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琦的目光移到崔桃的眉心位置。
崔桃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問韓琦怎麼了。
“隻怕是地方不夠,”韓琦見崔桃不解,便告訴她需要刺字內容,“配汴京開封府重役。”
“那字兒太多了。”崔桃以為隻有兩個字。
“還要刺麼?”韓琦問。
“不刺也行吧。”
崔桃答應得有些勉強,反倒讓韓琦覺得好像是他逼著她不要刺字一樣。
“你那小院兒改得倒是彆致。”韓琦突然轉移了話題。
“韓推官若喜歡,我也可以幫韓推官把家裡的園子改一改。”崔桃馬上問韓琦喜歡什麼樣的園子。
“歇著吧。”韓琦輕笑一聲,“近來倒也不是沒案子,你若覺得閒,明日來找我。”
崔桃應承後,就回了荒院,倒是有點睡不著了。
正好廚房還有剩下的羊腸衣、牛肉和豬肉,之前未免壞了,崔桃都給上頭抹了鹽。如今就直接這些肉都剁成肉餡,這餡倒不必太細膩,粗些,能看見肉塊,吃起來才爽快。隨後調入糖、醬油、五香粉等佐料醃製,用味道最足的獨頭蒜,喜歡蒜味濃些,就多加一些蒜。
將切好的蒜末混入肉餡裡攪拌,再用漏鬥將肉餡灌入泡好的羊腸衣內,灌的時候每隔一段用麻繩紮結,然後就將灌好的腸掛起。要說這剁肉餡和灌腸可都是體力活兒,忙活完這一遭崔桃便覺得乏了,再去睡就容易了。
第二天一早,王四娘和萍兒起床後,各自負責燒火和洗菜淘米。崔桃將綠豆和白米陸續下鍋之後,便將昨晚風乾了兩個時辰的肉腸,放到爐子裡吊烤,又做了麻將燒餅、醬油蘿卜和涼拌糖醋豆芽。
兩柱香時辰後,烤肉腸的香味就飄出來了。等烤熟了,先取出兩根,趁熱切了,配著小菜稀飯和燒餅吃。
這早飯有乾有稀,有菜有肉,可以說非常美味了。王四娘貪嘴,把盤子裡剩下的肉腸都吃了,還要再拿一根,乾脆直接拿著,爽快地咬著吃。
“真香,以前沒吃過蒜味的,咋這麼好吃!”王四娘吃得嘴角流油。
萍兒正收拾碗筷,聞言後擔憂地打量王四娘兩眼。
“看什麼看?你要吃那不還有麼?”王四娘斥萍兒。
萍兒無聲地再看一眼王四娘,默默把碗洗完了之後,終於忍不住問:“你最近可照過鏡子沒有?”
“我照不照鏡子乾你什麼事兒。”王四娘仔細想想,自己最近還真沒照過鏡子。像梳頭發這種事兒,她早就輕車熟路了,反正她也不挽什麼花樣,隨便紮一下,係個頭巾就是。
“怪不得。”萍兒捏一把王四娘肚子上的肥肉,“你胖了好多,你是不知道了。”
王四娘一怔一驚,當即跑回屋子裡去照鏡子,果然發現自己的臉盤子大了一圈。
王四娘憂傷地走出來,唏噓感慨不已。想當年她曾是一位身量纖瘦細皮嫩肉的年輕小娘子,在山寨裡頭跟那些粗魯男人喊打喊殺多年,風吹日曬的,小嫩膚成了老樹皮,身子也越來越胖壯,如今再繼續胖下去,原來是沒眼看的她,以後怕是會變成‘完全沒眼看’了!
要命的是她身邊還有兩位對比的,崔娘子和萍兒都是要貌有貌,要身材有身材。特彆是她老大崔娘子,從頭到腳都能甜到人骨頭裡去,她平常縱然穿著樸素寬大的衣裳,可懂得分辨女人身材的人都知道,前凸後翹,絕好!反正將來肯定是誰用誰知道,也不知道哪個癟三會有這等好福氣。
在王四娘看來,她家老大就是仙女,世上所有男人都配不上,便是皇帝老子也不行。
唉,想遠了!
