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的崔柳聽到韓綜的話後,發出嗚嗚聲,倆眼睛盯著韓綜‘說話’,自然是在譴責韓綜那麼說話不對。
崔桃用竹棍戳著崔柳,讓她繼續往前走。
韓綜則長久地沉默不言,一直低著頭,隨著崔桃的步伐向前。
崔桃會時不時地觀察附近的山林地環境,側耳細聽林子裡的動靜,進而判斷出哪裡可能蟄伏著殺手,做出最壞數量的估算,再由此去考量逃跑的可能性有多少。
如今快到十五了,天上的月亮近圓。
月色之下的韓綜眉目冷峻,不再有往日裡燦爛的笑容,也不再說著真真假假、捉摸不透的言語,讓人恍然間覺得好像換了一個人。
“為何不直接坐車上山?”韓綜突然發問。
“你說呢?”崔桃看看四周,自然是在告訴韓綜她為了觀察地形環境,尋找可以脫身的路線。
“不可能的。”韓綜道,“你當初在如意苑的時候都不可能,何況是在這。”
“這裡有什麼特彆?”崔桃問。
“不太清楚,但從她總是往來清福寺次數看,這裡即便不是總舵,也跟總舵差不多了,人肯定不少。”韓綜道。
崔桃再問韓綜了解蘇玉婉多少。
“出身微末,心比天高,從不認命。她言談舉止一向隨和,與其談話從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韓綜接著告訴崔桃,蘇玉婉勤儉,卻舍得花錢濟貧救困,也一直很大方地補償他和崔柳。她心裡也確實有恨,因出身她一直被男人瞧不起,連進門做小妾的機會都得不到。所以她後來不再相信男人了,發誓要闖出自己的一番事業來,讓所有人都能高看她。
這十多年來吃儘了苦頭,才從天機閣閣主身邊的一名暖床女,爬到閣主之妻的位置,然後建了地臧閣,終於脫離了那男人的掌控,自立門戶。
“她承認她有手段狠辣的時候,卻說自古成大事的人,哪個手上不沾血?總要有所犧牲。”
崔桃冷笑兩聲:“所以我就是那個活該被她犧牲的人?那一會兒我可得跟她好好商量了,我也是個爭氣的,想自立門戶成大事的人。能不能把她的寶貝女兒也給我犧牲一下?
便就先放你們地臧閣的蠱蟲,去咬一咬她沒用的腦子,再炮烙、剝皮、淩遲……我相信經曆此番周折之後,她的犧牲必不會白費,會助我終於泄憤之後成大事!”
崔桃說這番話的時候,崔柳嚇得渾身哆嗦,她瘋狂地掙紮搖頭。夜色裡,她披頭散發搖搖晃晃的樣子活像是個女鬼,讓人忍不住想劈兩刀,驅驅邪。
韓綜見崔柳這般戰戰兢兢地害怕,微微蹙了下眉,但思及她背著他曾幾度想要崔桃的性命,此刻便什麼都說不出口了。況且他也知道崔桃那番話,不過是說來嚇人的,她本性善良,必定做不出殘忍之事。
“看得出你們母子連心,因我而起了嫌隙,你可要想清楚,”崔桃提醒韓綜道,“若隨我一起上山,你會非常難做。”
“我定要陪著你的。”韓綜語氣堅定。
“不再自己騙自己了?”
崔桃自然是不相信韓綜不參與地臧閣,便看不透蘇玉婉的所作所為。
韓綜並不是個愚笨的人,其實很多事情他心裡都清楚,不過是因為沒有傷害他自身利益,也因為那個女人跟他有至親的血脈關係,他聰明地選擇自欺欺人,不去過多過問,以免於去麵對殘酷的真相。
韓綜聞言後愣了下,不解地看向崔桃。隨即在和崔桃的對視中,他敗下陣來,有幾分恍然。
“你明知我身份如何,我怎樣進的如意苑,你卻以為我會真的選擇不計較過去,與你遠走他鄉,雙宿雙飛。跟現實這麼割裂的願望你真以為會實現?
