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她手無寸鐵,身上毫攻擊之意,崔桃差點就一針紮過去。
開封府內的女子並不多見,這女孩崔桃雖然沒見過,但她身上有一股屍房常用的熏香。聽說張穩婆有個內侄女正跟著她學藝,年紀倒是與這女孩相符。
“我是張穩婆的內侄女,叫我素素就好。”張素素自我介紹道。
果然是她。
崔桃笑了一聲,又打量張素素這一身。
張素素明白崔桃的意思,特意轉了一圈給崔桃看,問她像不像,“姑母讓我多跟崔娘子學習,我比對著崔娘子的衣著,親手做的。”
倒是很坦率地承認,崔桃便讓她自己玩兒去,她則要回荒院休息。
張素素跟在崔桃後頭,“我這幾天一直想找崔娘子說話,奈何沒機會。”
“有事?”
“我能不能像李二哥那樣,拜崔娘子為師?”張素素口稱的李二哥,便是指李遠的弟弟李才。
“不行。”崔桃明確拒絕道。
張穩婆讓這丫頭向自己學習,顯然是要她學手藝。她可倒好,劍走偏鋒,學了外表。徒弟可以笨,但不可以心有邪曲。雖然說張素素目前的行為暫時看不出有太多品德方麵的問題,但有這樣行為的人,從概率上心思不正的機會比較大。
“為什麼?”張素素眼裡頓時有幾分委屈,倔強地看著崔桃。
“最近太忙。”崔桃本想乾脆直接地拒絕張素素,但看她年少,便委婉了些,“你先好生跟你姑母學手藝,把她那些東西學透徹了。”
“我都學會了,這才來找崔娘子的。”張素素答道。
崔桃打量張素素兩眼,小丫頭瞅著挺活潑聰明,人也機靈,加之跟她有一模一樣的打扮,乍一看確實很像她。
崔桃領張素素到屍房,令她隨便挑一具女屍檢查。
張素素便選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這一具,掀開蓋在屍身上的草席,借著油燈的光看著死者的臉,她頓然嚇了一跳。
死者雙眼被挖,口中無舌,嘴角還掛著鮮紅的血跡,整張臉烏青,便是從地獄來的惡鬼都沒有她這般樣貌。
這是崔桃今天才接手的一樁案子,比較特彆,沒想到張素素直接選中了這一具。
“驗吧,若你遺漏少於三處,我便收你為徒,但收徒後也有個前提,我不光會教你手藝,還會教你做人。當然到時候你忍不了,你也可退出師門,但絕無可能再進。”崔桃示意張素素可以開始了。
張素素咽了口唾沫,先檢查屍表,確認了死者的死亡時間,然後估算死者的身高、身形和年齡,確認被挖雙眼係死後傷,檢查了女死者耳鼻等細小地方,並無特彆之處,。再檢查衣著,比較淩亂,身上的衣裳有好幾處刮擦,手指上有刮傷,指甲裡有泥,鞋底也有泥,鞋麵、胸口和袖口都有油漬,並無被侵犯過的痕跡。
張素素將自己的檢查結果書寫完畢,交給崔桃。
“可還有補充?”崔桃問。
張素素又去看了一遍屍體,對崔桃搖了下頭,表示沒有了。
“你沒查出致命傷,脊椎第二節骨折。”崔桃道,“屍體剛遇害不足一日,屍表很可能有淤青沒有呈現,該用熏蒸之法查看屍身的淤青情況。”
張素素恍然,“我以為崔娘子提前檢查過了,便熏蒸過了。”
“那你可問過麼?”崔桃反問。
張素素啞然。
“你因被死者的死相所震驚,不想翻動她的頭顱,所以疏漏檢查了死者的後頸。”崔桃道,“驗屍最重要的便是細致,在麵對任何死狀的屍體都不應該疏漏這一點。”
“還有死者的頭發裡有頭虱,雙腳有輕微擦傷,有繭,腳指甲內有泥。”
張素素愣了下,馬上脫掉死者的鞋子查看,果然如此。
“我以為……”
“不要你以為,要細致專心,遵從事實。”
崔桃還是不忘象征性地稱讚張素素兩句,以她如今的年紀,有如此驗屍水平已經非常不錯了,隻要克服馬虎大意、不夠細致的毛病,將來會是一名合格的仵作。
“那我克服,崔娘子就收我為徒麼?”