現在的麻煩是,她又胖了啊啊啊啊——
王四娘鬱鬱寡歡地走到廚房,崔桃正忙著用荷葉包肉腸,已經打包了三份兒,再包兩份就夠了。
“要吃自己拿。”崔桃示意了下盆裡還有剩下的肉腸。
“不吃了,胖了。”王四娘看著顏色紅通通誘人的肉腸,忍不住咽了口水。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胖了,卻還是不甘心地問崔桃,“我是不是胖了?”
崔桃打量一眼王四娘,“長了點肉卻也不礙事,多動一動就是了。”
“還是崔娘子說得對!”王四娘毫不猶豫地又拿一根肉腸,開心地送到嘴裡吃起來,“虧什麼不能虧了嘴,我多動動就是。對了,最近怎麼都沒案子?有案子我還能多跑幾次腿兒。”
“韓推官說今天會給安排。”
崔桃讓王四娘幫她去給朱二牛送早飯。
王四娘連忙高興地應承,“以後這跑腿的活兒都交給我!”
崔桃提著包好的肉腸分給了李遠、李才和王釗,又提了一份兒給張穩婆送了去。
從劉仵作的事情後,張穩婆還以為崔桃不會再搭理她。今兒見人拎了東西來瞧她,她倒有些受寵若驚,忙請崔桃入內喝口茶。
“改日吧,這會兒還得去韓推官那裡一趟。”崔桃告訴張穩婆,那腸吃可以熱著吃也可以煎著吃,直接涼吃也行。
張穩婆打開荷葉包,吸鼻子聞了下,直歎香,笑著跟崔桃道謝。
崔桃:“我也要跟你道謝,我坐大牢那麼久,吃的第一頓好的便是你給我買的魚片粥。”
張穩婆這才恍然想起來好像是有那麼一回事,“崔娘子不說我都忘了,不過說起來,那之後事情變化可真大啊。如何都想不到當初的崔娘子會是如今這般,還跟我一起在衙門共事了。”
張穩婆說完後,生怕崔桃誤會,忙補充解釋道,“我絕沒有譏諷崔娘子的意思,我的意思崔娘子是個真正厲害的。隻要有一身才華,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逆境求生。”
“還是我幸運,遇到的好人多。”崔桃笑著應和一聲,便禮貌地告辭了。
張穩婆望著崔桃離開的背影,不禁歎道:“不簡單啊。”
“姑母,什麼不簡單?”一名十六七歲的妙齡女子笑著從屋後麵跑過來,告訴張穩婆她已經用醋熏蒸完屍體了。
“自然是說崔娘子不簡單。”張穩婆看一眼張素素,“你以後可得跟人家好生學學。”
張素素立刻乖乖地點頭應承,跟著張穩婆進屋後,她看到了桌上肉腸的香味兒,忙問誰送的。聽說是那崔桃所贈,張素素立刻切了一塊下來嘗嘗。吃的時候,不禁驚訝地睜大眼睛,連連點頭歎好吃。
“姑母,我也要做崔娘子那樣的人!”張素素發誓道。
張穩婆頗覺得欣慰地笑了下,鼓勵她好好學。
……
崔桃在去見韓琦的時候,將最後一份兒腸遞給了張昌,這東西當然不適合直接給韓琦。
進屋後,她見包拯也在,忙規矩地對韓琦行禮道:“妾來領案子。”
“王判官請了病假,有不少小案堆積,下官打算先分派下去,讓他們先調和。”韓琦對包拯解釋道。
包拯直歎韓琦這主意不錯,“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若並無傷及根本的矛盾,先調和再審理,極佳之舉。”
包拯接著稱讚崔桃在焦屍案表現突出,功不可沒。
“你的事,我自會儘量為你爭取。”包拯接著道。
崔桃疑惑地回看包拯,正想問是什麼事。
“案卷已經放在桌上了。”韓琦這時突然吩咐崔桃道。
崔桃應承,拿了桌上的案卷後便告退。
她粗略覽閱後,大概弄清楚整個案件的基本情況。
這案子的被告為岑氏,年二十五歲,嫁給湧泉巷的嚴三郎八年,守寡七年,膝下並無子女。如今提出上告的是嚴家的長子嚴大郎,因岑氏不願改嫁,害他們嚴家授人以柄,被各色流言蜚語戳著脊梁骨。而岑氏父母雙亡,嚴家雙親也都不在了,嚴大郎夫妻又不好擅自做主岑氏的婚事,故而告到官府,請官府出麵解決岑氏改嫁的問題。