你明知你生母兩度與身份尊貴的男子苟合,並都將子女以嫡出的身份安排回去,做法很可疑。又明知地臧閣不是普通的殺人組織,如意苑的背後似有大陰謀。但這些你都不管不問,樂享現狀。一麵抗拒地臧閣的醜陋,口口聲聲要拒絕;一麵又享受著蘇玉婉給你的好處。”
崔桃將韓綜心中所有的暗藏都扒了出來,見了光。
韓綜突然止步,人安靜的,僵硬的,低垂的眼睛一動不動,似乎怕動一下就要麵對崔桃,會更加無地自容。
“你是個聰明人,要自己想要的,躲避自己不要的。你也是個蠢人,因為真相終究躲不過,現實始終現實,逃避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崔桃卻沒有停止她前進的步伐,崔柳此刻隻想儘快趕到清福寺,所以步伐也沒停。
“你下山吧,可不必麵對這些。我不會怪你,那畢竟是你的生母。”
韓綜依舊保持止步的狀態,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崔桃渾不在意,反而快走幾步,看一眼不安分的崔柳,問她:“你覺得她會走還是會留?”
崔柳轉動眼睛,嫌憎中帶著恐懼地看著崔桃。她被堵著嘴,說不出話,當然沒必要回答。但是崔柳還是在心裡想了一個答案,她希望韓綜走。本來正常情況下,若隻有一人赴約跟她生母交易,崔柳半點都不害怕,非常有信心她生母會贏。
可是這個崔桃,從出發的時候就表現得跟正常人不一樣,事實上她這個人也的確非比尋常。瞧她血淋淋地剖析了她大哥的那點心思,崔柳就覺得她這個女人太可怕了!智多近妖,不,她根本就是妖!
二人抵達清福寺正門時,身後傳來腳步聲。崔柳回首,見韓綜追上來了,心裡又恨又急。她如今隻能希望自己的生母妥善安排好了一切,布下了天羅地網,一定會弄死崔桃這個賤人。
“瞧你這表情,八成是盼著我死呢。”崔桃掏出裝藥丸的小瓷瓶,往崔柳嘴裡塞一顆。
崔柳自然是想反抗,但反抗無效,被崔桃硬捏著嘴又吞下了一顆藥丸,比之前的小很多,吞服很容易,所以想吐出來就更難了。
韓綜看到這一幕,問崔桃:“你又給她吃什麼了?”
“健胃消腸丸。”崔桃答道。
崔柳一聽‘消腸’二字,嚇得雙腿都抖了,嗚嗚叫著反抗,淚水又開始嘩嘩流。
崔桃扯住繩子,讓崔柳去推門,以防有暗器攻擊。
崔柳的手在觸及門板的刹那,崔桃隱約聽到了有冷兵器收攏的聲音。看來這清福寺裡埋伏的人不在少數,或許比漫山遍野飛舞的蚊子還厚。
崔柳率先邁步進入,崔桃依舊扯著繩子,隨即冒出一把刀飛快地將繩子砍斷。
崔柳意識到自己不被牽製後,馬上飛快地往前奔跑。
崔桃則抱著刀還站在清福寺門外。
當即有兩名蒙麵的殺手,去護住崔柳,為她解開身上綁縛的繩子,拿掉嘴裡塞著的抹布。崔柳終於可以吭聲了,哇哇地哭,下令喊著他們快點把崔桃殺了。
崔桃輕笑一聲,還是原地不動。
霎時間,門內、牆頭有數名殺手冒頭,在崔桃身後路兩側的林子裡,這時候也跑出來七八名黑衣殺手,從後頭包抄。
韓綜當即丟了手中的燈籠,拔出腰間的刀,背靠著崔桃,眼裡充滿戾氣,“我看你們誰敢傷她!”
崔桃這會兒連刀都沒拔。
“啊——”
“我肚子好痛!”
崔柳突然捂住肚子大叫,隨即就跌在地上打滾起來。
殺手們見狀,都不敢擅自動手,自有人趕去稟告。
隨後便見一年輕的紅衣女子走了過來,命令所有人退後,請崔桃入內。
“人已經送到,那八名孩子呢?”
“崔娘子未免太天真了,再說我們說好要把十娘完好無損地送過來才行,可你——”
“她不完好麼?你告訴她那裡損了?”崔桃疑惑不解,又語氣無辜地質問紅衣女子。
“她腹痛!”紅衣女子被崔桃這裝糊塗的話給惹惱了,但儘量表現鎮定。
“你們說話可要講證據,腹痛怎麼就算缺損了?哪兒缺了?有能耐你們把她肚子剖開,給我證明一下人哪裡有損?我看她就是屎多了,憋的。”崔桃道。
“你——”紅衣女子忍無可忍,終於憤怒地指著崔桃,“我們的人分明看見你剛在門口喂她東西!剛才在山下你也喊了,說給她喂了毒!”