“你已經考核失敗了。”
崔桃打了個哈欠,便跟張素素道彆。
張素素默默地用草席蓋上屍體,看地麵不乾淨,又順手掃了一下,然後才從屍房出來鎖上門。
崔桃離開之時,用餘光將張素素的表現看在眼裡,沒多說什麼。
次日一大早,崔桃還在被窩裡睡得正香,就被一股陣陣飄來的香味兒給弄醒了。
崔桃抽了下鼻子,爬起身,湊到窗邊往外望。就見涼亭的石桌上放著一盆熱氣騰騰的菜,紅燒味道,一定有肉,卻不知是什麼肉。
崔桃正納悶王四娘和萍兒是哪一個勤快了,手藝突飛猛進了?就聽到東西廂傳來推窗說話的聲音。
“啊,好香啊!老大今天心情好,這麼早就起來做好吃的了?”王四娘揉著眼睛,從窗戶裡麵探頭出來。
“唔——”萍兒睡眼惺忪地也探頭出來,“太香了!”
“看來是我想多了。”崔桃托著下巴歎一聲。
王四娘和萍兒頓時精神了,同時也看向在窗邊露頭的崔桃。一頭墨發披在肩上,很明顯還沒洗漱,跟她們一樣剛睡醒。
“那是誰做的——”
“你們醒啦?”一抹翠色的身影跑了過來,聲音清清脆脆。
王四娘和萍兒一臉懵地望向來人,這是誰?
“我剛做好的紅燒脫骨雞爪,還熱著呢,桃兒姐、萍兒姐和王媽媽要不要來嘗一嘗?”張素素甜甜地笑問。
王四娘正要應承,忽然反應過來,怒氣衝衝地質問張素素:“你哪來的?叫誰王媽媽呢?”
“呃——我家隔壁的王媽媽與娘子年紀相仿,大家都這樣叫她,我便也跟著這樣叫娘子了。娘子若是叫得不對,還請娘子見諒,我馬上改。”張素素便問王四娘該叫她什麼。
“叫她仙姑,美人!”萍兒笑著插話道。
張素素就忙給王四娘行禮,喊道:“仙姑美人!”
王四娘被逗笑了,倒也不生氣,擺擺手告訴張素素喊她四娘就行。
崔桃挑了件碧紗裙,深藍色的褙子,更衣後簡單梳妝,就走了出來。她直奔張素素做的那盆紅燒脫骨雞爪,瞅了兩眼。
張素素知道崔桃好吃,殷勤地笑請崔桃品嘗。
崔桃沒應張素素的話,而是看一眼院門,問張素素怎麼進來的。
“我見院門沒鎖便進來了,本想問一問的,又怕大家都睡著,吵醒了不禮貌,就先把盆放在這等著。”
張素素不知自己這樣做是否有冒犯之處,解釋完了就先跟崔桃道歉。
“來啦,來啦!”王四娘端著一盤燒餅,還有四雙碗筷湊了過來,把碗筷都分了,準備要吃那香噴噴的紅燒脫骨雞爪。
萍兒忙打她一下子,示意她識趣些,先看看崔桃的態度。
王四娘趕緊訕訕地收回筷子。
“做這個送來,是還想拜師?”崔桃問。
張素素點頭。
“說了,不收的。”崔桃道。
“不收也沒關係,昨天叨擾到崔娘子,崔娘子也教給我不少東西,我想孝敬。”張素素忙解釋道。
“那我們可就卻之不恭了。”崔桃跟張素素道了聲謝,夾起一塊糖麻醬燒餅到碗裡,招呼大家一起吃。
糖麻醬燒餅是崔桃昨天晚上和麵做好了之後,直接貼到鍋裡,借著鍋的餘溫悶熟。如今這天熱也用不著吃熱飯,大家早上起來後,都有時懶得動,有時也因為著急去辦案子來不及做飯。這樣做就方便了,早上起來的時候可以直接拿來吃。
糖麻醬燒餅是發麵的,扁圓形,用筷子夾一下表皮彈軟,正反麵有一點點金黃色,咬開裡麵的麵是一層層的,每一層都有抹勻了的棕黃色糖麻醬,
張素素也跟著大家坐在一起吃,她聽說這燒餅出自崔桃之手時,咬第一口的時候很小心虔誠,仿若把燒餅奉若珍寶一般。
