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
“林殊恒,不是這樣的。”
方懷說的認真, 而聽完之後, 眾人皆是微微一愣。
片刻後,關離眸中劃過一絲嘲諷, 而副導演露出了錯愕的表情。
他跟方懷接觸的不多,但印象裡,方懷並不是這麼莽撞的人。可不就是莽撞嗎?不僅當場下了關離的麵子, 這話說的也一點不給自己留餘地。
他想怎麼樣, 他想自己來演嗎?大家心裡都有些不可思議, 這個提案幾乎有點荒唐可笑。
……方懷哪裡會演戲啊。
林升雲也沒想到他這麼直接, 一點餘地也不留,眉頭當下就有些皺了起來。
而方懷此時已經不再去看彆人的視線了, 他麵向關離, 鞠了一躬。
這一個鞠躬是道歉, 為在這麼多人麵前不給他麵子而道歉。
明知道這樣不好、不禮貌, 但方懷最後還是決定要這麼做。
林殊恒,不是那樣的。
“那是哪樣的?”關離‘喲’了一聲,眼裡的嘲諷絲毫不加掩飾,“我不懂, 你懂?”
關離的確沒怎麼查過林殊恒的資料,隻聽了個大略的印象。但實際上,林殊恒的資料也並不好查。
演電影就演, 能給觀眾留下印象、能讓導演滿意就行, 又不是主要角色, 誰真去管曆史上那個人究竟是怎麼樣、是好是壞。
而且他演的也沒錯嘛,林殊恒的確是荒唐墮落過,之前家族驟變、逃亡路上還拋棄了家仆甚至好幾個晚輩,這不是冷漠殘忍嗎?關離之所以剛剛選那幾個片段,是因為性格足夠鮮明,容易表現——演戲不怕情緒誇張,怕的是那些看似中規中矩,其實細膩甚至一波三折的情緒。
方懷此時已經直起身,隔著數米距離同關離對視。
他的眼睛是乾淨又透亮的,一瞬間仿佛看穿了什麼,這讓關離心裡忽然湧上些很不好的感覺,好像莫名其妙地就被壓矮了一頭。
“那是哪樣的?你來教教我?”
關離看著他,又語帶嘲諷甚至些微憤怒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
“方懷,”林升雲的小助理在一邊有些擔憂地看他,“彆了……”
副導演也勸他:“你明天就要回南市了吧?劇本你帶回去看吧,彆泄露就行,這件事你彆管了。”
林升雲卻抬手打斷了他的話,他定定地看了方懷片刻,說:“既然你不滿意關離的,就自己試試,怎麼樣?”
“你心裡的林殊恒……是怎麼樣的?”
他遞給方懷一頁紙。
方懷安靜片刻,說:
“好。”
他半身站在陰影裡,沒有笑容,伸出手,接過那張紙。
那張紙上麵寫著林殊恒的人生。寥寥幾筆,連言辭都顯得寡淡,不帶任何主觀色彩的平淡敘述。林升雲給每個演員這一張紙,是把最基本的信息展現給人看,要他們來自己解讀詮釋。
方懷隱約記得自己見過林殊恒幾麵,在很小的時候。
如果要以一種色彩和光芒來形容,那個人就很像下著雨午後的光線,灰蒙蒙的天空,但是雲朵後麵隱著萬丈的光芒,隻等風雨過去便要破雲而出。
至少,不是關離所展現的那樣。
方懷在許多雙或嘲諷或好奇的眼神的注視下,走到中間的座位上。在路過林升雲時,他低聲問了一個問題,而林升雲挑了挑眉,也是壓低嗓子迅速地回答了他幾句,這一個細節沒有多少人察覺。
少年在椅子上坐下,深呼吸一下。他的視線落在紙張上,整整兩分鐘後,他放下那一頁紙,閉上眼睛。
滿室寂靜。
塵埃自空中緩緩跌落,彙成幾道光柱,自窗外投射而入的光交集在方懷的腳邊,勾織出朦朧的故事感。他抬起手腕,自空中握住了一支‘筆’,伏案安靜認真地一筆一劃寫字。
看到此處,許多人都有些詫異,他選擇了和關離一模一樣的內容。
除此之外,看得出方懷的動作微有些生疏和不自然。他畢竟是第一次演戲,而關離已經有近十年的大銀幕經曆了,這麼大的距離鴻溝,哪裡是說跨就能跨的?