這處理命案多了,崔桃倒是差點忘了開封府也要解決民事糾紛。
此案確如韓琦所言,是一樁小案子。但是小案子卻不能小瞧,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大案黑白分明,是對是錯一目了然,反而好判。這種小案子,當真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了,很可能讓你說不清楚到底是誰錯了。
宋朝女子和離改嫁的問題上,情況還算友好,比如《宋刑統》中就規定“夫外出三年不歸,六年不通問”,女子就可以改嫁或和離,所以丈夫隻要三年不回家或者六年不寫信不好好問候,妻子都可以改嫁的,不一定要非等丈夫死了。再有“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隻要夫妻不和,離婚也是隨便的事,並不會進行額外的懲罰。
所以女子改嫁不論在上層官貴還是百姓之中,都是一種常見的風氣,年輕女子守寡則更被認為應該改嫁。這時候還不流行提倡守貞,甚至若有誰家女子立誌守寡,父母有權強行令其改嫁。不然很容易被人拿此事作話柄,被周圍的鄰居們議論嘲笑,此案中的嚴家就屬於這種情況。
目前看來,這案子沒什麼要命的大事兒,但要你說誰對誰錯,卻說不清。該怎麼辦?調和雙方矛盾就是首選之法。
崔桃發現這案子還真挺適合她來辦,開封府處置案件的官員都為男子,自是不能像她這般,可以隨便去找被告岑氏談心。
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一起去了湧泉巷,先找岑氏聊一聊。岑氏家就嚴大郎家隔壁,兩間房,不大不小一個門戶,門口拾掇得很乾淨,牆根底下還種著一排粉紅色的花,開得正好。
王四娘敲了門之後,就聽見屋內傳來女子清脆的聲音。
“誰呀?”
“開封府辦案。”
王四娘回話不久後,便有一名穿著素裙裳的女子開了門。這女子姿色一般,長著柳葉眉,丹鳳眼,鼻子小巧而兒,唇也薄,一張鵝蛋臉,身量也清清瘦瘦的,卻是一副溫柔賢淑的模樣,讓人瞧著就覺得舒服。
她起初隻開了三寸寬的門縫,露出一雙好奇的眼睛打量外麵的來人。
如今既然為開封府跑腿辦案,崔桃自然也混了個腰牌,她當即亮出來給岑氏看。
“想不到開封府還有女子衙役。”岑氏笑著開了門,許是因為難得見到有女子辦案的,倒是不覺得怕,而是格外親切。她熱情地請她們進屋,又倒了自己煮的香薷飲給三人。
湯水裡有淡淡的甘草和香薷味兒,入口清甜,還能品出烏梅的果香,喝到胃裡極為舒服。崔桃直歎岑氏這香薷飲做得味道好。
“娘子們若喜歡,便多喝些,熬了許多呢。”岑氏客氣地笑道,看人的眼神溫溫柔柔,說不出的善解人意。
萍兒十分喜歡岑氏的溫柔婉約,因想到她被沒由來地告到了開封府,在心裡不禁為她感傷。一會兒她若知情自己被亡夫的大哥告了,不知會多麼失望傷心。
崔桃隨即把此番來意道明,岑氏聽說自己被嚴大郎告了,悶悶地低下頭去,果然如萍兒所料的那般,很難過。
“兄嫂都跟我說過,若我再堅持不改嫁,便把我告到官府去。”岑氏說著就落了淚,便背過身去,避免被崔桃等人瞧到她哭泣的模樣。
“那你為何不想改嫁?”萍兒試探地問。
“也沒有為何,便是覺得自己這樣挺好。”岑氏道。
“可你不怕老了就剩你自己一個人,沒人照顧你麼?”萍兒再問。
“到那時候再說吧,反正我現在不想嫁。”岑氏絲毫不猶豫,口氣堅決。
崔桃在一旁靜聽,倒沒多說什麼。
“也是,一個人住著多爽快,誰知道改嫁會嫁給個什麼鬼東西。就像我,便遇到個想害死我的玩意兒,還背著我找了彆人!”
王四娘隨即好奇地打量屋子裡的布置,各樣東西都歸攏得整整齊齊,直歎岑氏是個會過日子的賢妻,可惜他亡夫沒福氣,去得早。
“那也不怕,咱就一個人過一輩子怎麼了!”