軟彈的麵,濃鬱的芝麻醬香,裡邊還有淡淡的杏仁香。兩種味道怎麼會融合這樣好?這是她吃過最好吃的糖麻醬燒餅,比外頭賣的那些香太多了,兩者就好像是一塊美玉和一塊石頭之間的差彆。
張素素這一盆雞爪脫骨得很漂亮,幾乎個個完整。脫了骨的雞爪,經過油炸一下之後再紅燒,完全入味兒,嚼起來還有脆骨,嘎吱嘎吱響。
王四娘一口一個,吃的時候不禁哼哼兩聲,太爽快了。雞爪子多好吃啊,誰都愛吃,就是啃骨頭太費勁了,如今卻省了這一遭。
“這脫骨這麼一大盆,要費許多工夫吧?”萍兒忍不住問。
“也還行,小半天時間吧。”張素素垂下眼眸,謙虛地笑了下。
“你一大早做的菜,該不會是昨天晚上脫的骨?”萍兒嘗了一塊脫骨雞爪,確實好吃。
“嗯。”張素素應承。
“唔——”嘴裡已經塞滿的王四娘要說話,急匆匆用手捂著嘴,把東西咽下去之後,驚詫問,“就為做這麼一道菜,你熬一晚上?”
張素素點頭。
崔桃如常吃著飯,沒多言。
等大家都撂下筷子之後,張素素便收拾碗筷,去廚房洗乾淨,順便還把廚房其它地方都擦了一遍。
平常王四娘和萍兒都要吵一頓才能乾完得活計,人家就這麼主動輕鬆地把活兒給乾完了。
王四娘和萍兒都不禁喜歡起張素素,招呼她常來。
張素素禮貌地笑著謝過她們,又跟崔桃行禮,這才告辭了。她這時該去張穩婆哪裡幫忙了。
“小丫頭真不錯,做飯手藝好,嘴甜,又能乾活兒。”王四娘歎道。
萍兒應和一聲,隨即瞧見崔桃臉色淡淡,沒什麼高興的樣子,問她怎麼了。
“莫非被這頓紅燒無骨雞爪感動了,崔娘子改主意打算要收她為徒了?”萍兒馬上表示她支持,她也覺得張素素人還不錯。
“這輩子都不可能。”崔桃飲了口茶,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麼。
王四娘和萍兒互看一眼,忙問崔桃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緣故,那張素素莫非不是好人?
“老大早說啊,早知道我們就不吃她那道菜了!”王四娘歎道。
“不吃更麻煩,且看吧,也未必是我以為的那樣。”崔桃讓王四娘得空就帶點燒餅去給張穩婆送去,和張穩婆閒聊打聽一下張素素的來曆。
“包在我身上。”王四娘拍著胸脯保證。
李才跑來找崔桃,小聲對其道:“師父,我尋到一位聞香辨胭脂的厲害人物,隻需要動鼻子聞一聞,就能分辨出哪家的胭脂水粉產自哪裡。不過人是個瞎子,而且脾氣古怪,不隨便見外人。”
崔桃問了地方,是禦街武大娘胭脂鋪的少東家。
“鋪子本是他母親開的,他前些年一直都是無事閒遊的浪子,在外走遍了各處地方,人風流得很,家又是開胭脂鋪的,所以最能識得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兒。後來得了眼疾,才算收了心,留在汴京長住。”李才告訴崔桃,這人就是從眼瞎了之後才開始變得脾氣怪。
身體突然殘疾,的確是會影響一個人的脾氣。
崔桃稱讚李才這事兒辦得好,會給他褒獎,便問他有什麼想吃的菜。
“那徒弟可不客氣了,徒弟想吃羊舌簽和萌芽肚胘,前兩日有幾個衙役跟徒弟炫耀來著,可給我饞壞了。”李才嘿嘿笑道。
崔桃立刻答應,“再給你做個花炊鵪子,回頭你也炫耀回去。”
“那敢情好!”李才忙跟崔桃行謝禮。