“你們地藏閣也有不少人身有蠱毒的,那不都好好的,還能拿刀對我喊打喊殺?”崔桃聳了聳肩,狡辯依舊。
“我看你是不想讓那八名孩子活了,好,那我們就——”
“我看你也是不想讓崔十娘活了。”崔桃把同樣的句式還給紅衣女子。
紅衣女子氣得無以複加,她正打眼色給屬下的時候,聽身後忽然響起了連環屁,再之後,一股臭屎味兒飄了過來。
原本負責照看崔柳的兩名殺手,這時候臉色都微變,看得出來他們在很努力地屏住呼吸。
原本嗷嗷喊叫的崔柳,這會兒不喊疼了,窘迫地哭起來,隨即她就被帶下去清洗了。
崔桃對紅衣女子道:“看吧,我都說了,她就是屎多。”
“你——”紅衣女子再度怒瞪崔桃。
“你們這麼多人包抄我,明顯不是搞公平交易。你們違約在先,我做點保命的小事兒以防意外,好像也沒什麼不對吧。”
“你——”紅衣女子再度暴怒。
韓綜這時候收了刀,問紅衣女子八名孩子在哪兒,“趕緊把人放了。”
“韓郎君不該來,這是地臧閣跟開封府的交易。”紅衣女子對韓綜感慨了一句,隨即轉身往寺廟深處走,“你們都跟我來。”
因有紅衣女子的吩咐,剛剛那些圍攻的殺手此刻倒是暫且都退下了。
進清福寺這一路,表麵上倒是沒看見什麼人,但埋伏在暗處的人一點都不少,崔桃都能察覺到。
便到了她三年前更衣的淨房外,門是打開的,屋裡麵通明,一名穿著素色青花裙的女子,正坐在油燈旁繡花,神情專注。
這女子容貌絕色,身姿婀娜,可謂是該有肉的地方有肉,沒肉的地方真真一絲多餘的肉都沒有。極致的小蠻腰,連崔桃見了都不禁想掐一把。
柳葉眉,杏目,櫻桃嘴,鼻梁秀挺,發烏黑,光澤感十足,整個人神采奕奕。若不是崔桃見過蘇玉婉的畫像,知道她十六七年前與崔茂相遇的時候年紀已經二十了,她若如今隻憑容貌來判斷蘇玉婉的年紀,瞧著才不過二十出頭。
在聽了紅衣女子的回稟之後,蘇玉婉卻沒有抬眸,而是把手頭上的兩針縫完,用剪刀剪斷了繡線,才放下未繡完的花繃子,抬眸看向崔桃和韓綜。
她目光在韓綜身上停留了片刻之後,才落在崔桃身上,“聽說你失憶了?”
聲音若夜鶯一般婉轉動聽,這若是換做一般男人,隻聽這聲兒怕是都覺得酥到骨頭裡了。
崔桃:“嗯。”
這蘇玉婉的確有傾城之色,比崔茂記憶裡的竟還要好看。
有此般容色,也難怪先後有這麼多男人為她牽腸掛肚,便是離開也萬般不舍。
“坐吧。”蘇玉婉溫柔地吩咐,“紅衣,看茶。”
被喚作紅衣的紅衣女子不滿地瞪一眼崔桃,轉頭出了門,沒一會兒就端了兩杯茶來。
崔桃和韓綜這時都坐了下來,紅衣便將茶分彆放在二人的手邊。
“我知你對地臧閣有恨,當年因柳兒癡情呂二郎,我便順著她的心意,將你綁回了地臧閣,確係我不對。不過人難免自私,我女兒一直不在我身邊,我無法親自照顧,這麼多年我滿心覺得虧欠她,才由她予取予求。也是我活該了,所以老天爺報應我,讓綜兒心悅上了你。”
蘇玉婉這一番話說得很漂亮,沒有扭曲事實,也沒有推卸責任,道明了確係為自己的自私。
難怪韓綜會說,跟蘇玉婉說話會覺得很舒服。難得有一個惡人,壞得這麼明明白白,不推卸責任。
“我曾想過,把你訓教好了,就讓你跟在綜兒身邊,由你們可以恩愛一輩子。但你這個人太聰明,不管受訓多少,就是不吃那套手段。你忠心不足,一直心係崔家,念著想逃走回去,我又如何能放心地應了綜兒的請求,真把你安排在他身邊為妻?”蘇玉婉徐徐地解釋道。
韓綜聽這話,蹙眉望向蘇玉婉:“你真考慮過?”