不少人、包括副導演,看到此處已經有些失望了。
副導演心裡其實早有預期,他知道方懷不適合演戲,但心裡仍微微盼著他進步,現在想想,還是異想天開了。
有人竊竊私語起來,關離不屑地嗤笑一聲。
忽然,方懷的‘筆尖’一停,他微微側頭,看向窗外。
就在剛剛書寫時,他淺褐色的眸子裡是一片蒙蒙的霧氣,像是一潭死水,的確是不近人情的。而就在偏頭的這麼一下,室外的光線照射進他的眸子裡,灰蒙蒙的眼睛有那麼一刹那,染上了光。
少年不太熟練地扯了扯嘴角,眼裡帶著一點點向往,露出了個笨拙的的微笑。
眾人忽地安靜下來。
方懷的演技還是看得出蹩腳生疏,不過,有那麼一瞬間和角色重合了。
許多人忽然有些好奇,他看的是什麼?
高牆大院背後是森嚴的家風和規矩,而這麼一個從小在階級製度下長大的人,他透過那扇很小的窗戶,又是看到了什麼,才會這樣笑起來?
捏泥人的民間藝人,賣貨郎擔子裡的小玩意,還是……
然而沒等他們多想,屬於這個片段的時間已經過去,切入了下一個片段,是林殊恒人生最荒唐的那一段時日。少年垂下眼眸,脊背一點點塌了下去。
他的眼中不是先前那種冷漠,而是徹底變成了一潭死水。
也許是方懷知道自己很難像關離那樣、最直觀地僅用動作細節就讓人感受到那個形象,他是背對著光的,灰蒙蒙的眼睛裡一絲光線都照不進來。他垂著頭,神情麻木地向前邁了兩步。
既然關離和方懷是演的相同的片段,旁觀者肯定會不由自主地把兩人對比。
“單就說情緒表現力,方懷還是差了很多。”
“沒辦法,他零基礎嘛。”
“之前第一段時那個笑還行,現在又有點後繼無力了。”
演戲說是靈光乍現也可,說是長久的習慣和經驗,其實也沒錯。有經驗的演員知道哪一個動作能直接了當地展現人物,而方懷……不行。
副導演看著這一切,隻覺得有些惋惜。
那高挑瘦削的少年垂著頭塌著背、緩慢地向前走,這個動作沒有細節、沒什麼特殊情緒,看上去就像是方懷不知道怎麼演了,隨意湊數的。
關離看到這裡,心已經完全放平了,心中甚至隱隱有快意湧現。這麼多人看到這一幕,林升雲瞎了,這麼多雙眼睛可不瞎,無論如何方懷也不可能……
他剛轉過身,忽地聽見‘咚’的一聲。
——那個高挑瘦削的少年,跌倒了。
是真的摔,以最狼狽的姿勢摔在地上,鼻腔裡瞬間就有鼻血湧出。他穿著略寬鬆的亞麻襯衫,微散開的領口露出瘦削的鎖骨,頰側沾了地上的灰,那樣摔到地上,一看就很疼。
有人以為是意外,當即起身,想要去把方懷扶起來。
副導演原本也是這麼想的,而他掃過方懷的眼神時,瞳孔微微一縮。
不對!
他當機立斷做了個手勢,製止要走上去的人。
方懷就著摔倒的姿勢臥在地麵上。他麵上有吃痛的表情一閃而逝,很快又被更多的麻木與無動於衷所吞沒,血跡從鼻腔一路蜿蜒到地上,他漠然地看著那液體,片刻後扯了扯嘴角。
狼狽又荒唐。
像是在看一出人間鬨劇,但這一次他不是台下的看客,而是自己已經塗上了油彩、背上了十字架。
然後,一次又一次地摔倒。
這一次……他不想爬起來了。
瘦削的少年就那麼一臉漠然地躺在地上,亞麻襯衫沾了汙跡,鼻尖和頰側也是灰塵。他像是一隻被遮去翅膀的白鳥,委身於塵埃泥濘裡,一點點失去生機。
許多人忽然說不出話來。
方懷知道自己的細節和動作不足以帶動情緒、直觀呈現角色,他直接用了最簡單容易、也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方式!
他真的摔到了地上。
一些話劇表演會有這樣的需求,需要演員真的摔在地上、或者做一些危險的事情,雖然那這是話劇與電影的區彆,也是話劇演員的難度比電影演員要高出一籌的原因。
話劇沒有後期製作、沒有音樂渲染,全都要靠演技,靠最真實的反應來帶動情緒。而就在方懷跌倒下去的那一刹,許多人的心的確揪緊了。
再然後,所有人的視線被吸引到了他的表情、眼神和動作上,一瞬間就被扯入那種情緒裡,忽然解讀出了‘林殊恒’的心情,剛剛揪緊的心臟又是一陣毫不間斷的疼。
的確簡單粗暴,的確技巧和經驗不足,但方懷……的確做到了。
眾人都以為到此就要結束了。