岑氏敷衍笑了下,倒也沒附和王四娘的話,看起來她並不是完全讚同王四娘的意思。
崔桃大概瞧出了些端倪,這岑氏並非是完全不想再嫁,但聽她之前堅決的口氣,現在肯定是不想嫁……如此似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岑氏可能是心中有人了,而那個人現在多不便的地方,她想等等看。
崔桃等人跟岑氏不相熟,如今第一次見麵,倒是不能指望岑氏會對她們掏心窩子說這些心裡話。
崔桃隨後跟岑氏告辭,來到了岑氏的隔壁嚴大郎家。
嚴大郎如今正在外頭乾活,家裡隻有嚴大郎的妻子狄氏和三個孩子在。
狄氏打發三個孩子自己去玩兒,就急忙忙招呼崔桃等人。她家卻沒什麼香薷飲,隻有白水。
狄氏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三位娘子來,我這家裡什麼都沒準備。”
“沒關係,我們本也不是來喝茶的。”崔桃請狄氏坐,讓她跟自己講一講岑氏那邊的情況。
提起她,狄氏便一肚子火氣,“真不知她執拗什麼,三哥那都去了多少年了,她從十八歲守寡到現在,我們也勸過她,是她自己不聽。可如今卻生生要害得我們的脊梁骨都被外頭人戳斷了!我們家裡也沒什麼好營生,就靠賣燒餅為生,如今為這事兒,沒人再買我們家燒餅,都說我們刻薄了她。這家裡頭還有三個孩子要養,大兒子還要讀書,如今卻是連買紙的錢都供不上了!”
狄氏說著就哭起來,委屈地用袖子直抹眼淚。
“她隻是不改嫁而已,跟你家有什麼乾係?”王四娘詫異不已。
“就是有關係了,還關係大了呢。不信請三位娘子去外頭打聽打聽,外頭都怎麼說我們家!若不是我大兒子還要上學堂讀書,動不得,我們一家早搬出汴京去了,真住不下去了。”
狄氏說著哭得更凶,便罵那岑氏沒良心,害得他們一家子沒生意做,喝西北風。
“岑氏如今靠什麼營生?”崔桃問。
“她能有什麼營生,每日也就織些布。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自然是過得自在。”狄氏依舊生氣。
“可是人家不改嫁是人家的事,你們這告到官府是不是有點過分了?鄰居們若不明白,跟他們講道理就是,告訴他們不是你們錯。”萍兒小聲道。
狄氏聽這話更氣,站起身紅著眼睛對萍兒道:“那就煩勞這位小娘子幫幫忙,替我們去解釋,真能解釋清了,我日日磕三個響頭給您道謝!”
狄氏說罷就跪地下了。
萍兒嚇了一跳,忙道不敢,去攙扶狄氏。狄氏卻不肯起身,請崔桃一定要為自己做主。隨即又將三個孩子喚來,大的有十三歲,小的才五歲,一起給崔桃等人跪著。
“快起吧,會有辦法解決的。”
崔桃扶起狄氏,又拍了拍嚴家小兒子的頭,卻見這孩子的臉有好幾處破皮,已經結痂了。
“貪玩摔得?”
小家夥搖了搖頭,,怕生地躲在狄氏身邊。
狄氏忙抱著孩子,哄他不必怕,“這位娘子是來幫我們的,你快說說,你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他們說……爹爹和阿娘惡毒,不準我三嬸改嫁,我是小惡毒。我害怕他們,就跑,就摔著了。”狄氏的三兒子奶聲奶氣地說道。
“哎呦,這些孩子怎麼這麼壞!可憐我們孩子這白嫩的小臉蛋!”王四娘跟著惋惜。
從嚴大郎家出來後,王四娘和萍兒就開始吵起來了。
王四娘說嚴大郎家可憐,竟然就因為岑氏不改嫁,搞得一家子淒慘。萍兒則覺得岑氏可憐,守寡那麼多年本來就清苦,卻不能選擇自己的生活,竟要被夫家兄嫂逼著改嫁,不講道理。
“誰不講道理了?既然是一家子人,她的事兒就會成了彆人的事兒,她連累到彆人了!”王四娘質問萍兒看沒看到那孩子臉上的傷。
“可那不是岑氏害得,她也不想的。這好好日子她愛怎麼過怎麼過,為何外人要管那麼寬,要逼她?她才冤呢!”萍兒反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