崔桃想起來張素素,便問李才可了解此人。
“知道有這麼個人,是張穩婆的內侄女,來開封府跟著張穩婆得有兩個多月了吧,不過我倒是沒見過,人在王判官那頭呢。倒是聽過幾個兄弟說人長得不錯,很乖巧,可惜是驗屍——”李才話說到這裡止住了,瞄一眼崔桃,似乎是意識到這話在崔桃跟前說不合適。
男人們私下裡談論女人的那些話,崔桃本不聽也能猜到幾分,便沒再問。打發李才走後,崔桃便去尋了王釗,詢問他昨日發現的那具被挖眼割舌的無名女屍,身份上可有進展。
女死者在汴河邊發現,周圍沒有什麼人家,又因被挖眼割舌,五官樣貌已被破壞,難以憑她的畫像去尋人問人,所以身份一時半會不好確定。
從女死者身亡時間到現在,尚沒有人來開封府上報失蹤。
“這汴京城內可還有乞丐?”崔桃問。
王釗搖頭,“應該沒有,閒散人員都會被安排去福田院。當然,如果是他們總能避開了軍巡鋪巡邏的人馬,倒是有可能。”
汴京內的街道管轄嚴格,且還有完備的收留流浪人員的地方,所以城內不應該有乞丐的存在。
“崔娘子覺得死者曾是乞丐?”
“有頭虱,雙腳有繭,還沾著泥,很像是。但也未必一定是,也有可能是彆的什麼,但我一時半刻想不出來。”
崔桃想起馮大友在道路司應該也比較了解情況,就順便找了他。
馮大友一見說崔桃,就高興地給她看自己的腦瓜皮,信心滿滿地告訴崔濤他即將有滿頭黑發了。
實際上,馮大友除了頭頂那一撮頭發茂密之外,其它地方隻有零星幾處長著稀疏的絨毛,都比不過有些人的腿毛。
“這離你的夢想怕是有點兒遠。”崔桃實話感慨道。
“長了就好,有總比沒有強,我再繼續堅持用用,說不定真會長滿頭了。”
畢竟這麼多年了,馮大友從來隻見頭發少,沒見頭發多,如今長了好些出來,就是覺得充滿希望。
馮大友聽了崔桃的來意後,便正經道:“沒見過乞丐。昨天開封府在鬼宅發現女屍的事情我也聽說了,聽說是厲鬼索命,那厲鬼還把那女子的眼睛和舌頭挖了出來?”
馮大友接著好奇地問當時現場是怎樣的,是不是四處陰森森的,是否聽到了鬼泣,有沒有看到鬼影。
“昨日我有事請假,沒去現場,不過現場情況的記述我倒是看了,沒有你說的情況。”
崔桃聽馮大友說得很具體,想來他應該是知道些什麼,便問他鬼泣和鬼影的緣由是從何而來。
“我親耳聽見,親眼看見的呀。”馮大友告訴崔桃,發現女被害者的鬼宅就在他管轄的大雨巷。
有一天他當值完畢,喝了點酒,從大雨巷路過,在鬼宅前走過的時候就聽見宅子裡有嗚嗚的哭聲,然後他就扒著那宅子的門縫往裡看了一眼,忽見一影子閃過,嚇得他屁滾尿流,趕緊就跑了。
“後來我跟一些也路過大雨巷的攤販聊起,他們也都曾遇過我這種情況。”馮大友驚悚感慨,那可是實實在在的鬼宅。所以荒廢了五年了,都沒有人敢賣那宅子。
崔桃知道現在那宅子現在在店宅務的手裡,店宅務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賣出一些宅子,想買的人各自出價,價高者得。既然已經有五年了,店宅務不可能沒有賣過這個間宅子,看來真是鬼宅賣不出去。
“原來那宅子主人的情況你知道多少?”崔桃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