鎖上。”崔桃吩咐道。
倆人萬不敢抱怨什麼,趕緊應承去辦。
韓琦在看朱大壯夫妻的屍單的時候,意料之中的結果,自然也不覺得驚訝。但當看了那十具焦屍屍單的時候,不禁蹙起眉頭,看向崔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