“自然,你可是我的親生兒子,但凡你喜歡的,我都會竭儘為你求來,你和柳兒能開開心心,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最大的心願。”蘇玉婉溫和地跟韓綜講完,便看向崔桃,“可是她真的不適合你。她與你在一起,不過是為了利用你,騙你帶她逃離如意苑。”
韓綜聽到蘇玉婉這番話難免驚訝,等著蘇玉婉下話。
“你跟我說你們兩情相悅,實則不過是你一廂情願。我與嬌姑都是有歲數的人了,對於小女孩耍得手段如何會看不清?一旦你帶她脫離了如意苑,她便會傷透了你的心,甚至會背叛你,利用你對他的感情,反過來離間我們的母子情,來反殺我。便如今日這般,不正發生了麼?我知你是癡情種,勸你冷靜根本無用,才擅自做出讓她歸案開封府自儘的下策。”
蘇玉婉隨即坦白,孟達的案子確係為嬌姑一手策劃。仇大娘此人的脾氣在江湖上家喻戶曉,稍微遞送一下消息,她自會動手。之所以這樣算計,便是為了防止崔桃翻供的時候,把罪名扯到地臧閣身上。
崔桃聽到這話,不禁感慨當時的自己該有多絕望。她如果不順從安排去主動認罪求死,便是翻供了,也無法有理有據地去指證地臧閣,估計案子最多隻能查到仇大娘身上。以親人性命為代價,也換不來地臧閣的覆滅,便毫無意義了,她隻能選擇讓自己去死,結束她那無辜可悲又淒慘的一生。
這時,蘇玉婉話音落了以後,居然還紅了眼眶。她歎了口氣,端起茶,輕輕啜了一口。看起來真好像是一位在儘心儘力為兒子操心的合格母親。
蘇玉婉本以為這時候,崔桃會趁機講點什麼,卻沒想到這丫頭什麼都說,還是安靜地坐在那裡,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
人確實變了。
蘇玉婉在心裡感慨一句之後,放下茶碗。
韓綜這是則神情恍惚,他有些難以接受崔桃從始至終都不曾喜歡過自己的事實。他望向崔桃,想要求證,卻知道她如今失憶什麼都不記得了。自己便是求證去問她,似乎也沒用。
韓綜神色陰沉,雙手握拳,隱忍之態明顯。這會兒誰都看得出來,他對蘇玉婉那番話很在乎,他對於崔桃曾經是否真心喜歡她也很在乎。
蘇玉婉凝視著韓綜,問他:“你今日是剛巧得到了消息,追到這裡來?”
這句話無異於在向韓綜提醒:哪有那麼剛巧?他今天之所以來清福寺,極可能就是崔桃的算計。
蘇玉婉在告訴韓綜,他又被女人騙了。
韓綜握拳的手微微發抖,本就發紅的眼眶更紅了。他看向崔桃,終於還是把求證的話問出口,“是麼?”
被喜歡的人利用耍得團團轉,對於自認為聰明的男人來說,是一種極大的羞辱。
他可以不在乎失憶後的崔桃不喜歡自己,但他無法不在乎失憶前的崔桃利用自己,失憶後的崔桃也依舊在算計利用他。
“是。”崔桃坦率承認,“但這個利用,是基於你得到消息後,會自願為我而來,非我誘騙你一定要上山。再說你身為韓諫議之子,與地臧閣的要犯勾結,你有義務配合開封府的辦案人員查案。今兒的事還可算你主動自首,將功贖罪。”
蘇玉婉聽了崔桃這話,訝異地挑眉瞧了她一眼,絲毫不掩飾她眼中對崔桃的欣賞之意,“人比以前更冷靜,也更聰明了。”
這話確實是讚美,但在這種時候,這樣的讚美就是變相告訴韓綜:這個女人比之前更有心機,更會騙你了。
崔桃繼續跟韓綜道:“過去的事我雖然不記得了,但我猜測你生母所言應該是真的。你既然誇我聰明,跟你在一起的那兩年,我被那般照料優待,豈會沒有察覺?
可是有心機有算計又怎麼了?我在害人麼?我不過是因為自己遭遇悲慘,希望自己能動點小心思可以逃出去,可以跟家人團聚。
跟你相處足足兩年半,那麼努力,結果還是被逼死了。我要蓬亂著頭發,住在又臟又臭的大牢裡,連一口豬食都吃不上,狼狽而奄奄一息地躺在鍘刀下等死……”
“彆說了!”韓綜突然喊一聲,然後緊蹙眉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